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兴城西南一角,威远镖局后院。
曹洪拧着眉头坐在演武场,看着一众师兄弟们练拳,械斗。
天理教香主,曹达大马金刀地坐在曹洪的对面。
两人之间是黑白子密布的棋盘。
“洪儿,下棋得用心,你又在思虑什么?”
曹达虎拳已经练入了骨髓,说话的时候,嘴角下意识地朝下一瞥,看上去虎威极盛,明明是坐在凳子上,可若是有人远远一瞥,眼水不好的,能把他看成是一头吊睛白额虎,盘踞板凳上头。
曹洪眼珠子咕噜咕噜直转,开口:“爹,我就是想不明白,那个杨乃武到底是在想什么?我请他,他不来,反倒是给我下了帖子。”
曹洪随手捻起黑子,一子落下。
棋盘上黑子竟把白子尽数逼迫到了角落。
“还能如何,古之陈友谅罢了。你叫他,他要是去了,显不出能耐。他叫你,你要是去了,拿出一个红旗爷的位置未必能够填足他的胃口,这人用不得,先稳住了,收拾掉郑老鬼,再调头就是。”
曹达满不在乎道。
他轻轻捋了捋胡须,一边思考棋路,一边思索又道:“龙舟斗被夺了风光你恨不恨?”
“恨啥?”
“都是帮派里的人,要没杨乃武,我手下阿金,不见得是那个扎纸匠对手。”
“没输,反倒是赢了个码头,我干嘛恨他?郑老鬼手里又没人,办事都得靠我执堂,这堂口不就等于免费送我的吗?丢点脸算甚,日子还长着呢。”
曹洪轻声笑道,又落一子,开始屠杀棋盘大白龙。
“好,你能有这样的心性,我就放心了,把天理教交到你的手里,只会更上一层楼。”
曹达满意点了点头。
接着,曹达却是又晃了晃脑袋,忍不住点评起来。
“杨乃武是狼,狼子野心的狼,郑启贤(红旗四爷的名字)想要把他攥在手里,收为己用,这才是天大的笑话。况且郑启贤混了个坐馆儿,自诩是有上层关系,能够直通副教主层面就打我的主意,他却也不仔细想一想,老夫凭什么坐在香主的位置?”
“就他身后有人,老夫后面就没靠山?光是靠着功绩,就以为能上位,该不会以为现在还是百年前,天理教草创的时期?”
“简直荒谬之极。”
说着,曹达抓起白子再落下一枚,几乎在定子的瞬间,棋盘上黑旗围杀白龙的局面就被撕裂开来。
所谓的凶狠打法,却是在章法布置面前不值一提。
曹洪仰头看向老爹,满头枯白的头发,没有生机的那种枯萎,苍老的面皮贴在骨头上,皱巴巴,干瘪没有水分,可纵然如此,依旧能够从干瘪老头身上感受到一抹当世强人的风采来。
“老爹,你犀利啊。”
曹洪拍马。
“哈哈哈。”
曹达大笑,笑声中透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苍劲雄浑。
“那你还去不去赴宴啊?”
曹达又问。
“孩儿不去了就陪着您下棋。”
曹洪搓了搓棋子道。
“那头安排妥帖了?”
曹达追问。
“放心吧,老爹,库房的首尾我都收拾干净了。”
曹洪拍胸道。
“采购呢?”
“嗯?”
……
离红旗四爷出门整整一个月过去。
再有十三天就是腊八。
俗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
可如今看来有人是不想让杨乃武过一个好年。
“爷,执堂老大说他有一些事情,来不了,那一帮子兄弟也都没来。礼堂老大那边也推说身体不适,不过,还是让人送了一份礼来,冯爷办事儿去了,还没回来,说是菜车队,被一群流窜到连云寨的土匪给劫走,大抵是赎人。”
六子站在一旁,小声嘀嘀咕咕说着情况。
杨乃武面色微变,他办一场康复宴请,结果人都不来,怎么滴?
非得亮刀子是吧?
院子里,烧鸡,好酒,凉菜全摆上了。
结果天理教就没什么人来,这是要闹腾哪样?
