东阿城外已杀成一团。
以杨四娘子为刀锋,脱列哥那,仆散阿海两将为侧翼,兵分三路,势如破竹般杀进刚刚遭劫的联军营地之中。
从上到下一个个都红着双眼,见人就杀,一洗昨晚被围攻一夜的恶气。
当中尤以杨四娘子的桃花骝最为惹眼,手中长枪使开,飞起梨花万朵,恍若一团雪粉里裹着一朵红梅,所到之处血雨纷飞,惨叫连天。
更好似摩利支天战神附体,降凡间收业债,当者莫不披靡。
见此情景,那刘永锡哪还敢跟完颜康交锋,单手提起张柔,拔步便走。
完颜康也不追赶,怕张文谦在乱军中出事,转头护持在旁。正赶上脱列哥那挥舞铜椎策骑而来,见状惊喜道:“小王爷,张先生!”
完颜康拦住马头,道:“你找人护送文谦回城,再给我弄一匹马。”
脱列哥那一声呼哨,便有两名族人打马过来,跳下马请完颜康和张文谦上马。
张文谦面露难色,被完颜康发现端倪,抬起他的手一看,只见张文谦双手竟满是燎伤,皮肉翻卷,十指颤抖,连合拢都做不到。
不由一惊,道:“怎么回事?”
张文谦勉强一笑道:“当时情形危急,手头没有引火之物,为了接近火药车,不得己只好藏了块火炭在手上。”
完颜康倒吸一口凉气,此时才明白过来:“这爆炸是你弄的?”
张文谦解释道:“这些人外行的很,竟然不把火药和弹体分装,木架车也没有包地帐,甚至连个应急的水龙都不准备,我本来只想毁了那四架投弹车,也没料到会炸成这样。”
他说的轻描淡写,完颜康却几乎可以想像当时的情景。
不说近距离引爆火药弹要冒多大风险,光是将燃烧的火炭藏在手里,强忍皮焦肉烂之痛,还要不动声色接近看守严密的火药车,这莫大毅力都非普通人可以办倒。
当下动容道:“文谦,此战倘能转败为胜,你当记首功。”
亲自动手将张文谦扶上马,让人牵着缰绳带其回城医治。然后拽过另一匹马来,翻身上鞍,才来得及问脱列哥那:“城内状况如何?”
脱列哥那道:“这些狗贼攻了七八次,都被耶律先生指挥我们打退了,凌晨时分还有人偷开城门,好在被和尚和他一个小兄弟发现,及时示警,才没有酿成大祸,就是给县令那婆娘带着几个人跑了。”
完颜康想到路上遇到那一行人,又问道:“没有那俞县令呢?”
脱列哥那道:“那没看见,蒲鲜奴后来去抄了那县令的住所,钱搜出来不少,人就不知去向。”
完颜康便不再关心,大喝一声:“随我杀敌!”
脚踢马腹,箭射而出,脱列哥那哈哈大笑,口中呼哨不断,召唤族人追在完颜康身后,化成一柄利刃直刺入乱军之中。
那联军来自八府十一县,彼此互不统属,之前四架飞天神雷车运抵,各家主帅都聚集去看,被张文谦引爆药车,当场炸死炸伤一片。
其中郓城知县徐槐作为发明人,站在最近,正跟其他大人介绍用法,直接被开花弹打成漏眼筛子,死得惨不忍睹。
也是这徐槐食古不化,只知照搬古书图谱,没有实操经验,半点安全工作都没有准备。
而张文谦师从治水大家郭长荣,在邢州跟师父摸爬滚打,开山破石多年,看准破绽,果断出手,让徐知县自食其果,为科学事业献身,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张文谦知道火药厉害,做事前先瞅好了一个土坑,投炭点燃引线之后,马上跳进去躲避,侥幸没事。
而其他人都没反应过来,除了徐槐之外,大小文武官儿死了十余个,活着的也是人人带伤。
手下兵马惊魂未定,又没了指挥,此时哪还抵挡得住城中杀出的这些虎狼之将,直化做待宰羔羊一般四散奔逃。
完颜康杀了几个小兵,颇觉无趣,抬头看去,只见一杆贺字旗帜正向西而退,认得是张志渊说过的什么睦州太守贺太平,心想要杀就杀大的,拍马疾追而去。
来到近前,只见几员大将,正拥着一名头包血布的官服老者仓皇而走,完颜康大喝一声,惊动众人,立时分出一将来迎,那将手持双短戟,高喊道:“震八方梁横在此,休要张狂。”
与完颜康两马一交,双戟并举齐齐斩来,完颜康横杖一挡,戟头正卡在杖杆上,梁横咬牙发力,想把完颜康的兵器拽掉。
完颜康本想反夺,忽然想起刚领悟的借力之法,直接伸手一推,道声:“给你。”
月牙杖飞将出去,正撞在梁横胸前,打得他措手不及,浑身呆滞,吐出一口血雾,又反弹回来,被完颜康单手捞住杖尾,划个大圆,便将此人斩于马下。
一招杀了梁横,完颜康又冲上前去,剩余几将都是杂牌,哪敢抵挡,哗啦一声各自奔逃,把老者弃在当场。
眼看逃生无路,只好战战兢兢勒马求饶:“小王爷,下官是受骗上当才来的,绝无与小王爷为难的意思,您放过我,我回去后即刻上书朝庭,以谋逆大罪,请斩河北五姓全族,给小王爷出气。”
完颜康道:“现在认得洒家是小王爷了,便是你们这些不干正事,为虎作伥的狗官,地方上才会乱成这个样子,你身为什么鸟太守,第一个难辞其疚。”
老者连连点头:“小王爷说得对,下官回去,即刻再上书朝庭,自陈己过,辞官告老,归乡闭门隐居。”
完颜康烦道:“你他娘的除了上书朝庭,还会干什么?”
