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大地,群山缭绕,沟壑纵横,放眼望去,尽是荒芜。
时值冬至,到处是一片雪白,仿佛大地被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被。
夜里,大雪纷飞。
富士村一处农家大院内,充满了浓浓的水煮牛肉味。
时不时的,从一孔窑洞内传出一阵觥筹交错,如雷鸣般的划拳声。
衬得这凛冽冬夜都热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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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院内,另一孔窑洞。
冷似鬼脊背的火炕上。
牛友铁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脚趾甲一下全嵌进席子里,他本能一瞎摸,摸到了被角,盲抓扯过来捂在身上。
刚刚,他这具躯壳就快要凉透了。
窑洞内黑魆魆的,活像是被闷在棺材里。
牛友铁重新活过来似的,黑炯炯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几转,然后他紧咬住牙关,艰难地翻了个身,小心翼翼地缩起来。
这种刺骨剔髓的寒冬,他可是十辈子也忘不了啊!
轻“唉”了一声。
嘴里囔囔道:“炕可灭咧!”
此时,在他脑袋旁放着一个“三洋砖头机”,时下最流行的秦腔版《穷乐观》,正不疾不徐地流淌出来。
“八十四,七十三,我老汉今年是个门槛。”
“门槛长,门槛短,门槛的高低有着窄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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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调子就像冬天里的一把火,听着人心里暖烘烘的,忒舒服。
这曲子牛友铁听过不下八十遍,他太熟悉了。
情不自禁,就跟着唱了起来。
“跷不过去了就是危险,弄不好明年就是周年。”
“死了再甭想吃然面,再甭想秋后喋搅团,再甭想吃那个浆水菜,再甭想抽那个硬旱烟.......”
唱着唱着......
“咦!不对......”
牛友铁虎躯一震。
扪心自问:我老汉不已经被冻死了么,咋......又活过来嘞?
这银铃般的成年男子嗓音?
还在四十年前的土炕上?
穷的没褥子、铺的是草席的土炕上。
我的风湿老寒腿好了?
三洋牌收音机?
窗外的牛肉味、划拳声?
还有娃他伯,他二达,他三达......都活着哩!
想到这里,牛友铁顿时心中又惊又喜,又极度不安,后背心狠狠浸出一袭冷汗。
脑海之中抑制不住的,涌出一段段心酸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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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友铁,现年23,世代为农,家住富士村,母死父犹在,弟兄四个,他排行老四。
大哥牛友金,现年45,膝下一儿两女,都已长大成人,劳力多,因此日子过得相对红火。
二哥牛友银,现年38,遗传了他达的基因,长得人高马大,又能说会道,屋里屋外都是个厉崴人,日子过得也相对较好。
三哥牛友铜,现年35,是一个馋嘴懒身子,家境困顿,但骨子里却有股桀骜的书生气。
跟他三哥一样。
牛友铁也是个馋嘴懒身子,把生活过得一塌糊涂。
为人又憨厚又老实,也没啥大的理想抱负,对生活是得过且过。
往往是吃了今儿没有明儿。
心态却好的爆棚。
生生把自己活成了《活着》里富贵的翻版。
19岁他达给他娶了个乖媳妇,叫王玉兰。
20岁时,王玉兰给他生下一个儿子大庆。
21岁时,王玉兰又给他生下第二个儿子二庆。
二庆两岁时,发了一次高烧,牛友铁心实,没主见,听信人用偏方去病,把炕发红,把二庆放炕上出汗,还在身上捂了两床厚被子,结果烧糊涂了。
之后耳朵就失灵了,成了聋哑人。
仅过了一年,大庆就死了。
得了一场急性肺炎,当时,由于山路曲折,路途遥远,还没送到医院,半路上人就扯了硬骨了。
过了几年。
在一个下雪的冬天,牛友铁的乖媳妇,王玉兰也走了。
那时的家中,穷的连烧炕的柴火也没有,牛友铁懒,宁可自己冻死,也不想去弄。
为了过冬,王玉兰只好一个人下沟去拾,可没料到,山路湿滑,脚下一个没踩稳,人就滚沟了。
从此,一家四口就只剩下牛友铁和二庆了。
这时候的二庆也已经成年了。
跟他二达一样,长得又高又大,都是浓眉大眼。
二庆仍是不会言语,又聋又哑,也不识字,娶不到媳妇,找工作也没人敢要。
可怜兮兮的,跟守寡一样,整天守在村里,跟些不懂事的小屁孩玩。
一天过马路时,没注意,被一辆大卡车撞了。
当时,司机狂摁喇叭警示,可是他的耳朵啥也听不见......
总之,二庆就这样走了。
牛友铁获得了一笔赔偿款,但一家四口就只剩他一个了。
虽然很伤心,很想死,但好死不如赖活着,牛友铁努力说服自己,最后苟活了下来。
但活的也是心累,没啥质量。
后来的几十年,几乎是十年如一日,牛友铁不是吃就是睡,要么就是赌。
终于,在几个月之前,他把剩下的打算买煤炭的唯一的几百元也输掉了。
冬天说来就来。
一来就连续降下好几场大雪,简直史无前例,整个大西北平塬,就像被冰雪封住了一样。
房檐上、锅台上滴水成冰。
人们冻得也不想外出窜门。
陷在自家烧红的炕上冬眠。
这年冬天,牛友铁63岁,却早已变成了一块朽木,犹如风中残烛,随时都会被风吹死。
牛友铁还是一如既往的懒。
也有周身的病拿捏着他。
大寒降下来,他冻忙了,就把家里的衣柜、桌子、椅子全劈成柴烧,烧完又抓起衣物烧。
烧完衣物,又抓起炕上的床单和被套烧,总之只要能烧的东西,给他抓到手里,必烧无疑。
牛友铁的脑子已经冻恙惛了。
最后,冻得实在撑挂不住,就把自己脱光,钻进炕洞里,用炕灰把自己埋住。
就这样......
