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説他们东出太行之后的营地一共预设了五个,另外还有四个联络点。营地是队伍驻扎、补充以及和测绘队汇合的联络点。联络点是单纯用来和测绘队汇合的地点。这九个营地和联络点从南往北依次是:
井陉营地、沙河营地、唐河营地、腰山营地、釜山营地、易水营地、涞水营地、澡水营地、蓟门营地。
从井陉营地至釜山营地,各个测绘队员完成测绘任务后,要东出太行就近和大队汇合,或等待,或追赶,最终要在釜山营地聚齐。而从易水、涞水、澡水、蓟门东出的测绘队员,要返回到釜山营地汇合。队伍在釜山营地汇合后,集体沿易水顺流向东,汇入大河的北支流后,再顺水而下,于海边登岸,然后沿海岸线走陆路,去商人最初的发祥地辽西。傅説之所以要去辽西,有几个目的,其中不能说的一个目的,是祭拜商祖,攫取光环。这是未来子昭登上王位的独特条件,因为,绝大多数商王都没有踏上过辽西这片天命之地。
商族的发展分做几个阶段:“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族群诞生阶段;易水之滨、服牛贸易的族群发展阶段;商丘获封、跻身族林的壮大阶段;建城立亳、统御天下的立国阶段;四处迁都、动荡征伐的维稳求固阶段。当下的这座洹北大邑,已经是商人的二次建都之地了,难道还要再迁吗?王朝经不起、民众耗不起。纵观天地大势,这洹水之滨,正该是王朝复兴的绝佳之地,现在唯一缺少的是,一位绝顶智慧、人品贵重的旷世奇才。这一路走来,傅説凭着他贞人的眼光,已经看到了这位奇才的身影。他决定再冒最后一次险,北上辽水,取得光环,重振大商雄风。
釜山营地是王朝在最北边的军事要塞,紧邻北边的易水流域是现今土方的地盘,也是个与大商有着数百年恩怨、时服时叛的北方方国。釜山向南三百里,是井陉大营,再向南三百里是大商最北边的旧邑邢邑,再向南三百里就是现今的洹北王都大邑了。从釜山往东,大河之北,至燕山南麓,河流密布、稻作夹杂。大河之南,水网交缠,湖沼遍地,人烟稀少。这一带,只有沿着太行、燕山之麓的山前地带才有较多的部落居住。从釜山营地去往辽水,走陆路,只能沿着山前地带绕行,路程较远不说,还有人为的安全问题,走水路不需要绕行,且一路人迹罕至,人为的安全问题不大,只是途中的物资补充较为困难。好在傅説已经向驻军打听到,沿着大河还有三处大商控制的水上要塞可以接济他们。
从井陉往北的这几个营地,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地理形势都是一个天然的天井,四面环山,中间低平,河流穿绕,易守难攻。除了井陉大营住有一个千人的旅,再往北的这沙河、唐河、腰山、釜山,都只是驻扎了一个或几个百人队,他们的任务也不是军事卫戍,而是收税和传递消息。
釜山北边的土方,地域广大,人口众多,成分复杂,是一个与商王朝纠葛已久的北方邻居。土方北至燕山、南抵易水,东面占据着广大的河网地带,西面一直延伸到太行以西的恒山南北。此时,恒山北面的澡水平川已被更强悍的鬼方强占,山南的恒南盆地也正处在与鬼方的争夺之中。
鬼方是这一时期雄霸北方草原的一个巨大游牧族群,他们占据着燕山以北的广大草原,南边则不断地与相邻的土方、周族,唐箕黎马等各个南方部落、方国相互征伐。作为当时东亚大地上的负责任大国,商王朝与鬼方进行了无数次的大小征伐,至今仍是大商的几大忧患之一。
土方与鬼方这一对死磕的邻居,在之前的历史长河中,都大量的熔融了周边多个方国部落的人口和文化,但又同时保留着自己强烈的族群特色。土方,是悠久的土著农耕族群。鬼方,是外来的游牧族群,其样貌、语言,都与南边的族群迥异,是一个特立独行、极具特色的异族。
相对于鬼方人民的强蛮彪悍,土方则显得过于的温良躬让。土方尽管出于各种原因常与大商发生龃龉,但在鬼方的压迫之下,又不得不时常有求于商。对于大商来说,土方时服时叛,而鬼方似乎是永远的对手。
傅説和子昭他们打算在釜山多盘桓些日子,一是等待崇越他们几支测绘的队伍,二是想多了解一些土方、甚至鬼方的情况。驻扎在这里的大商守军也建议他们不要再向前走了,因为再向北走,就没有商军驻扎了。
釜山营地驻扎着大商的三个百人队,由一个参将带队,他还负责东边的两个百人队,总计是五个百人队。在他们的西面和北面,是情况的多发区,也是商朝西北边疆的重点防御区域。
这一天闲来无事,傅説、子昭两个便登上营地东北角的一座小孤山查看地形地貌。子突带着安家兄弟和嬴竖去北边四十里的土方部落采买东西,置办夏装,也是顺便看看那边有无崇越他们的消息。
这座小山样子很奇特,像个倒扣着的锅底。
傅説:“兵士们说,这座小山就是釜山,我看这样子还真有点像。”
子昭望望:“倒是有几分像。我看这山是个好地方,不知上边有水没有,如果有水,是个要害之处。”
傅説:“看来公子是处处想着军事啊,走到哪儿都不忘了看地形。”
子昭:“也要看物力、看民风。”
傅説:“公子觉得这里物力民风怎样?”