老者赔笑道:“下官是笔贴式出身,能写金、汉、夏、蒙四种文书,小王爷喜欢看什么,下官就写什么。”
“废物!”见这老家伙如此配合,完颜康也不屑计较,只道:“想活命就下马受降,等我回头再来审你,若无恶迹便罢,若有恶迹,早晚难逃洒家这一杖。”
老者忙道:“好好,小王爷明鉴,下官手无缚鸡之力,也就动动笔杆子,哪能做什么恶迹。”
动作蹒跚,翻身下马,完颜康催道:“快点。”
忽然心生警兆,猛一偏头,一枝暗箭刷的自耳边射过,扭头看去,只见左侧二十步外,一名文官打扮之人,正拍弓搭箭,又向自己瞄准,当即怒哼一声,打马向那边冲去。
贺太平见状,刚下到一半,又利索爬回马上,使劲拍马屁股道:“快走,快走。”
不料马还没起步,前方突然过来几名穿着破烂衣裳,面黄肌瘦的“贼寇”,提着刀枪,睁着眼睛看他,贺太平眉头一皱,摆起官威道:“大胆刁民,竟敢当本官的路,信不信本官一纸公文……”
话音未完,其中一名“贼寇”大叫道:“狗官,还我爹娘命来!”
猛扑上前,拽住贺太平一条腿就不放,吓得贺太平挣扎大叫:“放手,我又认不得你爹娘。”
这个还没挣脱,接二连三又有“贼寇”扑上来,这个道:“还我妻儿命来。”那个道:“还我兄弟命来。”
如同冤鬼索命,转眼间就将贺太守拽下马,附近的“贼寇”也闻声而至,但听贺太守高声惨叫:“我是好官,我是好官,我是好官啊……”连叫三声,竟被众“贼寇”活活捶死当场。
完颜康在乱军之中追那射箭之人,不料此人骑射本领端的厉害,策马边跑边射,箭若连珠。
完颜康也不遑多让,或挡或闪,连接一十八箭,那人一摸箭壶,竟然空了,不由脸色一变,再见完颜康已猛虎下山般扑来,月牙杖照头便斩。
那人无奈,只能提弓硬挡,咔嚓一声,弓断人飞,落在地下,吐了口血,滚身站起,情知不能幸免,竟恶狠狠的看向完颜康。
骂道:“奸贼,你枉食朝庭俸䘵,不思为国效力,维护纲纪法度,却反去沆瀣匪类,对抗官府,倒行逆施,天必有报,爷爷留着双眼,看你如何下场!”
完颜康见他硬项,问道:“你是什么人,敢跟洒家这般说话。”
那人道:“老爷是曹州府典狱押司毕应元是也。”
完颜康心道晦气,又是个臭押司。按捺性子道:”你既是押司,应当熟悉地方,自己摸着良心说说,这山东匪乱到底是因何而起,那些所谓匪寇,到底是真是假,有没有贪官污吏,官逼民反。”
毕应元却道:“纵有贪官污吏,干你何事?刑赏黜陟,天子之职也,弹劾奏闻,台阁之职也,廉访纠察,司道之职也。
民间纵有冤屈,也须一层层下递上达,待有司依法判断,你一个带兵之将,焉敢越殂而谋。”
完颜康听的目瞪口呆:“岂不闻救民如救火,照你这么大个圈子转下来,老百姓骨头渣子都不剩了,苦主都没了,那恶人岂不更是逍遥法外,这算哪门子纲纪法度。”
毕应元振振有词:“人生在世,最重要清白二字,只要清白尚在,纵死九泉,亦能含笑。若心存冤怼,犯上作乱,清白一损,就如女子失节,一切都要免谈。”
完颜康火冒三丈:“合着老百姓被欺负了,一声不吭,便是清白。合着洒家装聋做哑,任尔残民害民,便是法度,依你之言,天下再没有公平二字了。”
当下纵马而去,那毕应元还犟嘴道:“无规矩不成方圆,你擅越权柄,便是乱臣……”
早被完颜康一杖过去,绞下头来,血喷数尺,尸体后退一步,竟挺立不倒。
完颜康尤不解恨,骂道:“洒家跟你讲良心,你跟洒家讲法度,洒家跟你讲法度,你跟洒家耍流氓,须知洒家耍流氓的时候,你他娘的还没投胎呢。”
杀了这毕应元,完颜康又盯上一枝“鲁”字大旗,正是云阳知府鲁绍和,他手下四五个骑将,甚是忠心,各举兵刃来并完颜康,可惜本事不济,不到十招便被完颜康尽数杀落马下。
来到鲁绍和面前,见他也不逃也不战,而是持剑勒马而立,不由一愣道:“你不怕洒家杀你。”
鲁绍和淡然一笑:“怕有何用,你们金人在我们汉人的土地上,还杀得少吗?”
