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草霜
百草霜,其实就是粘在锅底的烟灰,百草燃焚,年久如积霜,取而炮制,可为墨条,亦可为药。
茵陈恍恍惚惚地在梦中梦到了自己完全没有印象的往事——她背着众人,悄悄地取了许多百草霜来,自己制成墨条,藏在房里,又趁着父亲不备,拿了书房的纸笔,在自己的房间里,写写画画,直到被父亲发现,勃然大怒。藤条又粗又长,那么用力地抽在她身上。最后,她奄奄一息躺在房里,身上只涂了一些茵陈蒿熬成的水,也不知道是不是能治伤,而她,竟然有种解脱感。
“我竟不知我是何罪过,父亲。”
梦里,她无喜无悲地问出了这句话,而她的父亲,却形象模糊。醒来,自己脸上也并无泪痕,只是心中颇有惊骇之意。看看外面,已然天光大亮。原本睡在她身边的石宵雨早已起来,正在桌边边兴致勃勃地写着什么。她一时感觉好笑,便道:“看你这勤奋劲,又是想到什么好句子了?”
石宵雨回头笑道:“并不是在写字作诗,我只是一早起来,便心血来潮想画个画,便取了笔墨纸砚来,临摹着你的这幅画来画,你看,我是不是有点进益了?”
茵陈又是一怔,向前走了几步,看到自己带来的画卷打开着,上面熟悉的山林沟壑映入眼帘,便不由得呆了。石宵雨见她似乎有点不对,不由得担心道:“茵宝?”
“雨儿,我记起来了,以前的事情。”茵陈如同梦呓一般喃喃地道,“我记起来了。”
“你,记起来了什么事情?”
“人如草芥,草芥作人……我与这百草霜岂不是一样,活着的时候是茵陈蒿,死了就变成这灰,这烟,早已不是茵陈了。但我,却为何还有形体……原来我非我一人,而是千万草芥魂灵……”
“茵宝,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石宵雨骇然,伸手摸摸她的额头,“你不舒服吗?”
茵陈笑了笑。
“雨儿,你明白的,只是你害怕而已。你放心,我没事。”顿了顿,又道:“雨儿,我们去吃点东西?现做来不及,出去吃怎么样?”
“好。”
茵陈便收了那画卷,拿在手里。石宵雨好笑道:“拿着它做什么?我们只是出去吃个东西啊。”
茵陈目光闪动,唇边含笑,道:“我拿去送人。”
石宵雨大惊道:“茵宝,这不是你过去唯一的信物了吗,你还要指望它认亲呢,为什么……”忽又想起茵陈说自己记起往事,顿时怔了一下,缓了缓,才迟疑地道:“茵宝,你过去……你记起你家人父母了吗?”
茵陈叹息着笑道:“是呢,我这般年纪的女子,说到过去,大家只会说我的过去必是家人父母,若我年纪大些,是不是就要问家人父母夫婿了?”
石宵雨一听这话不对,急忙赔笑道:“不是这么说的,谁的过去都是家人父母啊,而且这乱世之下,流离失所的男女老幼即便被世道所伤,也难知道具体是谁害了自己,天下群雄并立,我若只是一村中愚夫愚妇,又怎知各路诸侯姓甚名谁呢?说来说去……等等,难道茵宝……”
茵陈噗嗤一声,笑道:“没,你说的本没有毛病,是我心里不爽快了。雨儿,有件事却是你一早该知道的,我……不是人。”
石宵雨笑道:“是不是人又有何关碍,我只认得你!”
茵陈闻言,也不知说些什么,只是挽了石宵雨的手,两人低声说笑着,往前门去了。
(六)同乡
熟悉的老客来依旧生意兴隆,石宵雨和茵陈刚进到店里,便看到了坐在窗边位置的三人——诸葛雨、秦艽和墨隐。茵陈很自然地走了过去,石宵雨也跟着走过去坐了下来。墨隐本就看她们两人不顺眼,这一下就更没好气了,直言道:“你们来干什么?”