曹达,曹洪父子不吃敬酒,那就只能追罚酒。
红旗四爷留下的两本账薄,杨乃武细细过了一遍手,总收与总支能够对应得上,可他把账薄细细一理,就查出了好几笔重复的交易记录。
无须多提就知道这笔款子是被吃了。
另外,还有购买清单这些,去往库房一点验就能分辨出这个账到底是怎么走的。
至于,走到了哪儿去?
呵,还需多问吗?
杨乃武今天做这场酒,有好几个目的。
一是看看曹氏父子到底愿意出什么样的代价来平这个事儿,能够给出那些好处,方便他后面以此向红旗四爷要价。
至于改换门庭什么的,杨乃武从没想过。
第二则是为了麻痹对方,让他们以为红旗四爷一走,杨乃武本性暴露。
怂了,亦或者是单纯认为,杨乃武是个奸诈小人。
至于为什么改换门庭?
这一类的借口杨乃武都想好了。
比如,红旗四爷给出的许诺虽是不低,但是杨乃武自恃四大练入门,又有异术傍身,战力与寻常这个层次的武夫不可同日而语。
换句话说,四爷的好处没给到位,所以,打起歪脑筋。
另外,有道是人走茶凉,红旗四爷话虽然丢出了一箩筐,计划安排也很妥帖,够毒的。
但问题在于,计划与现实往往是两码事儿,执行起来风险太大,还不如另投明主。
言而总之就是这样一些借口。
没想到,对方竟然来都不来。
庸货,蠢材!
还想着拿捏一把,简直是猪油蒙了心肝不知所谓。
如此更是加深了杨乃武协助红旗四爷彻底铲除曹氏父子的想法。
正所谓捉奸捉现行。
天理教中对钱财最敏感的人,除了香主曹达之外,就俩。
一个是库房的管事儿刘源,另一个是负责采买的田松山。
查账去抓这两人准没错。
杨乃武心中有了定计,当天就要行动起来。
不过,正所谓,皇帝不差饿兵,待跑腿的巡风小五也回来了。
西堂的管事儿大爷杨乃武,巡风小五,铜章小六就围坐一起,喝点小酒,吃点小菜儿。
酒过三巡,烧鸡,卤鹅食了个干净。
小五眸子里不见半点醉意道:“爷,事儿我打探清楚了,那片山叫白塔坡,山阴的一面是墓园,山阳的一面有一座清水寺。寺庙又因为一座白塔而扬名,不过,几年前,太平军之乱,东王肆虐江浙一带,大肆劫掠,以致生灵涂炭不说,那座白塔还被太平军给推倒了,听闻塔下是藏了什么佛宝。东王拿来与洪天王的母亲祝寿……”
“那件佛宝说是大德高僧佩戴过的神物,一串儿闪闪发光的玉佛珠。”
巡风小五坐的端端正正地说道。
“佛珠?那太平军不是信奉光明神的吗?异教徒不都是打砸烧杀?”
杨乃武反问。
“爷,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异教徒肯定是坏的,这东西嘛,肯定是好的,毕竟能换来钱财,这年头谁与钱财过不去呢?不管是东王,西王起兵总是要钱的。”
巡风小五呵呵一笑道。
“这样啊,行,行,吃菜,吃菜。”
杨乃武又给其夹了一筷头道。
“玉佛珠。”
他口中呢喃,心头盘算起来,似乎与五鬼拳经这些东西没什么相干。
“来,小五,辛苦你了,我再敬你一杯。”
杨乃武给小五把酒添上。
接着,他与两个小兄弟又喝了大半个时辰,杨菊贞还额外添了两个大菜。
席间,小六子借着酒劲问道:“爷,您说,咱们到底嘛时候,去打理西堂的事务呀?”
小五子猛一回头,狠狠瞪了六子一眼,手肘顶在小六身上,连忙给杨乃武添酒道:“爷,他是个酒蒙子,喝醉了。”
“呵呵,无妨。”
杨乃武摆了摆手,轻轻一笑,朗声道:“你俩不是疑心,我怎么这么久都没动静吗?今个儿就该动一动了。”
说完,也不待两个小兄弟能不能跟上趟,大踏步奔出了门。
小五,小六一看这还得了,连忙跟了出去。
结果跑到大街上一望儿,人没影了。
与此同时。
夕阳西落,城中唯一的博彩行。
庆云里。
“开啦,开啦!”