子昭:“物力吗,放牧种田都不错,不知矿产怎样。民风吗,商民太少了,而且还夹杂着这么多杂七杂八的小部落,是个不安定的地方。”
傅説:“公子说的没错。据说这里很早以前是个物阜民丰的地方,后来南边的炎黄蚩尤都看上了这里,于是不断派人来这里圈占土地牧场,久而久之,争斗不断,先是械斗,后来各自的头领都开始往这边派驻军队,就这样一直持续了多年,最后三方在这里来了一次大决战。这场决战差不多动员了中原所有的部落、方国。”
子昭:“先生说的可是涿鹿、阪泉之战?”
傅説:“是啊。虽说是传说,可是总要有点影子。我看这座山就像是他们战后合符的釜山。走,咱们到顶上看看。”
师生二人顺着坡道登上了山顶。山顶上果然有水,是个泉眼,用石板垒成个小井圈。泉眼的旁边是一座同样用石板垒成的石围子,石围的四周栽着几根木桩,院里院外堆着不少树干、柴草。看样子,这里是一座了望哨和烽火台,大概是冬天被风雪破坏了,还没来得及修整。
放眼望去,这釜山营地的地形,是由一圈型断意连的小山围成的一个小盆地,西北边的豁口通往四十里外的土方部落,东南边的开口与大商平原连成一片。山都不高,如果从山脚向山顶冲锋,最多一碗饭的功夫。东口北侧的釜山最高,也只是比其他的小山高了一点点,东面有一条长长的慢坡,也是上下山的通道。
二人绕着山顶转了一圈,有些失望。
子昭:“这个地方举行合符大典,太狭窄了吧。先生不是说中原的部落方国首领都来了吗,那最少也得几百上千人,再加上兵士人等,得好几万人,怎么站呐。”
傅説:“是啊。举行盛典,总得有个祭坛什么的,莫非这山顶就是祭坛?”
子昭:“也许那个合符仪式是在山下盆地里搞的,最后在这山顶上祭天。祭天仪式只有几百个主要首领参加,其他人都在山下祭拜。”
傅説:“倒也可以。不过,那阪泉、涿鹿在什么位置呢?”
二人举目四望,一时间都不再说话。
嘎——嘎——几声大雁的啼鸣从长空划过,二人不由得举头仰望,一队大雁正排成人字形向北飞去,傅説望着大雁南来的方向,眼前一阵虚幻,仿佛看见了济水两岸的洪涝灾区正在腾起一团烟雾,仔细看时,是无尽的蝗虫正成群的盘旋飞舞,牠们遮天蔽日,沿着济水自东向西蔓延而去。
济水两岸,饿殍遍野,哀嚎声恸,人民四散奔逃。
大河、洛伊,蝗虫乱舞,成群结队的人群扶老携幼,肩挑背负,向北蠕动。
蝗虫落地,地上的各种植物瞬间一扫而光,风陵渡口,人们惊慌失措,四散奔逃。
蝗虫带着风声侵入渭水,两岸人民打点行装,纷纷夺路逃命。
逃难的人群涌向蒲津渡口,渡过大河,沿着太行山麓继续向北。
龙门野渡,人喊马嘶,进入太行山间。
晋生家门外,成群的难民向北嚎啕而去。
子突带着安庆、安平、嬴竖,四人正在土方的福地部落街市上采购,一阵嘈杂,南边的易水河上人声鼎沸,原本平静的河水瞬时就被逃难的人群填满了。子突他们也被带入了傅説的虚幻之中——
易水上游、中游、下游,三股逃难的人群正在汇聚,一万、两万、三万、五万......哭声、喊声、呵斥声不绝于耳。
河道边、山野间,无数的人群在砍伐树木,挖坑掘穴,建屋圈地。
两族人群械斗。
到处都在械斗。
大首领高举火把,向本部族首领们发布着命令。
山脚下,人们在绑制长矛。
河滩上,人们在砍砸石块,制作箭簇。
易水两岸,两个外来的部族隔河对峙。
易水下游,又一个部族沿河而上,加入战群。
狂风大作,冰雹骤降,混战的人群四散。
烈日当空,骄阳似火,杀红了眼的人群再次聚集。
入夜,山林大火,人影憧憧,喊声震天。
日出,浓烟滚滚,人群突奔,箭矢如雨。
日落,四野狼烟,棍棒交加,喊声嘶哑。
清晨,大雨如注,尸横遍野,血流漂杵,上游的两个部族首领握手言和,率领各自部族沿着易水两岸向下游行进。
中易水、北易水、涞水三条河流的交汇处,河网密布,河滩慢慢,草深林密,三支人马往来奔突,再次挥汗拼杀,人喊犬吠,力竭不棣。
雨过天晴,战事终止,一位黄衣大汉骑在高头大像上,被一队武士簇拥着,在匍匐在地的白衣战俘中巡梭检视。
釜山盆地,旌旗招展,营帐连天,队列雄壮,数万人齐声呐喊着一个声音:“合!和!......”
