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这些老小父子们,已经在雪地里赶了半个多小时的路。
虽然路途艰难,但始终都没有停下脚步。
所有人劲儿都往一处使,他们都对巩润仙给予了强烈的期望。
眼下,他们已经来到了郊野。
这里是富士村这条塬上,唯一面积最大、最为平坦的地方。
这里荒无人烟,全是耕田,一亩紧挨一亩,大大小小,共有四五十亩。
这些农田,养活了整个富士村人。
在这些整整齐齐的田垄,有一条刚好可通行一辆架子车的瘦巴巴的乡间小路,直戳戳通向畔子边上。
“阿二达!”
牛新荣停住脚,回头朝牛友银喊了一声。
手电筒微弱的黄光,射向了牛友银和牛友铁。
“咹?”牛友银回应一声。
“咱走的方向对不对?”
“对着哩,没一点问题,继续走,沿着这条路直走,一杆到顶就是了。”
牛新荣又埋头继续赶路。
牛友银指了指眼前,冒出尖尖的小雪堆,对牛友铁说:
“友铁你看,那儿有一排坟。”
“嗯,你是说咱妈的坟吗?”
牛友铁有了些印象。
“没错,那就是咱妈的坟,甭料想到,如今就只剩下这么一点点了。”
牛友铁严肃了起来。
大脑中怦然联想到一些往事,微微吸了吸鼻子,竟有些伤感。
.
前世,他的大庆死后,就是埋在这块田头上的。
村里人说小儿夭折后不能入祖坟。
可牛友铁就偏不听,他抱着他的大庆,来到他母亲的坟前,在旁边挖了个小坑,把大庆埋了进去。
他认为只有这样,他的大庆在另一世才更容易找到他奶,他奶自然也会帮他照顾大庆。
为了日后的念想,他还给大庆全了个跟他母亲的一样大的坟堆,还在坟头上栽了一棵杏树,因为他的大庆嘴馋只喜欢吃杏。
村里人都说给小儿留坟不好,弄不好魂魄会回到原来的家中。
可牛友铁就说,只要我大庆的魂魄能回来,我就敞开了怀抱迎接他。
牛友铁还记得前世,王玉兰死后也是埋在这块地头上。
跟她的大庆埋在一块。
因为大庆死后的日子里,王玉兰就每时每刻不想着自寻短见,说她的大庆太可怜,说没人给他做鞋子做衣裳,没人给他口饭吃,她要下去阴间照顾她大庆。
牛友铁最终还是圆了她的梦。
十几年之后,牛友铁的二庆也死了,也给他埋在了这块地头上。
那次,娘仨总算是“团聚”在一起了。
牛友铁竟不敢相信,那时候的自己,在埋完二庆之后,居然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反而是浑身一轻。
感觉整个人就像是彻底解脱了一样,啥负担都没了。
不过如今再想起这些事儿,却还是有点难过。
不难过是假的。
牛友铁对着那矮坟包看了阵子,直至眼前的幻景消失,他忍不住对着麦田大喊一声。
“二庆。”
他怪异的举止,让牛友银大为震惊。
“二庆?”
面瘫了两秒,嘴里嚷嚷道:“啥二庆?二庆咋了?二庆不是在家睡觉着么?”
“黑地半夜的,你可别乱说!”他有些慌。
牛友铁此刻的情绪已经达到了顶点。
又说:“我在喊我大庆!”
“喊啥?!”
“喊我大庆!”
“喊你大庆???”
“还有我婆娘。”
嘴里回答着,扯开了嗓门朝着那隐约的“坟包”大喊:
“王玉兰!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随后就是“哈哈哈”地尴笑。
牛友银:“......”
他彻底慌了,以为牛友铁疯了。
好在这时,前面的牛新荣突然喊了一声。
“阿二达,你快些!”
“好,来了来了!”
牛友银一边答应,一边踉踉跄跄地往前跑。
没管牛友铁,心里疯狂地嘀咕道:
我今个可能是遇到了一个疯子!
满嘴说些死人的话......
牛友铁很快让自己冷静下来。
脚下飞一般追了上去。
-----------------
往前再走了一段路,牛新荣父子几个就突然停了下来。
大声喊:“二达,嵦边子(悬崖)!”
