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陵大营。大河码头,刚从淮水联络回来的周挺急匆匆奉命赶到,一位小臣在码头上迎接周挺。
周挺一边随着小臣向商军的营门疾走,一边询问:“执政大人一直住在这里吗?”
小臣:“那倒没有,不过始终是和商王住在一起。他们去过沣水一带巡视。”
周挺:“哦。知道执政找我什么事吗?”
小臣:“可能是和羌人谈判的事吧。听说两边的人在汉中已经谈过几次了。”
行宫内。子昭和子箜单独在谈话。
子昭指着沙盘:“羌人提出要在汧水重建都邑,同时将毁弃的雍邑仍作两边交易的榷场,双方各在东门和西门设置关税,场内自行贸易。陇东至周塬为空地,双方都不可在此定居,只允许行旅之人歇脚打尖。周方的军队驻扎在岐山以东,羌人只驻扎半旅的近卫,也不过汧水以东。也就是说,陇山、汧水以东,岐山、五丈原以西,双方都不能驻军。”
子箜听完嘿嘿地笑了。
子昭不解:“笑什么?”
子箜抓抓脑袋:“先说这个榷场,场内自行贸易,没人管?别说不管,就算是管的不严,每天还要打上几架呢。”
子昭:“打架?”
子箜:“大王没见过榷场上打架的?”
子昭想想,好像还真没遇见过,于是摇头。
子箜:“那是大王没碰见。榷场上每天要不打上几架,那就算是稀奇。打架的事,天天有。”
子昭:“为什么呢?”
子箜:“为什么?缺斤短两,以次充好,强买强卖,多了,还有那偷窃的。”
子昭:“偷窃,大商律,不是偷盗断手么?”
子箜:“小孩子!偷人家个瓜就跑,抓住了不得吵吵吗?吵吵,吵吵,就动了手了。”
子昭笑了:“行,那是他们的事,咱们就不必管的太细了。还有什么?”
子箜:“还有就是驻军的问题。羌人可以驻屯五百禁卫军,这个可以理解,都邑在这儿嘛,自然要有守卫。可是自陇东至岐山,这二百多里地的真空地带,怕是会出乱子吧。”
子昭:“为什么?”
子箜:“一个道理,没人管了嘛。”
子昭:“那依着你,该当如何?”
子箜:“榷场内,双方轮流管理,一年一轮换。驻军问题,双方以汧水为界,汧水以西羌人驻守,以东周军驻守。双方兵马不许超过一旅,少了随便。”
子昭俯身到沙盘上,认真地看了会子:“也就是说,将陇东一分为二。”
子箜:“对。这里不是有做小山吗,以这里为界,双方隔山驻守,谁也不见谁。”
子昭起身,点点头:“嗯,我看行。不过,你只需把你的意见说给他们,至于接受不接受,你就不用管了。谈判的事,还是以他们为主。”
子箜:“那我这次去干什么?”
子昭推着他的肩膀,二人重新落座,子昭:“你和周挺去了以后不露面,算是在幕后把关吧。”
子昭:“我们要的是玉石、精铜、奴隶。前两件,羌人已经答应了,这后一件吗,不在谈的内容里。”
“哦——”子箜终于明白了,频频点头称道:“多抓战俘嘛。”
子昭点头不语。
这时门外卫兵高声通报:“执政大人、周挺大人到!”
子昭:“请。”
子箜赶忙起身相迎。
商水岸上,一队驮马驮着竹笼,禹禹而行,阿陵、阿姊和好楠走在队伍外侧。
阿姊:“竹笼里装的什么?”
阿陵:“箭簇和草药。”
好楠:“阿舅,为什么不坐船?”
阿陵在马上摇摇晃晃:“逆水行舟,风向不对,还是骑马快些。”
好楠看着江上驶过的鱼排,扭头看出老远。
周挺、子箜带着一支百人队沿渭水南岸向西疾驰。此时已是冬末时节,因为连日的征战,一点见不到人们备耕的影子。
周塬东缘,周挺派人上塬去见妇好,有参将告诉他们,王妇已经到前面去了。周挺他们只好在这里上山,进入秦岭深处通往汉中的小道。
山林间,子箜勒马回望,遥远的地平线上空空荡荡,只有冷风吹着落叶在近处乱跑。子箜极目远眺,地平线上像是泛起了一层尘土,渐渐地,那原本成线的烟尘搅做了一团。细细谛听,仿佛有战马的嘶鸣声。
周挺见了,叫道:“将军!看什么呢?”