茵陈笑道:“昨天秦相公送了我和雨儿一些极好的百草霜,今日我只想着送一幅画作回礼,没想到出门就遇到三位,岂不是极巧的?”
墨隐撇撇嘴,似乎想不到话回。想了半天,只道:“所以你们就来蹭茶喝?”
茵陈笑道:“是呢,且,我有些话,要问秦相公。”
墨隐心中警铃大作,简直浑身炸毛了,金色的眼瞳狠狠瞪了一眼秦艽,秦艽却只能顶着压力笑道:“姑娘可是要问我是否衢州人士?不敢相瞒,确实是。所以我和姑娘,原该是同乡。”
茵陈叹息道:“果然如此……你这名字,是真名?”
秦艽沉默一会,才缓缓道:“早已是白骨如山忘姓氏了。”
沉重而冰冷的空气弥漫四周,墨隐亦安静了下来——他意识到,现在不是吃醋的时候了。茵陈亦微微启唇,无声叹息,道:“也是,也是。但,这次,是你召唤我来的吗?”
秦艽摇摇头,道:“不,我并不知道你的存在,直到你靠近这里,我才知道原来还有你。”
茵陈看着他,许久,突然噗嗤一笑,道:“你……比我沉重多了。”
秦艽笑笑,摇摇头,没回应什么。茵陈要把手里的画卷递给她。她下意识要接,却又缩回了手,笑道:“不忙不忙,其实我想,你倒不必想着彻底割断这一段缘分。”
茵陈微微皱眉,道:“什么意思呢?”
秦艽含笑问道:“我倒要问问姑娘,日后有什么打算呢?”
“日后的……打算……”茵陈微微皱眉,目光闪动,最终却是异常坚定地道:“我胸中自有志向。秦相公未必不明白。你我本同源,自然亦同道。”
“那么,前尘往事,未必要此刻断绝。”
其他人自然是一头雾水,就连石宵雨也是一脸震惊:“什么?茵宝,你和她……是什么意思?”
茵宝回过头,笑道:“我要做的事情,雨儿是早已知道的,不是么?”
石宵雨张目结舌,期期艾艾道:“这,这,你这意思,难道……她就是你要找的主公??”
“噗……”
秦艽这回也笑出声了,却又怕人误会一样立刻辩白道:“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算什么,敢当姑娘的主公?有没有可能,我是提议姑娘先别斩断前缘,给自己未来当主公打个基础?”
石宵雨顿时两眼放光,不由得激动地拍桌而起:“好好好,你果然不是个俗人!不愧是你!有眼光!知道我们茵宝能干大事!”转念一想,却又惊异了起来:“不是,你的意思是,让茵陈回去认爹?”
秦艽和茵陈都点了点头。茵陈补充道:“他反正也搜刮了许多,不如拿来给我用。而且我回去,必让他不再乱来。”
“……”
石宵雨还在犹豫,秦艽却补充道:“其实此事可以再缓几天,头不疼久一点,他不知道难治。”
茵陈赞许地点点头,却又想起了什么,道:“但是在之前,有人是给了我爹一颗药,让我没能跟着他了,不知道现在那个人会不会还来搞乱。我道行还是有点浅,没看明白那是什么。”
秦艽目光闪动,道:“你真看不出来?”
茵陈诚恳地点点头。
“那个人,是他自己的心魔罢了。”
茵陈愣住了。
秦艽叹息道:“他吃下的药,也不过是魔障。只要人入了魔,觉得自己之下的人皆如草芥,那么即使是骨肉儿女,死了也可以丝毫不在乎的。你看有些手握大权之人,打杀人命难道不是常事?只要没有心肝,儿女也不过奴仆罢了。如果我没猜错,你死后他并没想起过你,直到叛军劫掠,他一无所有,才突然发现自己和之前被自己杀死的弱女并无二致。可是他到底没死,而且,遇到了那一个军队——所以,他不再觉得自己也如同草芥,而是开始更加凶残地去践踏别的草芥……”
茵陈僵住了,大颗大颗的泪珠,终于从眼眶中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