“十二点,大啊,哈哈哈。”
随着骰盅猛一揭开,红光满面的中年人一下子将大块的金子,揽到身前。
围拢在他身边有跟投赢了,眉飞色舞的投机者。
这伙人口中不断大叫道。
“老哥,你厉害呀。”
一旁同样有几个咬牙切齿快输红眼的衰仔。
“搞什么搞啊,连续三把大了啊。”
衰仔狂叫道。
“来来来,买定离手啊。”
摇骰子的青皮面对叫骂不予理会,只是吆喝着周围的人下注。
而周围四五个汉子,目光则是汇聚在中年男人身上。
“哎,不玩了,不玩了。见好就收嘛。”
与寻常人都不一样。
面前摆着一堆金银,中年男人竟然没有上头,而是在得胜之后就要打算收手。
“喂,老兄,再玩两把涩,让兄弟们开开眼。”
“对啊,对啊,老兄,福星高照,你一定赢的。”
中年人甩了甩头,一口笃定道:“哪儿有那么好运,把把拿钱?我又不是来这里取钱的财神爷,小赚一笔就中。”
说完,抱起银子,还真就要离开。
“喂,老兄,拿了钱就走不好吧?”
有人试图拦住中年男人。
“怎么?偌大个庆云里,玩不起啊。”
中年男人厉喝道。
周围一圈的人,有不少都变换了神色。
“让他走。”
摇骰子的青皮冷笑叫道。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的。”
有人拍了拍中年人的肩膀。
中年人背脊一瞬间汗珠子打湿衣裳。
江湖上三教九流有很多规矩,有一个说法叫做——打絮巴。
方法多种多样,比如伪装成卖糕点的小贩,抑或是卖烟草的货郎,但凡是吸食一点,保证叫你昏昏迷迷任人摆布。
打絮巴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在指甲盖儿里藏药。
人多朝身边一挤,再屈指一弹,不知不觉就让人遭了道。
中年男人平时办事机敏,眼光还算毒辣,一遇到人拍他肩膀,他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头一偏,防着对方可能的动作,两步拉开距离,这才道:“诸位爷,小弟近来得了笔闲钱,难免孟浪了些,刚才的话,是小弟没说好,给诸位赔罪了。”
“这些银子,我留一半算是给大伙赔罪了。”
中年男人怕自己走出这里之后,走不了太远,连忙拿话堵人。
周围的人对视了一眼。
那摇骰子的青皮,眯眼笑道:“来就是客,还能把你吃了不成,不如再玩两把。”
“这……”
中年人面露犹豫。
“玩?玩,玩个毛!”
一道厉喝突兀传来。
桌子一头,人群如潮向两边分开。
“刘源。”
来者又是一声厉喝道,此人正是杨乃武无疑。
“您是杨爷?”
刘源眯了眯眼,心下却是暗暗叫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比起被小厮打一顿。
他更不想插入到红旗四爷一脉与香主的斗争之中。
“说来你既然负责打理库房,那就有钱粮亦是有关,怎么从来不到我西堂报道?”
杨乃武似笑非笑道。
“杨爷,我,我……我早就卸任了啊。”
刘源急中生智的说出一番话来。
“上个月前,红旗四爷都还没走哪儿会,我就把库房的事情交接给了秦大的。”
刘源口中在道冤情。
这时候。
“这位朋友,这里是赌场,不是你们谈事的地儿。你要玩,我们很欢迎,可是要谈事儿,请另谋他处。”
边上的一小厮儿,想要如法炮制,手朝着杨乃武身后,探向肩膀。
“知不知……我是谁?”
杨乃武猛一扭头,脖子转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咯嘣的脆响之中,竟骇人地打了个对折,好似扭曲了一百八十度。
龙形大练,第一式龙形搜骨。
在雾鬼辛五眼的帮助下,杨乃武已经掌握到了一些东西。
尽管暂时没有领悟出火中三昧,却是迟早的事儿来。
啊啊!
