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友铁所在的大院,从高空俯视下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方形地坑,或巨型天井,整体上看,则更像是一座“地下四合院”。
在大西北,这叫地坑子。
因此,牛友铁家的土窑,也叫地窑。
牛友铁父子们拉着架子车一出大门,紧跟着就是一个长大坡。
上了大长坡,才算是上了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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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子车刚来到坡底,牛新荣就美美地摔了个大爬步,把头上的蕾锋帽甩出去了一丈远。
车辕子和两只手深深插进雪堆里。
牛新荣气得对着雪地骂了一声“日踏马的”,然后二话没说,蹭一下就爬了起来。
“新荣,你咋咧?”
走在最前面的牛友银,回过头关心地问了一声。
“二达,我没事!”
牛新荣龇着牙,差点给自己的闷种行为逗惹笑。
牛友银有些困惑,却也顾不了那么多,顺势“哦”了一声,然后马不停蹄地往塬上爬。
牛冠星很想笑,最后还是没憋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又担怕他哥给他记仇。
急急忙忙跑去拾蕾锋帽,本想着咬一咬牙,缓和了就没事。
甭料想,一笑出口,就停不下来了。
叽叽嘎嘎,叽叽嘎嘎......
最终,把自己笑得双褶子窝了下去。
他达牛友铜发现了,急忙走上前拾起蕾锋帽,给牛新荣捂在了头上,一边帮忙拍身上的雪。
一边狠狠骂牛冠星:
“你亏先人哩!你知道你现在在干啥?你还笑?你咋能笑得出来?你这家伙就是个挨了打,不记棍子的货!”
骂完牛冠星,又好声好气,对牛新荣说:
“新荣,要不你去后头推,叫那灾里拐在前面驾车辕。”
“没事没事,三达,我只是刚刚脚没踩稳。”牛新荣急忙说。
戴好帽子,又抓起车辕,吭哧吭哧地拉起来。
在心里想了些伤心事,牛冠星终于控制住了笑,然后他急急忙忙跑上前去推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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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神爷,这路滑的很么!”
牛友铜走了一阵子,嘴里突然拉呱了一句,想到什么,转过身,又往回返去。
“友铜,你跑回去干啥?”牛友银问。
他以为他想偷懒。
牛友铜回过头说:“回去干啥?当然是有事才回去!
“润仙奶窑门前不是也有条这么一条大坡么,你看路面这么滑,我想些,不拿个撅头或铁锨能行么?
“坡上不挖些台阶,人咋走?你要知道,那条坡可是比咱这坡还陡,路面滑的人根本搭不住脚。”
“噢噢,你说的对,我竟给把这一茬忘了!”
“你们抓紧赶路,我后头掂个撅头就来了。”
“友铜,回去给我掂一张铁锨来。”
牛友金跟沟子提醒了一句。
牛友铜没有搭腔。
眨眼功夫,整个人已经跟这雪地融为一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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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越来越大,凛冽刺骨的北风吹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雪渣打在人脸上,就像刀子在割一样。
牛友铁已经爬上了塬。
往前走,一路上基本都是平地了。
因为是重活一世,此刻他显得格外沉默。
“阿二达,咱就这样去请我祖奶,会不会就跟强请一样?人家不愿意来可咋办?”
牛冠星突然问了一句。
“不会不会。”
牛友银说:“咱请人的目的就是为了救人,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咋能不愿意嘞?”
“那万一不愿意咋办?”
“万一?呵呵,那咱父子们几个就把她强请过来,摆在病人面前,我就不信她会见死不救,她又不是冷血动物。”
“二达,我心里还有个疑问。”
牛冠星挠挠头,满脸困惑地说。
“你说。”
“我祖奶好像没娃,是不是?”
“咋是?你祖奶没娃的话,哪来的你牛蛋达达?”
“那我咋不知道?”
“你咋知道?在你还没出世之前,牛蛋他达早就死了。”
“嗯,二达,我明白了。”
牛冠星说完,紧跟着,牛新荣就问:
“阿二达,我听人说我牛蛋达达,是个生生人,在咱村上没人敢惹。”
“是啊!你牛蛋达达就是个二锤子,下手毒的真真的,当年差点把你爱叶娘娘活活打死。
“你看你娘娘,现在疯疯癫癫的,这都是给你牛蛋达达连打带吓的唻。”
“哦哦,难怪我见我娘娘时,她看起来就像个脑子不正常的人一样。”
想了想,牛新荣又问:
“阿二达,那咱去接我祖奶,要是给我牛蛋达达知道了,他会不会找咱的麻达?”