牛友银愣了几秒,然后大声确认道:
“对对,这就是你润仙祖奶屋里。”
牛友银说完,立刻后撤回去,借着手电筒的光,他看到眼前是深不见底的大山沟,已被大雪覆盖,很难分辨出山沟与平塬。
“你们几个,看见没有?那下面就是悬崖。”
牛友银警告似的提醒一句。
牛友铜上前一步,狠狠将铁锨往坡头一拍,震得雪花四溅。
“看来这铁锨,我是没拿多余,有鬼打鬼,有狼打狼,还能当工具来使唤。”
“他三达说的对,这样的陡坡,就得这么一副好撅头和好铁锨。”
牛友金也拿铁锨在雪地里拍了一下。
随后,俩人就挽起袖子,铲起了台阶。
顺着灯光,牛新荣看到了什么,好奇地问:
“阿二达,我润仙祖奶住的窑,咋连个门扇都没有呀?”
“是啊!这年头炕洞里烧的柴草都没有,谁给她做门扇?”
“唻我润仙祖奶就太可怜了。”
“是啊!”
牛友铜已经铲到了坡底,牛友金和牛友铁弟兄俩,跟沟子挖台阶,也已经挖到了坡底。
“台阶挖好了,快下来吧。”牛友金吼了一声。
牛友银立刻带人往坡下走。
“润仙奶......”
一进门,牛友金,牛友铜等人不约而同地喊起来。
牛友银将灯光照进其中一只窑里,牛新荣眼尖,看到一口棺材,阴阳怪气地说:
“阿二达,你看棺材!”
牛友银也看到了,本没咋在意,可是给他这么一提醒,蹭的一下,就感到头皮发麻。
“牛新荣,你这碎贼种子,你刚在说啥?你想多了,你润仙祖奶明明在另一孔窑里哩!”
“呃......好吧!”
他也看到了。
虚惊一场。
-----------------
许是察觉到院外的动静。
只见那窑内忽地传来一声闷咳,调子拉的很长,像是给一口痰卡住了喉咙。
连续咳了有七八秒。
“二达,这是不是我润仙祖奶的咳嗽声?”
牛冠星明知故问了一句。
没人鸟他。
牛友铁已经冲在最前面,跨进了窑里面。
牛友银紧随其后,手电筒的光也照了进去。
只见光秃秃的土炕上,一张炕席都没有,铺的全是麦秸,麦秸上侧躺着一位老太太,正背对着所有人。
一床没有被套的棉絮,已经被烟熏的仿佛在外面糊了一层灰色被套,紧紧裹在老太太瘦削的身子上。
看到眼前这一幕场景,牛友铁忍不住鼻头一酸。
哽咽了一下,然后冲他润仙奶喊:
“阿润仙奶。”
此时的巩润仙早已清醒,在手电筒光线的刺激下,她努力地睁眼,向着光源处看了一眼,然后吃力地翻了个身。
“阿奶。”
“阿祖奶。”
紧跟着,父子们几个纷纷向巩润仙喊。
声音很大,巩润仙隐隐听到了些耳音。
在牛友银的搀扶下,她慢慢坐直身子,又激动又紧张,像是困在地窖里重见了光明的人一样。
一双枯瘦如柴的手,抖抖索索地伸向眼前人。
“你们......是谁呀?”
说话声音清脆中略带苍劲。
牛友铁赶紧把自己的脸给伸了过去,放在那双枯手上,大声说:
“阿奶,我是牛友铁。”
“啥铁?”他润仙奶没听清。
“牛友铁。”
“啥?”
牛友铁急的要命,想了想,改口说:
“我是牛兆元娃。”
他们之间隔了两辈,他润仙奶不知道也很正常。
“兆元娃?”
“对,阿奶。”
听了这话,他润仙奶这才不那么紧张了,面露出淡淡的笑。
“来来,你们坐,你们坐,别客气!”
“不,不,阿奶。”
牛友铁简单客气了一句,紧接着就把他大庆得肺炎的事说了出来。
“真的吗?”他润仙奶急了。
“真的!阿奶。”
他润仙奶更急了,却又无奈。
“雪下的这么大,路又滑,我可咋去呀?!”
“阿奶,你看我着。”
牛友铁说完,猛将被子捂在他润仙奶身上,绑粽子一样裹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
然后二话不说,抱出了窑。
上了大坡,把他润仙奶放到架子车上,然后大吼一声:
“快回!”
父子们一伙子,顿时飞一样就火速往回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