周围的人当即被吓出了一个激灵,不少人大叫了起来。
那个出言不逊的小厮,更是被杨乃武大手一探,抓住了面门,给提了起来。
“我是杨乃武,你们要是不知我名,可以问问混江龙,穿云虎两兄弟。”
直呼青帮嘉兴这一带话事人的名头,好些混子都变了脸色。
龙舟死斗,身披流焰,杨乃武三个字某种程度来讲,算是镌刻在了不少人的心上。
不消片刻。
小厮晕死了过去,这人被他如丢垃圾一样,随手丢到了一边。
杨乃武这才转头凝视起刘源。
“你胆子蛮大的,青帮才被我们坑了一手,让出了码头,你还敢跑到青帮的地头来赌?”
杨乃武面无表情问道。
“杨爷,我……”
刘源微微颤颤不知该说点什么,手不停地哆嗦。
这人身份有点特殊才没被清理掉。
他是礼堂老大哥的二女婿,曹洪卖给礼堂一个面子,没有动此人。
之前,此人是负责仓库货物的进出,登记种种明细。
卸任当天,就是杨乃武上位西堂管事儿的第一天。
没帮着洗账,那是不可能的。
“过往一年的账目我都过了眼,有好些地方,进出账与库存有问题。你那边应该也有明细吧,找来给我过过目,或者,你解释解释,比如癸酉年,五月初七,七月初三……这几笔烂账是什么情况?”
眼瞅着杨乃武一口道出一年内的呆账。
刘源嘴唇哆嗦着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杨爷,您是知道的啊。”
杨乃武眼珠子咕噜噜转了转,轻声笑道:“那这样好了,咱们就赌一把好了。你赢了,库房与进出账的单子,我不再追问于你。你输了,就出一份正儿八经的库房货品的明细与我,我倒要看看到底是哪些蠹虫在作乱。”
杨乃武说罢,走到赌桌一边那张写着大杀三方的帘子下面,随手抓起了一副骰子。
“来啊,比大,还是比小?”
他扭头向刘源望去。
脸色阴沉的青皮,周围一帮子赌徒都被他干净利落地无视掉了,可偏偏无人敢于置喙。
“比大,还是比小。”
杨乃武第二次再问,神色已经有几分不善。
刘源嘴皮哆哆嗦嗦,张口道:“小,比小。”
作为礼堂老大的二女婿,他没资格参与洗账,很多时候,只是分点汤水。
库房到底有哪些进账与出账,他又怎么可能不知。
不想两头得罪,可又怕杨乃武的手段,刘源这个时候,只能寄托于赌术,谋求一条生路。
刘源缓缓踱步上前,拍了拍身上灰尘,恢复三分神采。
他的手臂一揽,同样抓起了一副骰盅。
“开始吧。”
旁边的青皮搭了一声腔。
哗哗哗。
骰子在盅里碰撞。
刘源的耳朵微动,“三、四、四,我赢定了。”
两个盅,同时落下。
“谁先开?”
青皮笑问,一副看戏神情。
此时的刘源提了两分胆气。
他吞咽了一口唾沫道:“我来吧。”
“好,你先开。”
杨乃武轻笑。
骰盅揭开,三个骰子,擎天一柱,最上面是只有一个红点的一。
呼!
刘源一屁股坐在地上,好似失去了全部的力气。
“赢了。”
他轻声嘀咕道。
“好,好,好!”
周围是一圈赌徒的高喝之声,整个局面几乎是不用再看。
“我不是还没开吗?”
杨乃武淡然说道,手掌发劲,慢慢揭盅,一瞬间惊爆周遭看客的眼球。
丝儿~不时,能听到有人抽气的声音。
骰盅之下,三枚骰子尽皆化为粉末。
呼。
杨乃武轻轻吹了一口气,骰子的碎屑乱飞,“这个怎么算?”他故意问向一旁的青皮。
库房守卫刘源的一张脸,刹那间失去了血色,成为一片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