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洹水泱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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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预谋其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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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场吊斗下,子突仰着脖子往上喊:“什么情况?” 吊斗上,崇越也不理会子突,继续看了一会儿,这才慢吞吞地爬下来,淡淡的说:“没事。看样子这师生二人是在长谈,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坐着,一会儿还躺着。午饭怕是不回来了。” 子突一脸疑问:“说大事呢?” 崇越摇摇头:“不知道。我看,送饭吧。” 子突还是不解:“你们在路上发生过大事?” 崇越:“没有啊。除了使船费劲,没什么事啊。” 子突:“是呢?我们这边也没什么呀?有什么可说的呢?” 崇越:“嗨,别管了。再送个蒲团靠枕什么的吧,我看早说累了。” 伙房门吱呀一响,阿青出来抱柴火,正被子突、崇越看了个正着。于是子突大喊:“阿青,饭好了吗?” 阿青抱着柴火一脸疑惑:“还没生火呢。” 子突:“赶紧,叫上安平安庆,先去码头给公子和先生送点吃的,再送个蒲团靠枕什么的。估计他们是不回来吃了。” “哦。”阿青直愣愣的扔了柴火,转身去拿蒲团、靠枕了。 码头下边的滩涂上,子昭和傅说已经摆出了整幅地图,两人手里都拿着根树枝,正在地图上指指点点。 子昭:“根据子突的说法,易水、白洋以北、燕山以南,北海以西、河套以东,是土方的活动地域。鬼方的西南,是羌方和周人,正南是唐箕黎马等一众山地方国,北边是不知边际的草原荒漠。鬼方现在的王庭在河套,老庭和我们一样,也在红山。按照先生刚才讲的,我推断,燕山更北的地方,应该是不适合放牧的,不是高山大海,就是荒漠苦寒之地。所以,他们才一直要南下。这一点,和崇越他们去测绘时的发现也一致,去年夏秋,他们在那一带发现人烟稀少。” 傅説连连点头称道:“继续。” 子昭:“根据崇越的报告,鬼方只种植少量的庄稼,那他们几十万妇孺老幼的口粮从哪儿来呢?只能是南边的周族、唐箕黎马、土方和我们大商。平常年份主要是靠马牛羊和皮货贸易,遇到风雪干旱,牧群减少,再靠贸易就不够吃了。怎么办?南下抢掠!” 傅説:“是啊。久而久之,他们一些人尝到了甜头,就会不分年份,几百上千人纠集到一起,突袭抢掠。” “没错。”子昭接着补充,“周族人口那么多,为什么上百年来始终依附大商,就是因为他们西北两面同时受到鬼方和羌方的抢掠。土方也是如此,无力独自应付,就只好做大商的附庸。” 傅説:“是的。与谁交好,与谁为敌,这是不容选择的。” 子昭:“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除了征伐,还有没有平息边患的办法?比如贸易?接济?” 傅説:“公子到是宅心仁厚,但恐难实现。为什么呢?因为贸易也好,接济也罢,其实都离不开粮食。想要养活那么多游牧人口,唯一的办法只有多种粮食。可是,那要多少田地、多种出多少粮食才能办到?公子算算,一亩地一年产粟米六十斤,一个人一年至少要吃二百斤,如果是兵士、匠人,一年最少要吃四百斤。那整个农耕地区要再开垦多少耕地才行?水稻产得多,一亩水稻最少能养活一个人,可能够种植水稻的水田哪有那么多呢?再说,还有人口增加呢,只要吃得多了,不出二十年,人口一定会大增。再有,开垦土地、耕种土地也要人啊,耕种的人也要吃啊。” 子昭:“这个事情我想过了,不用增加很多农人,在周族驿馆外边我就看到过周人用青铜犁铧耕地,这个我跟先生说过。