盆地中央一座用黄土堆成的圜丘上,黄衣大汉率领数百部族首领登上圜丘,合符、立旗、燎祭,起誓。
釜山东坡,黄衣大汉与众首领携手登高,来到刚刚立起的合和大旗前望天祭拜。
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映衬着釜山之巅,光芒万丈。数万兵士再次爆发出震天撼地的呐喊:“和!合!......”
和风煦日,傅説坐在一块大石上,遥望东方,还沉浸在方才的思绪中。
子昭:“先生,关于那次大战,没有记载吗?”
傅説悠悠回道:“那时还没有文字,全靠口耳相传,自然是讹误重重哇。”
子昭:“这些文字是谁发明的?”
傅説回过神来:“那可不好说。文字,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发明的呢?一定是很多人,用了很多年才慢慢发明的。有人说,文字和甲骨占卜都是淮夷发明的,这个也没有证据。不过还是有点影子,老早年间,咱大商的贞人,多是来自两淮一带。”
子昭:“照先生的说法,以后还会发明更多的文字?”
傅説:“一定是。”
子昭:“这合符是哪两个字?”
傅説:“两个嘴对在一起,就是合字,表示两个东西合并的意思。把手里的信物递给别人,是个付字。”说着,在地上写了两个字:。
子昭:“这两个字合起来的意思呢?”
傅説:“就是把天下可以给人的信物合并成一个。意思是说,今后天下的信物号令合成一个,不再各自为政。”
子昭:“不再各自为政,嗯,好啊!诶先生,那现在天下各个部落、方国为什么还是各有各的信物、兵符呢?”
傅説嘿嘿地笑了:“天下合符,哪能一次就完成呢?要不断的征战才可以。”
“哦——”子昭若有所思,“除了征战,还有别的办法可以让天下合符吗?”
傅説摸摸下巴,遥望四野,想了半天才说:“应该有。除了征伐,食物、桑麻、铜盐、文字、祭祀,都有这个力量。不过还是征伐来的最简单。”
子昭:“这其中有什么道理吗?”
傅説:“道理嘛,很深。比如这征伐,来得最快,有时只需一战即可抵定乾坤,不需要再去抚慰、再去讲什么道理。可是,这样得来的天下也最难长久。为什么呢?人心不服啊!若要是靠宣抚的手段,又要苦口婆心,又要财物滋养,又要宣慰教化,那何时才能实现呐!”
子昭若有所思:“那,依着先生的意思,应该怎样呢?”
傅説:“恩威并重!审时度势,量体裁衣,宜刚则刚,当柔则柔。总之,难的是要只争朝夕!”
子昭听出来了,其实方法还是有很多的,难的是时间不等人!