子箜:“像是又在厮杀了,还有战马的嘶鸣。”
周挺使劲看看,除了荒野,什么也没看见,再仔细谛听,除了风吹林海的淅嗦之声,什么也没听见。
周挺:“是风尘,是风声。”
子箜还是不理会周挺,一边接着赶路,一边还不住地回头向北眺望。
周塬,黄土漫漫,北风呼号,旌旗猎猎,战马嘶鸣,喊杀声响彻原野。子会一马当先,率领着战车、铁骑在敌阵中左突右冲。
土塬崖边,妇好注视着远处的战场,向着崖下挥动令旗,崖下的五千匹战马在将士们的催促下,奋勇向前,立时在峡谷间腾起上百条黄色的土龙。
妇好从地上提起青铜大戟,率领着跟在身后的卫队向前奔去。
住在土崖洞里的苍鹰受到惊扰,扑棱棱越出洞口,飞向空中,向着北方战场的方向飞去。因为,那里有牠嗜血的尸体——
汧水东岸,战马奔腾,烟尘冲天。
高原之上,战车在战马中间横冲直撞,跟进的步兵漫山遍野追击四散逃命的残敌。
两个周军兵士摁住一个俘虏,绳捆索绑,踹进沟里,那沟里已经挤满了被俘获的羌人。两个兵士又抓住一个俘虏,那俘虏身高力大,一条腿虽然瘸着,但却还在死命反抗,两个兵士见捆绑不成,历时大怒,干脆抽出石斧,咔嚓一声,就将敌兵枭首了。
陇山之东,北面山口人潮涌动,敌我双方混战作一团。
陇山北边,崇越在万马丛中冷峻放箭,敌兵应声倒地。
崇越血红着眼,嗔目大吼:“传令兵!全体背插令旗,到最前边去!”
崇越的一百多名传令兵纷纷拔出令旗,插到后面的衣领里,迎着北风,背着扑啦啦作响的令旗,越过崇越,越过杀作一团的战线,向着正在后撤的羌人后队追去。全军将士见到如此阵势,精神振奋,一拥而上,冲过混战的人群,向前猛追。
落日昏黄,尘埃落定,整个战场都沉寂了下来,倒地的战马抽搐着,有的吐着血沫,有的大睁着眼睛,轻伤的兵士们坐在地上自己包扎着伤口,重伤的兵士被人抬着,有的呻吟,有的惨叫。没有人安慰,也没有人呵斥,众人的嗓子早都喊得嘶哑了。
崇越骑马穿过隘口,见到了拄着青铜长戈极目四望的井陉老将军子布。两位将军久未相见,此时相互面对,二人无言。崇越在子布身上拍拍,老将军微笑着摇摇头,轻声道:“我没事。”
妇好骑在马上,一手揽缰,一手执戟,叫过身后的参将:“马上组织人,上前向残敌喊话:降者,管饭。伤者,救治。退者,放行。战者,立斩不饶!”
参将向着卫队大喊:“听明白了吗?”
“明白!”
参将:“上!”
灞塬下,阿陵与驼队分手,带着阿姊母子去往东边的风陵渡口。
是夜,阿陵一行赶到了渡口。战车作坊已经变成了物资转运站,这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码头上,阿姊环顾四周,阿陵见状:“他们在北岸军营里,咱们得渡河。”
阿姊还在四顾,问阿陵:“这里有住处没有?”
阿陵不解:“有啊。我都是住这里,那,那就是我的住处。”
阿姊:“你们先过河吧,我去你住处,收拾一下,明日再过去。”
阿陵愣怔半晌:“哦——”像是似有所悟,“那好吧,我让人带你过去。”
行宫门外,阿陵领着好楠在等待进去通报的卫队长。
卫队长疾步出来:“大人,大王还没就寝,请你们进去。”
屋内,明灯四设,子昭正在案几上批阅各处送来的奏章,见阿陵进来,有些意外:“诶,你不是刚回去没几日吗?”
阿陵:“嗨,我上次回去时,见咱们的草药剩的不多了,就都送了过来,还有上次没有送来的箭簇,也一并送过来了。”
子昭:“哦。来来,赶紧坐下说话。吃饭了吗?”
阿陵本来已经坐了,忽然想起跟在身后的外甥还站在那里,急忙重又起身,介绍道:“来,小楠,拜见大王。”
好楠规规矩矩,上前礼拜。
子昭还没反应过来,原来以为是阿陵的随从,此时正在疑惑,只见阿陵又说:“再拜姨父。”
好楠重新又以家礼参拜,然后起身,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商王子昭。
子昭:“这是?”
