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乃武这厮儿，心思重，尤其是疑心特别地重。
比起所谓的意外而言——他信奉绝大多数的巧合都是出自一场精心设计。
放在书架上，好好的一本书，莫名其妙就掉了？
屋子里除开自己确实没见着其他人。
那么真相只有一个——鬼魂入侵。
“难道又是衙门那边在搞事情，”
杨乃武摸了摸泛着青茬的下颌，眼神陡然变得犀利，念头一转，随即又晦暗了下去，“真个是奇了怪哉。”他嘴里随意嘀咕着，浑若无事地把《四库全书》捡了起来，又放回去。
实际上缩进袖袍的左手，骨刺稍有风吹草动就能够探出。
狼骨驱邪，能够对阴魂造成有效的杀伤。
然而……
让他失望了，什么也没发生，预想中阴魂突然发起袭击的事件，并没有出现。
杨乃武目光随即转到油亮黑漆的书几上，目光不由一凝。
他发现彩粉桃形镇纸被动过，才写了书信，其余的物件摆放，可能出现混淆，但是时常把玩的镇纸是绝不会出错。
离原来的位置，横挪了大概有一尺，
他心中有数，能够笃定是阴魂在搅扰事端。
杨乃武想了想，随手拿起刚才的五鬼拳经，抓在手里的时候，全然没有察觉这本经书的内容缺失了一大串的字迹。
他把拳经摊开，临摹起了上面的文字，半晌儿，写下一个斗大的静字，之后又把笔墨放到一边，收归心绪后。
杨乃武故作姿态拍了拍肚子，“怎么有点肚饿？”说完，也不管书桌上的字帖，径直出了书房。
这边杨乃武前脚一走，雾鬼又笑嘻嘻钻了出来。
“这人好呆瓜。”
雾鬼笑嘻嘻叫道，宛如稚童。
这鬼物轻飘飘又爬到书桌边上，先是伸手平整了一翻书桌上的五鬼拳经。
接着，头一勾，凑到字帖上静静观看起来。
笔走龙蛇一个斗大的静字，雾鬼脸上五只眼珠子咕噜咕噜直转，他指头沾了点口水，顺着杨乃武静字的结构临摹。
“这人心不静，心不静。”
雾鬼缩回手，又嘻嘻哈哈地怪叫起来。
正此时。
砰！
门一下打开。
杨乃武从詹彩凤那儿取回来御鬼铜钱，瞳孔凑近方孔往外一窥，“呦诶，逮着了，还是头五眼鬼？”骨刺蓦地从左手探出，一个大步拉近距离，朝着鬼物猛地斩去。
“干啥？”
雾鬼歪了歪头，显然还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一直到泛着白色华彩的骨刺快要戳到的时候，雾鬼猛地崩散成一团奇形怪状的雾气，一股脑儿钻入五鬼拳经。
雾气如同水一般流动，尽数钻入书中。
“这……”
杨乃武本以为会有一场恶战，没想到这鬼物竟然胆小如鼠之辈，匹练一般的白光生生止住。
杨乃武想了想，拿着御邪铜钱就朝《五鬼拳经》上一拍。
啪嗒！
铜钱拍在桌上，落空了。
这经书中鬼物的反应倒是比杨乃武预想的还要快，在他手臂落下的一瞬间，五鬼拳经凭空挪移了三寸，正好避过御邪铜钱。
杨乃武望着那本躺倒在桌上的拳经，忽地咧嘴一笑，言道：“你若是再跑，我就一把火把这屋子点了，看你能跑到什么地方去？”
“你若是不跑，好好听我分说，我就以香火来敬奉与你。你既是鬼神，想必是要食香的。”
杨乃武冷静说道。
这鬼物不太聪明的样子，他能生出一百种拿捏的手段。
“香火好，香火好，好，还得有酒，嘻嘻，有酒。”
经书中雾鬼叫道。
“能沟通就有得谈……”
杨乃武心下一定，嘴上却说：“你若是听话，不仅有酒，而且还是好酒，一等一的竹叶青，女儿红，状元酒，不过，前提还是那句话，你得听话。”
“听话，听话，都听你的。”
雾鬼声音透过书本传出。
“接下来我问你答，能够做到的话，你就把书册竖起来，不能做到的话，你再与我分说。”
“好好好。”
雾鬼一连道出三个好字来，小孩心性显露无疑。
“你是这书中诞生的精灵，还是后面附录到书册上的鬼怪？”
书册没有动静，显然第一个问题超乎了雾鬼的理解。
杨乃武也不恼怒，而是继续问道：“你会还是不会书册里的拳术？”
这个时候，五鬼拳经慢慢飘了起来。
