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水,余烟散尽,到处是焦土黑木,崇越率军曲折前进。
子午峪,子布老将军看着数千破衣烂衫的羌人俘虏被绳捆索绑地押下土塬,厉声命令负责押解的参将:“每日四十里设一个粥场,走不到的就让他饿死!”
崇越、子布两军在黑水口汇合,两位将军在马上躬身施礼,分头西进。
雍邑,土崖下,周方将领正在组织民夫们演练最后破城的战法:两人一组,前边的挑着两捆柴草,正好可以形成一个抵挡箭矢的盾牌,后边的一个背着一袋子土,两人合力向前,前边的将柴草扔到地上,后边的迅速将袋子中的土倾倒在草垛上,上千人排成五路纵队,前仆后继,如此这般,立时在土崖下筑起五条斜坡状的马道,周方将领一声令下,马队迅速冲击,顺着斜坡冲上土崖。
妇好骑在马上,叫过那位将领:“柴多土少,马道不实。能否改作两人背土,三人一组?”
周将:“这个容易。”
妇好:“那好,再试一次。”
又试,效果非常好,妇好大喜:“今晚羊汤烤饼!”
众人欢声雷动。
大帐内,妇好命令老将军子箜:“城内街巷狭窄,车兵难以施展,现在你带上四百车兵改去周塬。”
子箜瞪大双眼:“要决战啦?”
妇好:“我看羌人的城垣坍塌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告诉子会和周方将领,攻击前一天,我这边会点起三堆烟火,你的车兵要在夜间悄悄前出至阵前,待第二天寅时正刻,车、步、骑大举进攻。我这里和巴蜀联军也同时发起攻击,南北东三面攻击,任是羌人再有准备,也难敌我三路大军!”
老将军子箜兴奋地直咬牙:“嘿,终于要开始啦!”
妇好也笑了:“要开始了,估计就是三五天的事。我们烟火为号。”
子箜:“烟火为号!诶——”老将军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崇越和子布他们两路怎么办?他们看不见烟火呀。”
妇好笑了:“不管他们那边动手早还是晚,都不影响战局。记住,你们方向一旦突破敌阵,要即刻派出一路向陇山方向攻击前进,威胁首塬后背,扫荡陇东之敌,余下人马与我合力围剿羌人雍邑。”
益门口山坡上,果基阿呷正在指挥着兵士们绑扎竹排:“都要手腕粗的,横橙要密,要能当梯子用,要能四个人抬着跑!”
漫山遍野人声鼎沸,成片的竹林被砍倒。
黑水源头,山高林密,道路全无。参将气喘吁吁从山上跑下来:“报!”
子布将军:“怎么样?”
参将:“前边还有四十里,全是羊肠小道,马队无法通过。”
子布:“山坡还是山谷?”
参将:“只有眼前这里是山坡,翻过这座山,有两条山谷可以通往陇山关隘。”说着在地上画出了地图。
子布对着地图思谋半天,最后捋着下巴上的胡子下了决心:“你带两百人,改做步兵,走西边小路。你要几天?”
参将:“如果不暴露行迹的话,给我四天行吗?路上肯定有羌人把守。”
子布:“行。我估计你最多三天。”
参将:“是,平日行军最多大半天的路程。”
子布:“好,就按你说的四天。我带余下的三百人马,边开路边攻击前进,估计最少也要四天。你那边要记住两条,第一条,保存自己,等待总攻。第二条,可以相机歼敌,也可放火烧断道路。可以向西攻击,寻找西路队伍,也可以向东攻击,与我合击关隘,还可以在原地游击。总之,你部要像桩子一样楔在那里,不能松动!当然,最好是尽快与我部汇合,我们合计才只有五百人马,太少了。”
在子布将军他们东北方向一百二十里处的山口,崇越带领的数千精骑和民军遇到了强大的阻击。数倍于崇的羌方骑兵和百姓在这条长达二百里的大山沟里云集,拒马、刺阵、陷坑,层层叠叠,营盘、帐篷,篝火,扯地连天。崇越忙下令两千精骑上前,扎住阵脚,余者迅速砍伐树木,搭建营寨,同时命人迅速在两侧山坡寻找水源,为的是怕脚下的溪流被羌人投毒。
河川地上,两军你来我往地厮杀了三天,每次投入都只是一两千人马,双方都在试探对方的战力和意图。
夜,崇越站在营寨天桥上,望着不远处的羌人营寨,那边篝火闪耀,人们载歌载舞,一片欢腾。这边,警戒森严,悄无声息,枕戈待旦。崇越现在陷入了两难境地,攻击前进,没有任何的突然性,也没有任何的战力优势,如若死战,最好的结果也是双方力竭而亡,根本无法完成预定的攻击羌人泾源、大原、陇山的任务。崇越思索良久,命人拿来羊皮笔墨,绘图标注,刷刷点点,向妇好报告这里遇到的敌情。
夜,大帐内,副将灰头土脸地进来,妇好见了忙问:“怎么样?”