再加上用牛拉犁,这就比我们常用的石犁、骨犁快多了。我们每年铸造那么多的礼器、兵器,为什么就不能多铸造些农具呢?” “哦?”傅説再次听公子说起这个,还是不由得一楞。贞人深深的自叹不如,头上这王师的称号其实不配呀!想到此,一股无名的懊恼在心中泛起,贞人仰望长天,连连摇头。后人有言:弟子不必不如师。如果此时贞人知道这句话,也许心中会好受些。不过贞人心中也不全是懊恼,还有喜悦,而且这喜悦更甚,他已经预见到,面前这位少年,是位不二的出世少年,他如果不继承大商的王位,那就是天理不容,神鬼睡着了。贞人的职业是占卜,但他不轻易占卜,奇巧的是,这位未来的王者、注定的占卜主导者,这一路,无论遇上怎样的境遇,竟从来没有要求他这个贞人做过占卜。要说有鬼神,有天命,也许这才是最大的天神感应吧。 直到听见栈桥上木板嗵嗵的脚步声,傅説这才回过神儿来,转脸一看,原来是阿青和安庆安平两个挑着挑子来了。 子昭也扔了手里的树棍,拍了拍手上的土,问道:“送饭?早点吧?” 阿青一边在码头的木板上铺好草席、蒲团,又放好靠枕,这才回道:“是百夫长和伍长叫我们来的,说是不耽误你们说事。你们回的时候也不用管,这些东西我再来拿。”说着帮安平安庆两个摆放好餐具和吃食,有一罐子果酒,蜜汁萘果、盐水蚕豆、大枣、几种咸鱼、还有一罐子开水。 收拾好了,安庆笑道:“一会儿送粥时,要不要再送个帐子来?” 傅説:“不要。这晌晴薄日的多好,我们正好晒晒日头、吹吹海风。你们回吧。” 三个送饭的走了,师生二人重新踞席对坐,他们就着果蔬,一边呷着酒,一边继续刚才的谈话。 子昭:“方才先生许久不言语,是在想什么?” 傅説:“也没想什么,就是公子的话题一下子这么高远,一时接续不上。” 子昭:“依着先生,大商的边地如何才能长治久安?” 傅説:“长治是一定要的,久安那要看如何才算是久安。比如说,十年无战事,可以。五十年、五百年无战事?那绝不可能。” 子昭:“怎么讲?” 傅説:“还拿羌方、鬼方说。要想彻底消灭战事,无非两种情况,一种是彻底赶走。他们能去哪儿?要是有好的去处,我估计他们早走了。二是彻底剿灭。两个方国近百万人口,都杀光?不可能。都俘虏做奴隶?如何安置?假如迁入中原,那么多人口,无异于引狼入室。笼络?笼络得了一时,笼络不了一世。” 子昭:“那先生的意思?” 傅説:“持久战。不断的消耗他的轻壮人口,这个我看子突的设想很有可取之处。战场就选在恒山北麓,先将南麓夺取,以此吸引鬼方不断的在这里与我们交战。另外,周族应在河套南边不断威胁他的王庭,让他始终不得安宁,唐箕黎马诸方国也要加入对两线的支持。与此同时,我们还要在燕山东端保持威慑,对巴蜀也要不断派出使者,给与力所能及的支持。这样一来,燕山一线发生大的战事的可能不大,假如鬼方从燕山南下,周族就可顺势夺取河套。分布在济水两岸的子姓贵族们也会奋力出兵,北上抵抗。在此时期,无论羌方采取何种动作,我都不与其直接冲突,待鬼方彻底臣服后再收拾羌方。” 子昭忽然呵呵的笑了起来。 傅説一脸不解,问道:“公子为何发笑?是笑我坐而论道么?” 子昭连忙摆手:“不是不是,先生的方略着眼深远,我很佩服。比子突考虑的周全多了,是个老成谋国的设想。我笑的是,先生一个识文断字的文人,为何论起战事来,竟比子突那等武人还要狠。” 傅説:“狠么?征伐之事,国之大事,不可轻言,更不可招猫逗狗。” 子昭:“招猫逗狗?” 傅説:“啊,民间俚语。意思是不要没事招惹猫狗,要么打死、打跑,要么不招惹。否则那猫狗会没完没了的追着你缠斗。” 子昭摇摇头,赞叹道:“智慧,智慧!” 傅説放低声调:“是啊,智慧无处不在,道理心中自悟。” 子昭甚是高兴,探身为先生斟了一碗酒,复又坐好,郑重道:“照这样说,征伐鬼方,以致接下来的向西征伐,就算是定了方略了?” “诶!”傅説连忙摆手:“差得远呢!” “哦?”子昭又疑惑了,“为何?” “兵员、粮草、器械,如何筹措、调配,这个刚才我们提到了,但还没有找到全部的答案。先说兵员——大商子民加上属民,上千万人口,可是他们在哪儿呢?咱们一层层的说,大邑牧野之内,这是大王直接统御的,人口不足百万,可以抽调的兵员不能超过五千、一万,再多,王畿就危险了;边地常驻军队,这是由大邑、各个贵族和各臣服方国部落抽调的人马,可抽调就近的队伍投入征伐,但不可远征,否则边地危险。