阿陵:“大王的外甥,我阿姊妹子的儿子,小楠。”
子昭惊讶得起身离座,走到好楠近前,左右端详着,半晌:“快十七了吧?”
“十七了。”好楠略显腼腆地答道。
“嗯——”子昭又后退几步,再次仔细地打量眼前这位少年,叹道,“好看!帅气!”
好楠不语,只是腼腆地笑着。
阿陵见了,也是喜不自胜:“早该说亲啦,大人了。”
子昭:“说亲好,说亲好,到时候姨父一定送份大礼,好好祝贺祝贺!”
好楠:“多谢姨父。”
子昭大笑:“不用谢。”
子昭一面命人准备酒饭,一边重新让甥舅二人落座。阿陵就把这次带阿楠出来的意图说了一遍,也说了阿姊已在对岸梳洗打扮,等明天再过来的事。子昭立刻反应过来,但也只说了一句:“一会儿命人去接过来,来这边住。”就没有再说别的,他不知道,这个久未见面的女人此来究竟是......
酒饭上来了,一家三人一边用饭,一边唠些家常。
阿陵:“这隔辈人使不出孩子来,想当初......”
子昭:“我也不行,心里明白,做不出来。刚我还寻思呢,守着一个文武双全的外婆,到我这儿来学个什么。这样吧,小楠,我这里不是个干净地方,不要污了你这么纯净的孩子。过几日,你随我去条山庄园,成婚之前,你就在那里待着,先学学怎样打理庶务,学学怎么管人,怎么用人。”
“行,我听姨父的。”
汧水之滨,灵山脚下,征战数月的各路将领们终于齐聚一堂。大帐里灯火通明,众将领济济一堂,欢声笑语,好不热闹。妇好的参将大步进账,高声断喝:“大将军到!”
众将顿时失声,立即各回本位站好。
大帐门帘再次掀开,妇好一身戎装,身后跟着手执青铜大钺的副将,径直走向主座。
妇好走到案几后,转身就坐,大帐里鸦雀无声。
妇好双手按几,环视四周,朗声道:“众将辛苦!”
众将齐声应答:“大将军辛苦!”
妇好:“伐羌大战到此告一段落,眼下正在谈判停战事宜。在此之际,各处需加强防范,万勿松懈。现在我命令:子布将军!”
井陉老将军子布起身应答:“在!”
妇好:“你率本部兵马沿原路返回井陉大营。所余马匹尽数交与周军接管,以备春耕。”
子布:“明白!”
妇好:“子会将军!”
子会:“在!”
妇好:“你在商军中选编一千精骑,驻扎在此,策应左右。”
子会非常满意:“得令!”
妇好:“崇越将军!”
崇越:“在!”
妇好:“你率商军余部明日东撤,到风陵待命。”
崇越:“得令!”
妇好:“周方大将军!”
周方大将军是在此战中协助妇好指挥周军的最高将领,也起身应道:“在!”
妇好:“请你选编三旅精悍步兵,分别驻守灵山两边山口和汧水土塬,扼控陇东之敌。”
周方将军:“遵命!”
妇好:“你还要注意,凡是上塬运送给养的,无论羌人还是我方人员,一律放行。只许上,不许下!”
周方将军:“那,运送给养的人也不许下塬了吗?”
妇好这次没有看他:“依令行事。”
“明白。”周方将军不再作声。
妇好:“三日后我移住扶风大营,有事到那里见我。”说着,起身走了。
众人面面相觑,正在不知所以,一群伙夫们捧着各色吃食进来了,在各位将领面前的案几上摆设开来。
众将正在窃窃私语,妇好的副将又回来了,一边闪身让过跟在身后的一队送酒的兵士们,一边道:“大将军有令,战事未靖,酒要少喝,每人只一小坛。”
轰——众将领一片欢腾:“谢大将军!”
帐外,妇好戴好披风的风帽,眯眼环顾尘土轻扬的四野,吐出一口气来,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一种疲惫,想一个人静一静。
这时两个仆妇过来,轻声禀道:“王妇,水烧好了,请沐浴吧。”
妇好没有理会,只轻轻说了句:“先温着,待会儿再用。”
崇越不知什么时候出了聚会的大帐,已经来到妇好近前,见妇好只顾遥望战场,便轻轻问了一句:“王妇担心羌人偷袭吗?”
妇好回过头来一笑:“此时羌人只有舔血疗伤的份,顾不上反扑了。”
崇越:“那?”