副将:“洞内各处已经开始掉土,明早可以点火了。”
妇好还是不太放心:“你能保证后日寅时土墙坍塌吗?”
副将:“这个我想好了,改造几辆战车,到时撞击被水淹过的城墙,一定会坍塌。”
妇好:“如何改造?”
副将:“走,到外面去,请王妇看看我正在改造的战车。”
院坝里,一群人已经把一辆战车的车禺拆了下来,正在将一根一丈多长、四揸多粗的原木架到车上,沿着车辕向前伸出,形如一门大炮。
妇好围着“炮车”转了一圈,建议道:“改成四马驾车。”
副将:“好的!这样冲劲就更大了,保证一撞一个窟窿!”
晨曦中,崇越派出的三匹快马冲进泾水驿站,驿兵趴在马上有气无力道:“快,送往中军大营!”
又三个驿兵翻身上马,直奔岐山中军大营。
妇好站在帐前,看着点起的三堆烟火,回身进账。
寅时正刻,天色漆黑,北风呼号,联军在黑暗中整装待发。
妇好骑在马上,举起青铜大钺,向等在马下的副将一挥,发出了攻击的命令。副将翻身上马,一骑飞出,直奔阵前。
阵前,八辆经过改造的“炮车”一字排开,车上的驭手怒目圆睁,虎视眈眈。副将赶到,大手向前一挥,“炮车”启动,民夫们担柴背土,紧随其后,骑兵上马,阵型威武,缓步驱动。步兵悄悄起身,队列整齐,准备登城。
周塬上,子会挥动长戈,挡在前边的拒马刺阵悄悄移开,战车缓缓向前,马队紧跟其后,渐渐南北横向展开。
周塬下,“炮车”越冲越快,烟尘滚滚,周军前来助战的鼓阵骤然响起,密集的鼓点有如惊雷滚过大地,鼓声、车轮声、战马的嘶鸣声,一起响起,声震四野,滚滚向前。
城上的羌人守军闻听立即起身,张弓搭箭,严阵以待。
“炮车”在尘土中如数条巨龙,直冲城垣,蹄影如网,辐辏如盖,“炮车”上的驭手们声嘶力竭,吆喝着战马拼尽全力。
轰!轰、轰、轰!“炮车”纷纷撞向土墙,顿时烟尘四起,羌人用土石垒筑的城垣轰然坍塌。紧跟其后的民夫们扑到城下,冒着两侧射来的箭雨,甩肩卸载,数十条马道立时呈现。原本紧闭嘴唇的骑兵们这时齐声发出冲锋的呐喊,猛磕马肚,冲上土城,中路向前,左右两路沿着城墙力战,夺占城垣。
妇好将青铜大钺嗵地插到地上,接过卫兵递过来的青铜长戟,冲向城垣。刚一上到城头,就与正往回跑的副将迎面相撞。副将见是王妇,急忙挥手,口中大喊:“不好不好!我们中计啦!”
妇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向城内一看,果不其然,在城内紧贴城垣的地方,羌人挖了一条大沟,挖出的土全部都堆在了城墙下,这样就等于在城内也形成了一面坡的马道,好处是联军的骑兵可以直入城内,坏处却是马队越过城垣后无法住脚,连人带马纷纷跌进了沟里,而由于沟壁陡直,又难以越过。城内的守军站在沟的内沿上向挤在沟里的联军连续的放箭,沟内一时人仰马翻,惨叫声不绝于耳。
副将不等妇好答话,急切道:“我去召唤民夫,马上填平沟壑!”
妇好让过副将:“好!”又招呼后续步兵赶紧登城。
联军在城上,羌人在沟内,两军箭矢如雨,只可怜了最先冲进沟内的联军骑兵们,虽经奋战,怎奈沟内狭窄,人马拥挤踩踏,死伤大半,损失惨重。
果基阿呷指挥着南线的攻城部队,抬着既是竹排,又是竹梯的工具强渡渭水,也在晌午时分攻上了雍邑的南城墙,但同样是因为城内的大沟,停止了攻击。
战至傍晚,联军攻占了半边城头,但由于羌人箭矢密集,填沟的民夫们始终无法靠近沟沿,只能在城头上顺着斜坡向下抛掷柴草、土石。
城外,妇好、子箜等人在会商军情,妇好:“还是要用柴草,捆成捆往沟里滚,然后步兵带着土先冲击,城上射箭掩护,这样步兵过去之后,沟也踩实了,这时骑兵再进城。命令,全体步兵立即就地砍柴!子箜将军,你现在马上带余下的车兵去增援子会将军,接管周塬的车兵,组成五个车阵,你在头阵,子会将军带骑兵随后,周军压阵。用过晚饭后立即开始攻击!”
