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吹过,梨花飘落,纷纷扬扬,落入江中。
江岸上,数百只火把把江面照得亮如白昼。
下庸江段,一道道的拦江绳索,一道道的拦网,一道道的竹排、木排横在江上,火把通明,有的人还制作了河灯,漂向江中。
髳方民众蜂拥着奔向汉水,阿陵将一道道木栅命人驾船插入江中,木栅上挂满了风灯。
无数的河灯在夜色中顺流而下,漂向远方。
汉口,两岸人影憧憧,船只穿梭往来,拦网、拖网一道又是一道,河灯一盏连着一盏。阿贵、阿姊抱着声嘶力竭的阿兰欲哭无泪,好楠骑马在江岸上往来奔突,指挥着众人仔细搜索。
堤岸上,阿青和妇好的仆妇依偎着坐在石头上,看着脚下的流水。
下庸,汉水岸边,上千妇女手持陶罐,在没命的搯水。
梨花落了,桃花开了,阿青躺在帐篷里人事不省。
月夜中,汉水上下,漂浮的河灯密如星汉。
巴方角楼下,河灯如织,果基阿呷父子率众伏地不起。
渭水之滨,姬兴领衔,周挺一众亲贵并周方民众,数万人齐聚水边,为妇好祈福。
长江岸边,起伏的河灯接天连日,阿兰在议事厅昏睡不醒。
风陵渡口,军容雄壮,随着一声将令,数千将士长跪不起。
汾水两岸,唐箕黎马,各个方国部落赶往水边祈福的人群络绎不绝。
易水之滨,已经花白胡子的嬴竖,率领族众望南遥祭。
大邑洹水,万人空巷,旌幡猎猎,齐聚水边,人们挎篮提衣,将无数的桃花撒向水中,碧波、红花、绿柳,终日不绝。
大商国母,天下神灵,斯人永逝。
万民敬仰,天地动容,山河呜咽。
犬舍,妇好生前豢养的数十只猎犬狂吠不止,小臣百般哄慰不成。
猎犬撞开犬舍,沿着河水一路狂吠。
猎犬冲入一片水草滩,草摊上,一对白鹭飞起,沿着洹水,向着太行,越过汾水,飞跃秦岭,向着汉水,音乐响起——
子突眼带血丝,策马狂奔。
羑里岗哨设栅禁行,子突扬鞭猛抽拦截的兵士,纵马一跃而过。
王宫南濠吊桥,林衡伸手拦住冲到跟前的子突,战马立挺,子突厉声质问:“为何不叫我来?!”
林衡:“将军下马,随我去见先生。”
后宫门外,傅説刚刚报告了子突前来吊唁的消息,门里子昭的声音:“大胆!叫他回去!”
傅説无奈,默默转身退回前院。
傅説、林衡、崇越、子箜送子突走出王宫大门,子突默默上马,向众人抱拳行礼,上马离开。
后宫内,子昭木讷呆坐,宫人悄悄进来添了灯油,又悄悄退了出去。
前院偏殿内,相尹、冢宰彻夜未眠,两眼通红,各样忙碌的人们进进出出。
濠南空地上,匆匆赶来的各地吊唁的人们搭起的各式帐篷头尾相接,崇越带着近卫查验迎接着各地来宾。
王宫偏殿内,傅説、林衡、冢宰、子箜四人正在审阅葬品清单,傅説抬起头来,无力地说道:“到现在,连上各地送来的随葬品,已经超过了一千件。”
子箜:“子跃公子的呢?他一直在等咱们的消息。”
傅説看看冢宰:“他得铸鼎吧?”
冢宰点头:“那是必须的。”
子箜:“其他孩子呢?”
傅説:“看大王的意思,是要从简。现在连安陵的地点和规制都还没定,怎么决定葬品数量和规格?”
后宫,子昭在窗前就着日光在仔细地刻画着龟甲:贞妇好不其死
烧灼,龟裂,验看。
另一块龟甲:贞妇好延死
烧灼,龟裂,验看。
又一块龟甲:贞妇好其死
烧灼、龟裂,验看。
妇婤小心翼翼地接过宫人送来的食盘,悄悄进去,未等开口,子昭一掌拍在案上,笔砚乱蹦。妇婤委屈地抹着眼泪退出。
各位夫人、公子、公主跪在门外,垂首掩泣。刚刚到来的傅説和子箜叹口气,只好默默回身退出。
烛光高照,子昭在竹简上奋笔疾书——
悼妇好(现代楷书字迹叠映)
尺短情长
风寒水凉
无尽国殇
吾忧吾商
......