“不会不会,当然了,他要是真要找咱麻达,咱怕他啥?咱几家子人联合起来还打不过他一个碎草包?”
牛新荣会心一笑,心里踏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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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他们的对话,牛友铁大脑中也多出了一些记忆。
据说巩润仙膝下的好些儿和女,媳妇、女婿都死了,甚至是下一辈人,有的孙子孙女也都死了。
于是牛蛋就迷信说,他们都是给他奶克死的,是他奶夺舍了他们的寿元。
牛蛋怕他奶把自己克死,于是在畔子上找了个废弃的土窑(窑顶都裂开了),让她奶一个人住。
住下后也没人管,一周才送一次饭。
饭都是些快发了霉、连猪狗都不肯吃的桃黍干粮和红面馍。
摆明就是让他奶自生自灭。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奶活的太久。
想起这些,牛友铁就格外的同情他润仙奶。
难道人活的久,都是一种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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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达,这雪都把路掩完了,咱到底离畔子边上还有多远呀?”
牛新荣忽然叫问了一声。
牛友银说:“这是胡同里,你没认出来吗?”
一边伸手指向远处一棵参天大树。
牛新荣恍然大悟:“二达,我辨来了,往前再走一点,就是涝池。”
“对,就是涝池,我就是看到那棵大洋槐树才知道是涝池的。”
牛冠星激动地插了一句。
牛友银说:“再加把劲儿,咱都走了一半多的路了。”
这时,牛友铁一抬头,就看到了那棵神树——大洋槐。
它就矗立在他们眼前,在手电筒的照射下,一个个干枯的大树杆,就仿佛一只只巨大的鬼手,莫名给人一种巨大的压迫感。
牛友铁记得,这棵大洋槐在后来被村长带人砍掉卖给了一个外地富商。
村长贪了多少他不清楚,但后来村里就因为这事儿,连续死了好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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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铁,你走快点。”
牛友银回头喊了一声。
哇......呕!
紧跟着,就吐了出来。
瞬间将地上的白雪染成一孔黑团。
浓浓的二锅头味儿,混合着浓浓的牛膻味儿,瞬间在空气之中飘散开来。
牛新荣停住脚,关心地问:
“二达,你咋咧?”
“二达胃不太舒服,刚刚就想吐来着,甭料想,没憋住,还是吐了!不过你放心,二达没事,现在舒服多了。”
一边揉肚子,一边还不忘催促:
“新荣,你们几个赶紧走,别停下来,二达稍微缓点就来了。”
“二达,你肯定是给酒喝多了。”
牛新荣忍不住抱怨了一声。
在几个达之中,只有他二达,才是他心目中最崇拜的偶像。
“嗯,你们快走。”
牛友银摆摆手,很不耐烦。
牛新荣没再搭腔,继续赶路。
牛友铁急忙走上前去,把牛友银搀扶起来,说:
“二哥,要不你站这儿等我们吧,反正咱去的人也多......我只是担心你的病会严重。”
“你说啥?我有啥病?”
牛友银的脸,刷一下就黑了。
牛友铁意识到自己言重了,急忙解释:
“二哥,我只是怕你受凉严重,没其他意思。”
实际上,凭借前世记忆,牛友铁知道他二哥得了严重的胃病,而且,最终也是因为这胃病把自己给拖走了。
“友铁,瞧你说的是啥屁话?我只是酒喝多了,哪有你想的那么羸弱,你反倒是瞧瞧你,瘦的跟个麻杆子似的,捉鸡都费劲。”
牛友铁听了竟有些想笑。
果然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好好二哥,我们都知道你强,担水不用扁担,辘轴在你手里都像个耍货子,掂得起一桩子粮食,拉一车牛粪都不用搭辕绳。”
“嘿,你这碎鬼,没料到,你也是个油腔滑舌!”
拍了牛友铁一把,心里高兴了,然后严肃地说:
“好啦走吧,咱快跟上去,免得那几个囊包,走着走着迷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