这一部分人马子突已经做了规划,我看可用,但也不过几千人;剩下的还有三类,一类是王庭的子氏贵族,他们主要分布在大邑以东、以南的江北地域,人口差不多七八百万。这其中还夹杂着半数以上的原住民,比如眼前的蒲姑、莱方、姑暮、墨汲、琅琊等等。这些人在王庭强盛稳定时,就是大商的子民,反之他们就是颠覆王庭的力量,也可能成为旧邑贵族不轨的帮手。这些地域内,可以动用五万人马,但前提是王庭稳固;第二类,是峡江以东、江淮一带的上百大小方国部落,这些人总数也在百万以上,对于这些人,抽调粮草尚可,兵员则难;第三类,巴蜀、周土,这四地加起来也有大几百万人,其中巴蜀就占了将近半数,这四方,除了巴土与大商的关系较为稳固,另外两方都很微妙;长江以南,据说部落也是星罗棋布,但烟瘴之地,蛮荒之民,言语不通,不生乱就是最大的帮忙。这样看下来,鬼方,羌方,两厢合计,不会超过百万人,但却是叮在大商脊背上的牤蜂,个头不大,疼痛难耐。击之难中,驱之复来,如何?只有持久战,消耗战。” 子昭听了这一番言语,不由得仰天长叹,倒吸了几口凉气。不是惊吓,是无奈、是自责。子昭仰躺到靠枕上,望着天空的悠悠白云,许久不再出声儿,陷入了长长的沉思。从贞人的话中他已经听出来,征伐的关键其实不在外,不在军,而在内、在望族旧贵。中枢不稳,边患难除啊!中枢?为了千万子民,为了江山稳固,我不入中枢,谁入? 不需要再讨论下去了,应该马上行动起来!子昭一骨碌爬起来,盯视着贞人:“现在怎么办?” 傅説被吓了一跳,他已经越来越意识到,自己是无法预知这位少年内心所想的,他需要先判读,然后才能试探着回答。他第一次开始盯视公子的双眼,他需要从那双无比透彻的眸子中先读出靶心,然后才能有的放矢。 许久,贞人才收敛眼睑,幽幽说道:“就像公子之前说的,留在此地,丰满羽翼,等待时机。” 子昭脸上飘过一丝笑意,只轻轻的嗯了一声:“喝酒?” 傅説也笑了:“喝酒!” ...... 海天辽阔,云卷伏波,左揽沧海,右挽青山,前望草莽,信马由缰。 子突在前,公子、贞人、嬴竖随后,崇越、阿青收尾,六人九骑,沿着一望无际的水草滩西缘,踏着泥泞的海滩向东南徐行。天色向晚时分,在他们的右前方出现了一处寂静的湖泊,湖泊的东岸靠海的一面,数十里草棚连营似的延伸远去,烟气升腾,蔚为壮观。 贞人骑在马上向前说道:“公子,前面就是钜泽了,那些冒烟的草棚,就是煮盐的作坊。” 子昭:“嚯,阵势不小啊!” 贞人:“再往前二十里,就是更大的青泺(luo)。钜泽因为紧邻海边,所以是咸水,东岸随处掘井可得卤水煮盐。青泺由西边山里的数条河流注入,是淡水,湖深水蓝,所以称作青泺。岸边滩涂广阔,适合放牧,现有蒲姑、莱方的两个马场。在两座湖中间,地势稍高,是两湖的分界线,西北边属蒲姑,东南边的属莱方。蒲姑的马场就在这片高地上。” 子昭:“走,先看马场。” 蒲姑的马场不是很大,只有一个围栏,两间泥屋,里边住着一对四十多岁的夫妇。贞人他们到达的时候,男人赶着马群到西边的坡地上放牧去了,马场里只剩下妇人看家,院子里有一口井,两只狗,十几只羊。贞人叫队伍在这里安营扎寨,明日再赶往青泺南岸的莱方马场。 子突、崇越、阿青三个人忙着扎营,贞人就和公子、嬴竖过去与那看家的妇人聊天。一问才知道,他们每年夏季都会去东南的山脚一带放牧,把自家附近的草地留着过冬。男人放牧大约十天回来一次,住几日然后再走。马是蒲姑一个千户家的,有一百多匹。 子昭听说只有百十匹马,很是气馁。他们五人这次出来考察,一是考察煮盐作坊,另一个就是考察马场。堂堂一个千户的马场才只有这么几匹马,子昭很是失望。以子昭的想法,一个千户怎么也不止一千匹马呀,耕作、驾车、驼运、征战,最少也该饲养三千匹。如若是将来征伐鬼方、羌方甚至剿抚更多的方国部落,那是需要数万匹战马的。此时想想贞人的持久战,真是个万般无奈的办法啊!盐,是聚集征伐经费的最便捷手段,粮草、马匹、青铜,是征伐最重要的物资,光靠人多,是万万不行的。至于战车,那主要是用来对付中原对手的,对于地处边远、又是山地、草原为主的鬼方、羌方,战车用途不多,所以子昭不是十分看重。 第二天天刚放亮,子昭就催促着动身往青泺南岸的马场去了。