洹水泱泱
柳絮漾漾
山高水长
吾忧吾商
......
长天泼绪
大地弥伤
旌幡猎猎
吾忧吾商
......
皓月苍苍
寒星落秧
泪湿衣裳
吾忧吾商
......
竹简上斑驳点点。
桃花落尽,绿柳飞扬,子昭点手叫过幕帐边的宫人:“这个,交给相尹、冢宰。这个,焚化。”说着从案几上拿过两卷竹简,递给宫人。
宫人一路小跑,奔向王宫前院。
傅説等人展看竹简内容。
傅説:“大王的意思,陵穴的地点就选在妇好新落成的别院前。这个,应该是在陵前焚化。”
冢宰:“别院的边上就是社稷坛,地方狭窄呀。”
子箜:“是,墓道也没办法挖。”
傅説:“看样子,总体上还是个从简的意思。冢宰大人,选日子吧。”
冢宰:“相尹就是最具名望的大贞人,还是相尹选吧。”
傅説:“身份不合适,工程的事我来操持。”
冢宰:“好吧。”
开挖墓穴的地方十分狭小,长宽不过十几步、二十几步,没有墓道,垂直下挖。墓口用方木铺上交道,方木上方架上四部绞索,连续出土、送人、送料。原本组织了两百兵士轮流挖掘,但是很多贵族家的子弟都来了,排着队要求参加挖掘。后来,大邑的许多平民也来了,跪在南濠外哭着不走,要求参加开挖工程。
墓口,四队拉拽绞索的队伍拉紧绳索,等待信号,两边运送土袋的民众井然有序。挖土的土装进布袋,绞索上升,墓口等待的人抄起布袋就走,后面排着的人上前一步继续等待。
壕沟外,上万民众等待差遣。通往北边木器作坊的民众肩挑手提,二十人一组,抬着架设墓圹的方木运往墓地。沿途,禁卫军的兵士们烧水煮粥,随时供应。
日头升起来,通往墓地的各条道路上,人来人往。
月亮升起来,大邑被火把照亮,人们还在日夜赶工。
墓穴直上直下,一根根方木被绳索吊下,墓圹在上升。
别院的院内,棺、椁正在描绘髹漆。
墓圹内,腰坑已经挖好。
准备奠基的人牲沐浴更衣,喝下黑乎乎的汤药,整理好衣裳,慢慢躺到牲床上,闭目静候。
青铜作坊内,在冢宰、子箜、子骤的陪伴下,妇好的儿子子跃沐浴焚香,等待开炉。
炉口扒开,橘红色的铜水沸腾着,匠人合力抬出一个坩埚,快速倒入一边的范模,十几个熔炉同时操作,一气呵成。众人等待。
别院屋内,命妇们正在对下葬使用的各种铺被锦盖做最后的清点。
另一间屋内,妇婤坐镇,十几个贵妇在清点将要入殓的珍宝。
又一间屋内,妇好的女儿在和几个贵妇套穿妇好生前的衣裳,内衣、单衣、夹衣、棉衣、皮衣,丝绦、锦带、蔽膝,几十双鞋袜摆到女儿面前,她伸手挑了一双。
入殓,髹漆彩绘的棺盖被移开,铺锦,安枕,女儿托着衣冠放入棺内。
盖被,苫锦,安放随身葬品,玉含、玉握,饰品、妆匮,把件、宝剑、金钺。
覆锦,各类金玉珠宝小件充满,盖馆。
楚方,院坝上,阿兰托着女儿在家时的衣裳鞋帽交给阿姊,阿姊将衣冠放入棺中,阿陵和好楠左右扶持着要倒的阿贵。起灵,万人空巷,争相目睹,旌幡蔽日。
庸邑,阿青抚摸着泣血而亡的两只白鹭,理顺羽毛,轻轻放入狭小的土穴。
椁室、棺木移出别院。
锦衣整肃的人牲被绞车缓缓放入墓穴,摆放,覆土,拍平。
椁室入穴。
棺木入穴。
棺椁间安放葬品,货贝、兵器、弄器、饰物、器皿......