完颜康微一语塞,旋即道:“就算我是金人,那霍天仪那些人呢,他们可也都是汉人,更是尔等治下的百姓,为什么会被逼到宁可饿着肚子,也要造反杀官的地步,这也要算到金人的头上?”
鲁绍和道:“当然要算到金人的头上,你们以异族之身,把持中原神器,颠倒纲常,威福自用,使无能之辈,窃踞高位,有才之士,沉沦下僚。
我们汉人想要出头,只能抱团取暖,集中一切力量往上爬,中间或有些许牺牲,亦是为大业付出一点微不足道的代价,可叹愚夫愚妇,不明春秋大义,妄自作乱,鹬蚌相争,却叫你这渔翁得利。”
完颜康想起昨晚在汪家庄的所见所闻,冷哼一声道:“说得冠冕堂皇,其实还是吃不了金人吃汉人,不吃人就活不下去,一群欺软怕硬的杂碎罢了。”
鲁绍和道:“随你如何说吧,若不是这场爆炸,这一局你根本不可能赢,天意弄人,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
完颜康想到若真被那史天倪攻破东阿,把这场杀业栽在自己头上,要么跟他们鱼死网破,要么就此成为丧家之犬,当真再无第三条路好走,不禁也微微一凛。
鲁绍和最后看了一眼战场,冷笑道:“可惜这帮蠢材,以为打倒了我们,就能改天换日,殊不知没有我们在前面挡着,金人过来,只会搜刮杀戮的更狠,到时候我看他们如何后悔。”
说完长笑一声,横剑就颈一拉,便自刎而死,尸体倒坠马下。
完颜康策骑走到旁边,沉声道:“史天倪那厮说,圣人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们这些人高高在上惯了,真把自己当圣人了。
洒家不信,既然回来这里,就非要让刍狗直起腰杆,将圣人拉下神台,你且看吧。”
此时官府联军已经被杀得四射奔逃,溃不成军,沧州太守盖天锡素有勇力,手持一对四楞瓦面金装锏,左冲右突,纠集人马正往东突围。
不提防迎面又杀来一枝数十人的队伍,为首之人面带青记,双手持缰绳,口咬一柄钢刀,纵马如风冲到近前。
盖天锡横锏打去,不料来人一个镫里藏身,拉低马头躲过这一锏,反手一刀削断盖天锡的马腿。
盖天锡一个趔趄滚落在地,刚翻起身,面前又冲来一名年轻将军,抬手一枪刺中肩头,盖天锡惨哼一声,手抓枪柄,挥锏格架。
背后又被人狠砍了一刀,负痛之下,早被那将军抖开抓握,挺枪送入咽喉之中,圆睁双眼,死在当场。
出手之人正是蒲察官奴,后面紧跟着完颜讹可,见状还阻拦道:“小公爷,此乃沧州盖太守。”
一语未毕,盖天锡便送了性命,蒲察官奴道:“管他什么太守,先出了我这口恶气再说。”
举枪便往人多处杀去,完颜讹心中叫苦,这条路可算越走越黑了,只能紧跟而去。
原来这枝队伍正是李察合,蒲察官奴和季先等人,他们杀退了太乙道的追兵后,便一路追着完颜康,直奔东阿。
刚刚斩断盖天锡马腿的便是李察合,后面补了一刀的则是汲君立。
此刻一阵乱杀,打穿敌阵,李察合正在战场上寻找完颜康的踪迹,忽听一声:“李大哥!”面前红影一晃,竟是杨四娘子骑着桃花骝奔了过来,枪锋带血,笑靥如花,满脸喜色道:“李大哥,你没事吧。”
李察合一愣,随口回了句:“没事。”
哪知杨四娘子竟并辔在旁,自说自话道:“我就知道以李大哥的本事,千军万马也视若等闲,小妹本领不济,兵凶战危,实在害怕的紧,望求李大哥念在相识一场,稍加庇护,感激不尽。”
李察合拿眼一看,心道要不是你这一身的血,我还真的信了。
“师侄,完颜师侄。”
完颜康见大局已定,正在战场上逡巡,忽听一个熟悉声音传来,扭头看去,只见竟是张志渊引了一枝人马过来。
为首的却是一名全身披甲,发如霜银的老夫人,来在近前,张志渊热情介绍道:“师侄快来,这位是青州杨家萧老太君,闻听你被围困东阿,连夜从青州带人赶来解围。”
完颜康狠吃一惊,连忙在马上拱手道:“见过老太君。”
萧老太君还了一礼,也在打量完颜康,心道:“果然是一副好相貌,张道士说妙真倾心于他,当不是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