书中透出雾鬼稚嫩的声音：“会一点点，钻拳·龙形奥义，其他四经不会。”
“五经通晓其一，倒也够了。”
杨乃武稍一思忖，心中却不由得大喜，练武最怕就是没人指导，经书中的鬼怪若是能授他一路拳术。
那迈入四大练，二练，甚至三练层次无疑就要轻松很多。
至于一练，属实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我给你香火，钻拳能不能教我？”
杨乃武又道。
“教你，教你，酒酒……”
一番拉扯讨价还价，最终，杨乃武以每三天一壶万三黄为代价，换来雾鬼的倾囊相授。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杨乃武面带微笑道。
一坛万三黄不过是五钱银子，可以灌三壶酒，一个月也就五两，找一个看家护院，还连带传授一门拳术，这是正儿八经的好买卖。
至于鬼物会不会害人？伤到大姐杨菊贞，詹彩凤肚中的胎儿？
这一类的问题根本不会发生。
杨乃武与雾鬼说好，前期还没混熟的时候，是绝不允许它踏出书房一步。
而雾鬼本身也对瞎溜达没什么兴趣，唯有两大嗜好，一是书，一是酒。
“待自己拳术有了进展，再慢慢把这鬼物驯化成宠物。”
杨乃武心思幽幽。
“名字？”
雾鬼陷入踟蹰，自诞生以来他大多时候都不见天光，不是被锁紧箱子，就是被埋入土中，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徐三儿，谁知那小子福薄，没运道消受自家的机缘。
至于名字那倒是不曾有过。
“总得有个称呼吧？”
杨乃武又道。
“这，这……”
拳经中的雾鬼抓耳挠腮，
“我观你面生五眼，咱们如今又是在癸酉年相遇，干支癸属阴水，地支酉属阴金，金水一相逢，字头是为辛，不如，往后我就叫你辛五眼可好？”
杨乃武略一思忖，轻声道。
“辛五眼？”
“哈哈哈，五眼好，辛五眼好啊。”
拳经之中，辛五眼大叫道。
“我有名字啦，我叫辛五眼啦……”
“我有名字啦，我叫辛五眼啦，哈哈哈……”
辛五眼忍不住发出呼啸，声音透过拳谱在书房之中震响。
杨乃武嘴角微微一勾，收获辛五眼，亦算是意外之喜。
不过踏出书房的时候，他还是把御邪铜钱挂在了门梁之上，限制了对方的活动范围。
防人之心，不可无。
就算辛五眼是良善的，阴物与人终究是有一些区别。
……
练拳的日子，对有的人来讲枯燥而乏味，但是对于杨乃武而言，却是难得的清净。
西堂的事情，尤其是库房那一块，他就一直没去过问，红旗四爷的交代当成耳边风。
天理教中私下甚至有传言说是杨乃武认怂了。
曹洪倒是派人来请过两次，请杨乃武喝酒赏花，但都被杨乃武以伤还没彻底养好给谢绝了。
至于香主曹达一直没什么动静。
抑或是说到了曹达那个层次，重心就不放在帮里内斗的事情上，反倒是更关注外面。
太平天国遗宝的事情，在江湖之上，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当初曾国荃，曾九帅攻破天京城后就是因为没有找到那一批银子，才命人大肆屠杀，悬刀三日，以致浮尸堵塞淮河。
大乾朝半壁江山的财富，洪天王的圣库，大量的黄金，银器，珠宝都被藏匿了起来，以待后起之辈，搅动风云。
时机一到，那一批巨额宝藏就会再一次浮现在世人眼前。
庐州，徽州，苏州大半个江南地区都沸腾了起来，因为传言之中，知晓太平天国圣库宝藏下落的义贼就在这一带流窜。
杨乃武只当是故事来听，对于可望而不可求的宝物，他一向是听个响就罢了。
没人打扰的日子过得还算清闲。
平日帮大姐打扫打扫屋子，做点简单家务，练拳的空隙陪着詹彩凤到处走走散步。
无事的时候翻翻闲书，另外，额外抽出一两个钟头，钻研龙形大练，陪着辛五眼说说话。
这鬼物除了喝酒，看书之外，又觉醒了一个新的爱好，那就是听故事。