椁外安放葬品,礼器排列,金光灿灿。
崇越坐着绞车升上墓口,走到傅説、冢宰身边:“就等子跃公子的金鼎了。”
铸铜作坊内,匠人将手靠近范模试试温度:“可以了。”
林衡退后一步:“启范。”
工匠打碎范模,一尊硕大的青铜大鼎呈现眼前,四个待命的工匠立即上前,每人一把玉匕,开始清理范模缝隙造成的毛茬。
七彩的丝绦将铜鼎缠好,穿入木杠,上肩,抬到车上。
车辆所过之处,人们顶礼膜拜的,号哭顿足的,神色黯然的,一路上络绎不绝,有人被挤到了河堤下,有人穿过庄稼地奔跑聚拢过来。
南濠外人山人海,水泄不通,迎送大鼎。
林衡站在交道上手把绞索,指挥下放。
崇越站在墓底,指挥绞索下放。
金鼎被安放到位。
墓口上,林衡高喊:“封椁顶!”
椁顶被绞车送下。
林衡:“封墓圹!”
数十根巨大的方木被绞车送下,逐一排列着将墓圹顶口封上。
林衡:“入龛!”
人殉被移入墓龛。
宗庙前,相府门外,来自大邑的贵族、来自各个旧邑的子氏亲贵、来自各个方国部落的来宾或代表齐聚在广场上。
崇越匆匆奔出王宫大门,手执简牍,挤过人群,在人群中他见到了前来吊唁的周挺、纳兰等人,来不及说话,只略一施礼,即急急奔入相府。
相尹府内,各位治丧大臣正在等待子昭的王命。
子箜叹息道:“哎,女家不来人,如何封土嘛!”
崇越赶到,傅説急问:“大王如何说?”
崇越将简牍递给傅説:“王诏,不等了。”
冢宰:“定是悲伤过度,来不了啊。”
正议论间,一名背插三面令旗的兵士抢步近前:“报!楚方八百里加急!”
傅説急道:“快拿来!”
兵士呈上包着竹简的包袱,傅説解开绳子,去掉布套,急忙展开竹简阅读。
傅説抬头:“两位老人悲恸不起,无法启程。”
冢宰:“那就照着仪程进行吧。”
傅説问崇越:“人殉备好了?”
崇越:“具已备好。就是还有不少人要求陪葬。”
傅説断然拒绝:“那不行!墓圹狭小,安放不下。”
崇越:“可是,王妇的犬臣已经在犬舍自尽了。”
傅説:“诶!你快去吧,安放好后,马上派人来通知我们。”
“是!”崇越转身出去了。
人殉的安放也是有一定仪式的,只不过这个仪式不让外人参与。
由于多了一具人殉,崇越只好命令兵士将多出的一具和另一具人殉挤在一个壁龛里安放。
黄昏,墓穴第一次覆土夯筑开始,全部参加葬礼的贵胄们依序排列,从宗庙出发,前往社坛旁边的墓地。
旌幡、傩舞、鼓乐、仪仗,浩浩荡荡。
壕沟外,不能进入现场的民众挨挨挤挤,呼天抢地。
墓地前,崇越悄悄问队伍中的林衡:“大王不来吗?”
林衡摇头。
崇越:“王太妇不在了,没请妇婤去劝劝?”