这里的马场大多了,但也不过只有五百多匹,主要还是为莱方贵族饲养的车驾马匹,这里的马匹主要看中的是毛色身架,都是些礼仪性的马匹,个个昂首挺胸、膘肥体壮,毛色油亮,至于耐力和奔跑能力如何,估计考虑的不多。 六个人扒在围栏上看着正在刷毛喂精饲料的马匹。其他的人都在议论马匹的毛色、身架,唯独子昭在那里不出声儿的做仰天长叹状。 贞人见了,有些不解,就悄悄凑过去,低声问道:“怎么了公子,看着很失望啊?” 子昭一拍栏杆:“是失望透顶!” 子突、崇越、嬴竖听见了,也赶忙都围过来,子昭指着这些膘肥体壮的骏马问嬴竖:“你说,这些马是不是都是不能打仗的样子货?” 贞人没听懂,子突、崇越倒是懂了,嬴竖解说道:“没错,这都是仪仗马,要的就是好看。看这身架、毛色,多么雄壮、伟岸?但是不能作战。” 贞人不解:“为什么?” 子突:“要速度没速度,要耐力没耐力,还娇气,挑食。” 嬴竖:“对。”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傅説觉得这事简单:“那咱们养战马不就行了?” 没人吭声儿。 贞人看身边的崇越,崇越摇头:“我是步兵,骑马还行,养马的事得问兽医。” 贞人再看外手的嬴竖,嬴竖:“马这玩意儿,适合在高地凉爽地界生长。适合作战的马只有两种,一种是羌人的马,高大、俊俏,速度好,耐力也可以。另一种是鬼人的马,虽说身架不是很高大,但很粗壮,耐力好,不挑食,只是速度稍差。剩下的地方,从巴蜀到蒲姑,都和咱的马差不多,江淮的马就更不行了。” 子昭不解:“那咱们骑的这些个马......” 嬴竖:“咱的战马,也是北地贸易来的。一般用上五年,就得淘汰,用作耕田、拉车、驼运,最后吃肉。” 贞人有些嗔怒:“照你这么说,咱们大商就没有自己的战马了?” 子突:“有是有,但是少。咱们的马看着挺好,拉车、赶路,都行。但是论起行军作战来,冲击力不如羌马,耐受力不如鬼马。羌人的骑兵每人两匹马换着骑,一匹驮载被服军械和精饲料,另一批骑乘,百里一换。鬼人每人三匹马,一匹骑乘,叫走马,一匹驮载,叫驮马,另一匹叫战马,专门用来战阵厮杀。” 贞人:“咱们呢?” 子突:“每人一匹,作战、骑乘,都是这一匹,驼载有专门的马车、牛车。” 众人都沉默了,过了许久,子昭问子突:“你的意思,咱们大商不光马不行,数量还少?” 子突一点头:“哎。” 嬴竖:“咱要想饲养大批的战马,非燕山一带尚可。” 子昭像是没有失望,问嬴竖:“怎么说?” 嬴竖:“燕山靠北,又有一些高山草场,饲养上万匹应该可能。” 子昭:“上万匹,是一万匹,还是几万匹?” 嬴竖:“一万匹。若是还想再多饲养,那就得占据恒南盆地了。” 子昭真不死心:“红山不行么?” 嬴竖:“行。只是路途遥远,只能交给孤竹放牧。还恐用时不及。太远了。” 嬴竖说的实在,子昭听的气馁。 烈日当空,子昭无心再待下去,于是众人只好顶着烈日往回走。 子昭一手提着缰绳,一手挽着斗篷遮住头顶,一路沉默寡言。嬴竖跟在傅説身边,以眼探寻,贞人努嘴,做无可奈何状。再看子突、崇越,两人已探路走出很远。嬴竖自己觉得是今天的话多了,惹得公子不爽了,心情一直沉重。 嬴竖一提缰绳,赶上了子昭:“公子,我看要不咱先在这边养他百十匹,待日后行了,再去北边成群地养?” 子昭没想到,这老嬴竖竟往自己的身上揽责任,一时心里高兴,也冒了句:“日后行了?怎个行法?” 嬴竖一捂脖颈:冒失了!于是赶紧找补:“我是说,若以后可以去北边养马了,那时只要是我还走得动,小臣愿往。” 子昭看看他,笑了笑:“你说的没错,咱先在这边寻个草场,先养他几十上百的。一是摸索经验,二是留着自用,你看可好?” 嬴竖听了一个劲地点头,心里这才总算踏实了。 子昭:“这养马,从落生到用、到死,要几年?咱是自己繁育还是买了小马养?” 嬴竖顿时来了精神,紧走几步:“开始咱先买十匹小马,三四岁时就可自己繁育了......” 子昭:“要这多年?” 嬴竖:“是啊,这还不能做战马,三岁驯养、四岁随军,五岁才可作战,十岁就淘汰了。” 子昭:“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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