妇好:“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突然觉得想透透气,清静清静。”
崇越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来,递给妇好:“王妇看看这个。”
妇好扭头看,是个玉韘,青中带黄,刻有粗犷的兽面纹饰,制作精良,一看就是王者一级才能使用的贵器。
什么是玉韘呢?玉韘就是玉质扳指的一种,韘,音she,四声。中国古代射箭的指法和现代射箭指法不同,是用拇指勾住弓弦,食指和中指夹住箭杆尾端。韘的作用是不勒手。
妇好接过玉韘,略一端详:“嗯,不错。怎么之前没见你带过?”
崇越笑了:“这是从战场上得到的,看那人的装束,应该是羌人的一个贵族将领。”
妇好:“人呢?”
崇越:“已经身首异处了。我看这样式,应该是我们的人使用的呀。”
妇好:“没错,马蹄形制。看这汗沁,怕是有上百年了。”
崇越:“上百年了?我还以为......”
妇好:“嗯?”
崇越:“我还以为是咱们的人.....有人通敌呢。这次战事如此诡异......”
妇好明白了,笑道:“有人通敌是肯定的。但是绝到不了这个身份。这至少是个大型部落首领使用的,也可能是多少年前羌人在某次征战中掠去的吧。现在算是物归原主了。”说着递还给崇越。
崇越没有接,嘿嘿笑道:“王妇,这东西既然是贵胄用的,我留着不合适吧,还是王妇用好。”
妇好又笑:“这是男人用的,我用太大了。”
崇越:“那就当个纪念,我留着有僭越之嫌。”
妇好一听,更笑了:“倒也是,多少年后,不知什么时候,可能真成了累赘呢。行,我留着吧,算是此次征伐的纪念。”
这枚玉韘,在三千多年后的公元一九七六年,出土于殷墟妇好墓。当年有方家疑惑,此物体量粗大,不似女人使用,惑其由来。此处解惑。更有人据此推测,妇好体格粗壮,蛮力过人,我只能嘿嘿。
风陵大营行宫,夜深的时候,卫士突然在帐外禀报,说宜族首领阿姊夫人接到了。子昭原以为阿姊旅途劳累,明日才能过来,这才刚刚躺下,还在盘算明日见了阿姊会是怎样一番情形,没想到......
子昭一骨碌坐起来:“进。点灯。”
有宫人匆匆进来点了门灯和案灯,然后又匆匆退出。
门廊帘栊开启处,一位女子身着玫瑰色的平地斜纹绮丝绵大氅,银狐的风边,连身的风帽,拖地的长摆,已经似云霞般移至在灯影里。看个头,比那时高了半头,看身量,裹在氅中,似应是那丰腴绰约之态,这就是当年那个蹦蹦跳跳的秀女阿姊吗?子昭的眼前有些模糊,他端起案几上的灯盏,犹疑地近前几步。那女子仿佛是喘息着,两只手臂抱上胸前,抵住下巴,玫瑰红的银狐风毛大氅无声的滑落到地上,万千青丝轻挽在颈后,略显蓬松的鬓发遮住了大半双耳轮,一双杏眼中分明盈满了波光。看面庞,较那时开朗了些,眉眼却还是那副牵魂摄魄的眉眼,只是那曾经的顽皮不知去了哪里。女人的脖颈露出很多,还是当初那样白皙,但略起的丰腴却掩住了当年清晰可见的青筋血脉。女人的唇很红,显然是刚刚抿过了胭脂,月白色的衣袖滑到肘上,露出一双荷藕似的小臂,纤纤玉指,还是那般轻柔。没错,是阿姊姑娘!阿姊望着走到近前的子昭,子昭已经高过她一头,身材壮实,宽肩阔背,一双眼睛凝视着她,全不是当年那个目光游离,不敢直视她的、可以任她葫芦脑袋的半大小子。阿姊半张着嘴,握在一起的双手在瑟瑟发抖,口中呼出的香气沁入子昭心脾,惹得周身急躁。子昭压抑着内心的涌动,略略移开灯盏,凑的更近:“真的是你?”
“真的认不出了?”
“走在外面,真的认不出。”
“你好吗?”
“当然好了。你好吗?”
“我,还好。”
“什么叫还好?”
“就是......别的都好,心里不好。”
“怎么不好?”
“好多,说不清楚。”
“那就不说了。这么晚了,你怎么还过来?”
“没忍住。”
“......”
“......你怎么不说话了?”
“想听你说。这么晚了,你还回去吗?”
“听你的。”
“好吧。”子昭的大手轻轻伸进女人的衣襟,揽住了光滑丰腴的腰肢,“你身上好凉。来吧,慢慢说。”
“门灯。”
“叫它着着吧。”
......
若单论床笫之上,在子昭看来,天底下最让人享受的,就只有阿姊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