直到炕灰渐渐冷却,深夜来临,又端地下了一场霜冻,牛友铁这才意识到自己要死了。
能烧的东西全给他烧光了,连一棵麦秸丝丝都没剩。
牛友铁又冷又饿,又没办法,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冻僵,大脑一点一点没有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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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就有了前面戏剧性一幕,当牛友铁再次醒来。
发现自己重回到了四十年前。
那片被皑皑白雪覆盖了的黄土地上。
牛友铁手牢牢抓住收音机拉环,忽地惊坐起身。
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这充满戏剧的一生,到最后还活成了笑话,而就是这样糟糕的人生,老天爷居然还能给他机会,让他再活一回。
这是得托多少辈人的福分,才能修来的机会啊!
既然是重活,那就要好好珍惜,不能再重蹈老路了。
毫无疑问,上辈子他是穷死的。
就因为穷,才导致了他后续人生中的一连串悲剧。
那么,这辈子到底要咋个活呢?
牛友铁忍不住激动,开始给自己这该死的崭新人生做规划。
......
郊里不是还有生产队刚分下来的四亩三分地么,趁王玉兰年轻,一起好好种地过日子。
只要把地种好了,怎么着都能够一家四口人糊口。
饿肚子?青黄不接?求爷爷告奶奶地向左邻右舍借粮?
......不可能的。
秋收后,赶紧先把公粮一交,不投机倒把,不拖国家后腿,响应号召,争取做个先进个体户。
农闲了时,给人打个炕席,编个筐筐卖钱,补助生活。
再留意谁家给儿子娶媳妇,去帮忙打几副组合式立柜。
这年头虽然人工便宜,但是只要自己稍微勤快点,也是能攒下不少钱的。
窑门前,不是还有块荒地么。
在上面搭个鸡圈,养一群鸡下蛋吃也不错。
再靠近鸡圈旁边,挖个兔窝子,养一窝兔吃肉,再养两头大肥猪......美滋滋的!
炎夏到来了,就带上两个娃上山打猎,整一些野味,熬汤补身子。
过几年,药材价起来了,赶在人前种植药材,养蝎子,养蜈蚣......都是一笔好收入。
庄汉人,咱也不懂啥叫蝎子菜,凉拌蜈蚣,只要这玩意一卖,能立马弄到钱,管它是啥球子。
做生意?
这也不难,现在不是很流行“的确良”么?搞一些布来卖也不错。
王玉兰亏她达的,不是还学了裁缝么?给人做衣服还挣不了钱?
上辈子穷的买不起化肥,这辈子咱干脆就开他个化肥店,专卖化肥!
等有了钱,买头黄牛耕地,干农活儿,代替人力,把双手解放出来。
等攒够4500元钱了,咱豁球出去买一台拖拉机一开......我的天!撩咋咧!
二八杠,洗衣机,电冰箱,再把黑白换彩电。
叫村里人都眼热眼热。
再过几年。
等日子一步步红火起来,也就差不多到了举村搬迁的时候了。
住窑洞的人,这时候不都心心念着能搬上塬,住亮堂堂的红砖瓦房么?
咱庄汉人老实,一辈子也没啥宏图大志,图的就是个稳当。
这时候,咱就给他搞个砖厂出来,让十里八乡人都跑来拉砖。
开成半新旧的拖拉机,也不可能叫它闲下来,老牛拉完犁都要杀的吃牛肉哩,咱就雇个伙计,用来拉砖......
对了,盖房子不是还要用到木头么?
这个好说,只要整一辆东风140,喊上一帮穷亲戚上山里伐木,卖椽子。
等农村城镇的医疗条件好了,咱再找家好医院,把二庆的病治好,再把大庆和二庆供成村里的大学生。
让这俩碎崽子风风光光的,给他祖宗门楣上添荣耀,给他达我脸上争光彩。
至于热炕头那个骚情婆娘,好像越来越水灵灵了,吃得好,穿得好,能不好看么?
这时候,我看她还看得起我不?
还说不说我老实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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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友铁美滋滋地想着想着,突然想到了什么。
自言自语起来:
“我如果没有算错的话,昨天,我大哥摔死了一头牛崽子,今天在煮着吃,他叫了我二哥,我三哥两大家子人,没叫我。”
“那么,今天就是1983年的冬至。”
“也就是说,我大庆他.......今晚得了急性肺炎!”
想到了这儿,牛友铁顿时惊的亚麻呆住。
手里的收音机拉环差点捏碎,口中忽地吸入一口凉气,牙齿缓缓合下,咬紧,攥紧拳头,重重的在冷炕上捶了一拳。
……僵了。
“啊呀!”
一旁,婆娘王玉兰生生给震醒,条件反射地尖叫了一声。
牛友铁生生又给他婆娘震醒。
心说:我老汉不是都重生了么?我还怕个鸡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