子箜:“深夜如何识别敌我?”
妇好:“命令全军,一律白布束发,再加上言语口音识别。”
子箜:“将士们已经一整天力战了,明早攻击不行吗?”
妇好:“双方均是力竭,此时正是咬牙坚持的时候,谁的牙关咬得紧,谁的胜算大!全军马上造饭,要有热的肉汤喝,天寒地冻,肉汤要管够!行动吧!”
周塬上,交战双方都已回营将息,并在前方交战的战场上点起篝火,以防对方偷袭。
子会站在拒马前,眺望着前方鬼魅憧憧的战场,呛人的烟火味、人和动物尸体烧焦的气味、将死的战马的哀鸣声,混杂着充斥了子会的感官,白天惨烈的厮杀场面又重现眼前。
“报!”一位参将快马赶到,“子箜将军带车兵赶到增援。”
子会一愣:“哦?去看看。”
篝火旁,子箜在地上用土坷垃摆出妇好要求的阵法,子会频频点头。
卫兵送来酒肉,还没有吃饭的子箜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今晚我打头阵,王妇说了,我的任务就是冲乱敌人阵脚,就算这一战把五百车兵打光,也在所不惜。”
子会:“嗯,有气魄!叔父,打头阵的事我来吧。”
子箜摇头:“诶,军令不可违。冲阵靠我,歼敌靠你。”
这时周军将领也到了,听了子箜的介绍,抢着要打头阵,子箜笑道:“你可以当我的副将。可是谁接替你?此时换将怕来不及吧。”
周军将领摇头、叹气。
塬上微微的起了风,前方的篝火开始轻轻地摇摆,子箜酒足饭饱,挺身与两位将军道别,请他们各回本队,准备出击。
子箜点手叫过拿着甲胄的亲兵,开始穿戴甲胄。商代的军队以甲为主,很少戴胄,因为那时的胄是青铜铸造的,很重,大约有四斤半重,如果头戴这样重的头盔上阵,那是很不方便的。子箜先穿戴皮甲,商代的皮甲很轻,也很实用,就是两块牛皮,做成褡裢状,从头上往下一套,护住前胸后背,再用丝绦从两边肋下一系就行了。讲究的将领也穿戴护腹的皮甲,但多数人不穿,也是因为不方便作战。今夜子箜将军是全副披挂,胸背皮甲、小腹皮甲、青铜盔胄,五百战车的战马也是全幅牛皮甲胄,有面甲、胸甲、背甲和腿甲。所有甲胄全部彩绘,黑白红黄,色彩斑斓,纹饰鲜艳,丝绦、翎毛耀眼夺目,车旗、靠旗一律插上,再加上銮铃和车载战鼓,可谓是气势如虹。为什么如此装扮?子箜这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踏上战场,也是为了取得先声夺人的优势。
穿戴完毕,子箜大马金刀,上前拽下主车上的驭手,将自己的坐骑交给他,吩咐道:“跟着我这一百亲兵和一百传令兵,紧随身后,随时听后调遣!”
“是!”驭手感到周身热血上涌,左右的车兵们也是豪气干云。
子箜大手一挥:“开拔!”
五百战车组成五个方阵,一字排开,踏着细碎的马步,向着前方的鬼蜮魍魉挺进了。
子会在马上见了,双目圆睁,除去头盔,扔给卫兵,伸手从地上拔出青铜长戟,向前一挥,驱动马队,缓辔向前。
周军骑兵也随之出动,马蹄杂乱,人多势众。坐在地上等候命令的步兵、民军纷纷起身,紧身束带,身背肩荷,各执利器,踏上征程。
什么是车旗、靠旗?车旗,就是插在战车上的战旗。靠旗,就是插在背上的旗帜。车旗,以形制、图样和颜色区分不同的部队,为的是战场上便于识别集中。靠旗是插在百夫长以上将领和传令兵后背的战旗,样式很像今天戏台上武将的大靠,用途和车旗一样。另外,为首的将领还有纛旗,是表示全军将领位置的旗帜,可以激励将士用命,也可便于战场通讯时传令兵寻找。纛旗自旅长或千户以上才可以使用,低级将领或一个方面的辅助将领不使用纛旗。旗帜的作用是彰显,所以在很多情况下,为了保密,是不使用旗帜的,这也是在之前的征伐作战中没有见到旗帜的原因。
副将带着民夫们返回城头时,每人手里多了两捆柴草,妇好站在城头,用手一挥,指挥着众人将柴捆抛进深沟。对面的羌人见了大惊失色,连忙组织施放火箭,刚刚填平的土沟顿时火光冲天,被埋在沟内没有死去的伤兵发出凄厉的惨叫。妇好眉头微皱,厉声冲着吓傻的民夫们大喊:“填土!”