子昭没再问,蹲下身,捧起一捧泉水,喝了一口,回身俯视,开始仔细观察小盆地的地形地貌。只见瀑水从西北山间而来,蜿蜒着穿过盆地,又从东南的豁口流出。沿河两岸,一边是一长溜的部落百姓,一边是大商各地来北地交易的客商营地,四外的山顶上,西南北立着三座木制的了望塔,塔下各有一座木栅营地,还有一座营地正堵在西北的豁口处,是盘查过往商客的哨卡。釜山脚下的这座营地是百夫长的所在,也是傅説他们大队的营地。
女奴阿青从厨房出来,向营地大门的兵士询问公子二人的去向,兵士用手向山上指给她看。阿青也不说话,撅着嘴,去马棚里套了三匹马,骑上一匹,牵着两匹,绕过釜山山脚,向着东面的慢坡去了。
子突一行四人玩的很惬意,不仅采购了一应货物,还都抓紧放了一炮。
福地部落是个根基很深的部落,据当地人自己说,他们是有易氏的后人,现在虽然成了土方的一个部落,但语言、祭祀和生活习惯,还都保留着有易氏的特征。福地部落由两个大群落和十几个小群落组成,在易水的北岸,西边是福地部落本部,人称北福地,东边是以冶炼精铜和烧造陶器为主的水冶部落。铜矿石来自上游的山里,陶土是河边自产,还出产一种优质的磨刀石,这些产品主要用于外销。在河的南岸,住着很多来自大商的商人,他们的聚落人称南福地。在北岸更上游的地方,还住着一些来自鬼方的商人,当地人叫它做水羗(you)部落。羗(you),与羌同意。羌字里边加一个厶字,表示是鬼方的牧羊人。水羗,意思是长期居住在易水边上的鬼方牧羊人部落。厶,本意指跪着的人,在这里表示跪着挤羊奶、牛奶、马奶的人,即鬼方之人,有蔑意。
甲金文羌字的写法,也是羗字的写法,在商周时代羌与羗字通用。
在部落本部北福地,有一个很大的空场,中间是一个圆形平底的土坑,坑的一角有一座用彩石板垒成的祭台,台上常年供奉着祭祀用的石斧、石铲、石耜、石耒、玉环、玉珏、玉璧,其中的一件石耜非常独特,体型硕大,需要两名壮汉才能抬起。祭坛四周用三圈木栅围着,有专人看守。子突他们很好奇,各地的祭坛都是建在高处,唯独这里是建在洼处,别的族群祭祀时都是与上天沟通,可能这个福地部落的人是和地下的神灵沟通,所以他们才会把祭坛往地下挖。每年的冬至日是他们的祭祀日子,周边百里开外从事耕种的上万农人,不管是有易氏还是别的族群,都会赶来祭祀,同时也在这里交换贸易。久而久之,这里成了四周贸易的一个固定场所。
阿青上到釜山顶时,子昭、傅説二人还在石围子里坐着说话。
子昭:“你把马留下,我和先生有事。告诉厨房给我们留饭。”
阿青:“要不给你们送饭来?”
子昭看看阿青:“这上山下山的,怎么送?不送。”
阿青:“水呢?”
子昭:“有泉。”
阿青不再说话,去边上的棚柱上拴了马,自己独自骑了一匹走了。
傅説接着刚才的谈话问:“公子的意思是要在这里常驻一段?”
子昭:“是啊。我有三个打算。”
傅説:“说来听听。”
子昭:“第一,咱们现在行程不慢,已经过了三成。照这个进度,我们最多两年就回到大邑了。第二,北边的燕山是什么情形,咱们一点不知道,应该派人去。还有,这里土方、鬼方、大商混杂,需要详细了解,最好是能和一些部落的首领认识交往。”
傅説此时连忙打断公子:“这个我不同意,这里的部落和我们并非亲近,而且还时常摩擦,深入部落,很不安全。”
子昭:“我知道先生的意思,和部落交往的事可以交给子突他们。”
傅説:“我也可以。”
子昭:“就是嘛。还有第三件,我们现在有四个伍的兵士,还有裁缝、伙夫和兽医,我看用不上,应该裁撤一些。”
傅説:“公子的想法不仅仅是裁撤一些人手那么简单吧?”
子昭乐了:“先生好眼力。我是这样想:原来这些人的分工是安全、测绘、做饭和缝补。现在看,做饭和缝补根本不需要专人,测绘现在咱们有七个人了,还应该再增加农事、工事两个组。这样,军事、农事、工事、安全就都兼顾了,至于伙食和缝补,我看大家都可以做。再说,还有个阿青呢。”
傅説摸摸下巴:“哦,我明白了。公子的想法是组成三个小队,测绘、农事、工事,这安全和伙食缝补的事情由大家兼顾。”
子昭:“是嘛。先生觉得可行吗?”
傅説:“可行。那接下来我们要筛选一下,对吗?”
子昭:“是。但我有一事没想好,就是怎么保密。”
傅説:“这好办。公子不是想多住些日子吗,组织大家去务农、务工,暗中挑选。等裁撤的人离队之后再公布每个人的分工。”
子昭:“嗯,先生说的是。要是......我们始终都不公布分工,而是临时分派呢?”
傅説:“那就更没问题了。诶,不过,公子打算这事都向谁透露呢?”
子昭:“只有先生一人!”
傅説顿时吓得心里咯噔一下子,心说,这个少年不简单啊!
子昭已经骑上马往山下去了。
贞人忙回过神儿来,慌着骑上马,也往山下走。一边走,一边望着公子子昭的背影感叹:何止是不简单,分明是很可怕呀!傅説一时脑子有些混乱,他由此想到了自己今后的命运,一时也想不清楚,跌跌撞撞,不知道是怎么下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