内容涉猎也是极广，尤爱听一些当朝相关的事宜，以及万国公报上的新鲜事儿。
什么欧罗巴大将军在深海之中发现了古城，疑为传奇之城亚特兰蒂斯遗迹。
又或是美利加大陆上有国度宣称对最新型的可观测生物电磁菌负责。
另外，还有就是罗刹国开始筹备“巨神兵计划”争取在五年之内，打造出第一批蒸汽推动，能够深入地下一万米的兵工机器，开凿出一个地底之城。
整个世界似乎都陷入某种狂热，一步步迈向超凡发展。
除了乾国。
西域一地，流窜军阀阿古柏作乱，受封奥斯曼帝国将军，并把苏丹的名字铸造在自己发行的钱币上面。
乾国不是没有发现这样的忤逆行为，然而，目前却拿不出更好的办法对付。
乾国的大人物们还没从剿灭太平天国的胜利中清醒过来。
……
杨乃武通过《万国公报》隐隐窥见了这个时代的脉络与发展契机，然而，他仅仅只是时代洪流下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
别说影响世界，区区一个天理教，他都还只是个喽啰。
甚至，他连一个破碎得稀烂的捻军组织中的一个蓝旗旗主这样的职位都没弄好，实权都没抓到手里，哪儿来那么大的野心。
一粒大丹吞入腹，杨乃武寻了机会又打算朝书房溜去，待上一个清净的夜晚。
他也不知道为啥，宁愿与辛四眼一个鬼物为伴，也不太想和詹彩凤挨着睡。
哪怕是什么也不做，就静静地挨着都不喜欢。
要说厌恶的话，其实他并不讨厌詹彩凤，平日甚至能抽出时间专门给詹彩凤熬鸡汤。
可要说有多爱，其实他也描述不出，更像是一种亲人间的陪伴，吞丹入腹之后，药力会扩散到四肢百骸，气劲凝作一股与筋络相融合，增强体魄。
他感觉自己算是踏入了练筋的层次，可书上说筋骨如龙一类的表象，却一直没有展露出征兆。
所以，他还不能特别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踏入了四大练。
就在杨乃武缩着肩背，蹑手蹑脚打开房门，去往书房的时候。
“你给我站住！”
身后传来一声重重的呵斥。
“彩凤，我……”
话还没出口。
“不许走。”
詹彩凤咬住嘴唇道。
“不是，我今天服了丹药，还要练功呢。”
杨乃武好言说道，话里话外都是推托之意。
“不行！”
“二郎，今晚我……我想……你好。”
詹彩凤娇羞道。
“不是，你都快有五……”
杨乃武被詹彩凤拖拽着手拉到床褥一边。
“你轻点就是，动作别太大。”
身体不由得火热起来，里面潜藏的到底是年轻的，血气方刚的灵魂。
呼！
轻轻一口吹灭烛台。
玉兔东升，一夜过半，清冷的月辉，从窗外洒落在房间。
在一声声悠扬餍足的叫唤之中，詹彩凤沉沉地睡去。
杨乃武轻轻揭开被单，又重新压好，不让冷风灌入。
他赤袒着身体，浑身上下空无一物，走到茶几边，端起冷茶下咽了一口。
微苦，冷涩。
又推开门，走到院中，耍起了一套拳来。
拳声习习，劲风跌宕，银白的月影之下，就见院子里一团翻滚的影子，一会儿似狼，一会儿像猴，不断腾空跳跃。
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一屁股跌坐在地，双腿盘膝，袒露的上身，一缕又一缕血汗溢出，筋肉不住蠕动，青色大筋慢慢凸显在体表，最终勾勒成一尊以筋为骨，以肉为线的观世音。
观世音，观世间万千悲苦之音，亦是猴头的护法佛。
“等什么时候，你见着佛门护法神，亦算是在练筋中站稳根脚了。”
红旗四爷过去对杨乃武说过的话，尤响在耳边。
杨乃武缓缓撑开双眼，一条条灵动的大筋宛若虫蛇又跳动着蛰伏回肉身。
他伸手揉了揉眉头，轻声细语道：“我这是成了啊，果然光是降龙还不够，这世间万物负阴抱阳，抑或是负阳抱阴，一松一弛，阴阳调和方才是正道。”
在他心中对于拳理的认知，再上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