城内,尘土飞扬,烟尘四起。城上,妇好向城外大声命令:“骑兵冲击!”
得到命令的骑兵们立即打马冲上城头,又顺着土坡潮水般涌入城内,立时间喊杀声充斥了半个羌人城邑。
紧跟在骑兵后面的步兵、民军,一拥而上,连踩带扒,瞬间将羌人的东南城垣夷为平地。
城垣的西南方向,果基阿呷带着两千民军,从城头上向下猛放箭矢,从侧后掩护攻入城内的联军。
羌人的马队黑压压像山脊一样横亘在前,战车上的子箜一抖缰绳,冲着跟在身后的传令兵们大喊:“传令,擂鼓!冲击!”
车声隆隆,马蹄声咽,战鼓咚咚,势如破竹。
箭矢如雨,战车全然不去理会,排山倒海般径直向前。
两军接触,车马相撞,顿时如山崩地裂一般,轰然之声不绝于耳,两军最前沿的人马霎时间人仰马翻。后续战车则不管不顾,一路冲撞碾压,径直冲入敌阵纵深。
子会率领着精骑看准缝隙,如旋风般杀入阵中。
后续骑兵、步兵蜂拥而上,喊杀声、惨叫声,在漆黑凛冽的黄土高原上久久回响。
天色微明,在城内的废墟中,妇好见到了浑身是血的老阿呷。妇好急切问道:“老伯?”
老阿呷一笑:“无碍,羌人的血。”
妇好:“羌人撤了。”
老阿呷:“是,一半撤向西北通往陇山关隘的大道,一半多是老弱妇孺上了首塬。”
妇好:“总共多少人?”
老阿呷:“小两万人吧。”
妇好转身对跟着的副将:“传令各部,停止追击,占领城垣,清理战场,掩埋尸首。”
老阿呷止住妇好道:“羌人撤退前破坏了城里的全部水井,投放了尸体,我看这城是不能守了。”
“哦?”妇好一惊,这倒是以前从未遇到过的,“附近还有水源吗?”
老阿呷:“有,只不过在渭水南岸,是从秦岭下来的几条溪流。”
妇好只好叫住副将:“掩埋尸体,一个时辰后留下一千步兵守城,其余全部撤到渭水南岸。”
副将走了。妇好环视四周又问:“老伯,资敌的事情查清没有?”
老阿呷:“毫无头绪,马羌的人笑而不答。”
妇好无奈:“嗯,不说就不说吧,只要他们不参战就行。”
老阿呷:“马羌的人问,何时开始谈判?”
妇好:“现在还为时尚早,等真的把北羌打残了再说。”
塬上的战事也暂时停止了,双方力战一夜,各自损失三四千人,战场上尸横遍野,火光冲天,现在各自后撤,寻找水源,安营扎寨,以备再战。
子箜召集各位将领汇总战况,布置后续战事,同时命人将这里的情形报告妇好。
天色大亮时,妇好接到了各方的战报。
妇好向崇越派来的人命令:“告诉崇越将军,放过逃敌,侧击援敌,俘获散敌,原地待援!”
又对子箜派来的人道:“告诉子箜将军,明日将息一日,后日继续向西,将羌人向西北驱赶,我已命北线放开逃敌通路。另外,火速分拨三千步兵向西南,进占汧水西岸,与我部合围退守在首塬的羌人。我估计,首塬据守的应该多是羌人的亲贵。围住这里,就等于掐住了羌人的脖颈。”
果然不出妇好所料,退守到首塬上的近万羌人,正是北羌的贵族亲眷们。昨晚战事正紧的时候,这些人之所以撤到这里,一是因为不愿放弃都邑,二是因为拖儿带女,无力实行大转移。
晌午的时候,妇好率领大军已经将首塬东、北、南三个方向围了个水泄不通,但故意将西北角通往陇山关隘的小路闪开,为的是让塬上的人可以得到补给和与大军互通消息。
塬下,妇好手执马鞭,坐在汧水河畔的帐篷前,对果基阿呷道:“老伯,现在可以带着你的人马退回汉中了,告诉马羌的人,他们可以派人上塬慰问,也可以送些给养。”
老阿呷乐呵呵道:“要谈判啦?”
妇好一笑:“还是不忙,先软化着,等王命到了再说。”
老阿呷:“好吧,我饭后就交接防务,明日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