林衡摆手止住崇越,不让他再问。
墓穴上下共分十一层,从腰坑开始,依次是腰坑、棺椁墓圹、二层台及壁龛,然后是八层填土,其中有的土层填埋随葬物,有的土层要进行夯筑。每层填土都是一天,分别有不同意涵的祭祀礼仪,在这几层填土过程中,还要安放人殉等随葬物。
让我们再来看看妇好墓葬的情形吧——
墓穴南北七步、东西六步,深不到三丈,长方形,无墓道。
墓中随葬器物总计一千九百余件套,其中青铜器物二百余件套,玉石器物八百余件,最著名的青铜礼器就是公子子跃为母亲铸造的司母辛大方鼎,最令人震撼的工艺器具,是两件套象牙镶嵌酒具和一套骨雕插屏头饰,后世难得再现的丝锦被服、皮草、美食、漆器器物,更是不胜枚举。这些器物大部分是妇好别院的,其中大部分还没有使用过,此番下葬,算是让妇好来生享用。另一部分来自周边方国、部落、亲贵奉献,算是馈赠。只有几件器物是专为此次下葬制作,其中的司母辛方鼎就是。司母辛,是以儿子子跃名义奉献给母亲妇好的祭祀重器,代表妇好的身份地位,意为:专门用来祭祀母亲“辛”的鼎。另有大量的木器、丝织品、食物等等,已经在时光的长河中化为泥土,我们今人再也无法看到了。
关于妇好墓的选址和墓道问题,后人有很多猜测和论述,本文根据小说情节进程以及人物性格特征,选择了新的说法——
妇好生前忙于国事,无暇安逸生活,又多在路途,所用什物不多。征羌大战结束后,天下安定,子昭兴建池苑宫室,在池苑的南端清净之处为妇好营建了新的别院,随葬品中的多数,都是在别院为妇好准备的生活起居用品,而这当中的绝大多数,又是妇好生前没有使用过的,其中一些是相尹府和冢宰府为其选配,还有一些是亲近贵族或方国部落进献,这当中也包括妇婤和其他夫人的馈赠,这从部分器物的铭文中可以看出。
商代人事死如事生,将墓地选择在别院跟前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子昭要让去世的妇好享受安定生活,不再四方征途,不再风餐露宿,不再翻山越岭,不再栉风沐雨。
这里空地不大,自然无法再开挖墓道,这就给后人对妇好的身份地位带来了无尽的猜测。墓道有无及多少,是墓主人身份地位的重要标志,由高到低依次为:四道、两道、一道、无墓道。但葬品的多寡及其贵重程度也标志着墓主人的身份地位,从这方面看,妇好的地位“可能”仅低于后葬的“司母戊”大方鼎的拥有者。
子昭时代,商王的陵墓集中在王城西北部的陵园,但子昭春秋鼎盛,还没有选定自己的墓地,自然也就无法在王陵为妇好选择墓地。现存王陵区内的疑似武丁陵墓旁只有一座陪葬的王妇陵墓,应该是后进王妇妇妌之陵。
妇好墓是否为衣冠冢,史家各方争议不断,因墓中未见遗骸,猜测纷纭,疑点重重,本文取衣冠冢之说。
多年以后,汉水之滨,堰塞全无,下游物阜民丰。后人多有来此凭吊瞻仰者,留下感叹颇多,我们摘录几首——
一、巴山春雨
巴山淫雨天不朗,
汉江拥塞褪红妆。
殷殷碧血无眠夜,
一树梨花压海棠。
二、春江花月夜
汉江春意早,
初晴月光明。
波光粼粼水,
万千亮银行。
一山梨花好,
两岸透香凝。
春泥塞江嘴,
朱鹮道深情。
三、梨花带雨
半山青翠半山白,
两岸梨花压树来。
濛濛江霏滴雨露,
玄鸟啼血做朱鹮。
四、巴山夜雨
夜来汉江雨,明丽巴山香。
满枝带雨露,牵拽行人裳。
风吹梨花落,香去晚留芳。
曈曈春日鼓,归洹佑邑商。
五、汉江烟雨
汉江烟雨巴山香,梨花满枝牵衣裳。
无心折柳闲看绣,半江春水悬高塘。
青泥粘裹素罗裙,挥斥方遒气势熏。
老藤飞飏撒芬芳,万民素缟恸洹商。
六、巴山夜雨
巴山夜雨,春早。
一江氤氲,晴少。
漫山梨花,料峭。
芬芳欲滴,正俏。
山崖浸润,倾倒。
高峡堰塞,悬高。
妇好临危,号角。
平湖为安,飞缟。
七、巴山春雨
巴山春来早,江水寒未了。
梨花映芳草,危崖蠢动噪。
惊起梦中人,殷殷望妇好。
堰塞悬湖破,香魂去飘渺。
八、梨花带雨
梨花带雨向江东,金柝呜咽失胭红。
铁马征衣寒星月,翻山越岭归洹中。
九、翻山越岭
——妇好征尘写意
翻山越岭不惧难,一山翻过一山拦。
冰霜冷月涧水寒,一河方涉一河缠。
风萧萧兮征衣褴,雨淋淋兮眉轻弹。
骄阳似火熊熊日,怒马狂车把家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