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研发的药剂的确效果非凡,而也如他预料的,的确有人能在受到药剂影响的前提下再让二重身将珍贵的遗物用去。
谨慎总是没错。
摆渡人望着地面上那把断裂的佩剑,确认了二重身哪怕在使用遗物的情况下也没活下来的事实。
有些遗憾。
如果灵魂那样强大的超凡者能老实地被抽取魔力,想必【学者】阁下也能恢复到出更高的位阶。
那样的话,不仅能扰乱圣城秩序,让大结界暂时关闭,得以在其中安插钉子,再向世界再一次宣告“绀蓝泪滴”的存在,甚至连解封圣城下方……
可惜了。
摆渡人叹息一声。
不过得益于多耗费五分钟排除了一切的不确定因素,如今,已经再没有人会打扰计划的进行了。
“开始吧。”
摆渡人轻声呢喃,首先,从怀中摸索出了一张通体鲜红的信笺——只有大主教及以上职位才能下批的圣城结界屏蔽令。
不然的话,只要出现大范围的魔力波动,笼罩了整个圣城的大结界就会立刻响应,到时候就连教团那臃肿的反应系统都难以保证他能完成任务。
范围是整座庄园,时限是十分钟,落款则是,
——新晋大主教,博格·德力斯顿。
伴随着信笺的燃烧,在不惊动圣城中央监控室以及枢机主教会的情况下,这块微不足道的区域被大结界暂时忽略掉了。
摆渡人身躯变得佝偻瘦小,长出了山羊胡与皱纹,漆黑的风衣则化作白袍和缎带。
无论是时间回溯还是占卜,都只能把他认作那位今晚宴会的主角——博格大主教。
他从心口处小心地拿出散发着绚烂光彩的十二面水晶,凝视着其中封存的白手套与只余碎骨的手掌,朝着其中疯狂地注入魔力,眼瞳像是被水晶亮起的光点燃了,就变得模糊。
摆渡人背后流淌的冥河虚影消逝不见,宛若被蒸发了那样,穷尽十数年所攥取的奇迹和铸就的“本我”在这一刻破碎,可他只是狂热地呢喃,
“为了迎接更好的世界。”
伴随着浩瀚魔力的注入,瑰丽的水晶表面突然浮现出了一丝裂纹,紧接着,又是一丝……
在短暂的无可计量的时间里,正十二面体水晶陡然破裂,释放出了其中封存的碎骨与手套。
水晶之中封存的,并非什么奇迹的倒影或者神话历史中的圣者遗骸,倒不如说,是这两者的结合。
——高位阶超凡者本身便是行走在大地之上的活的奇迹与神话。
纵使封印的只是【学者】的一小截指骨与一只手套,其中蕴含的威能和升华的本质也并非摆渡人可以猜测。
大气中逸散的魔力先是静滞了一下,下一刻,便如同流入旋涡中的海水那样被手套与指骨鲸吞而入。
那是常人绝无可能感知到的稀疏魔力,可此刻却尽皆消逝,形成了短暂的魔力“真空”。
于是,本质的跃迁得以到来。
首先是第一位阶·白铁,曾经拦截了无数惊才绝艳的天才的深渊关隘。
使寻常人灵魂由散状的雾态凝聚成型,或赋予拒绝与外界接触铁石本质以灵性,将其塑造为独一无二的存在,以此来承受奇迹与超凡的存在。
而指骨与白手套却只是悬浮在半空中,将魔力胡吃海塞地吸收,可本质与灵性依旧沉睡不醒,看上去与先前的死物并无半分不同。
下一刻到来的便是第二位阶·水银。
灵魂的本质将由纯粹无色的铁变成更加沉重的银,开始承担具有分量的奇迹与灾厄。
由此引发的【去芜存菁】与【重塑骨血】便是所有超凡者迎来的第一次蜕变。
凡人的本质从此刻开始逐渐褪去,一切的可能性都在对超凡者们敞开大门,前进亦或停滞不前皆在一念之间。
指骨颤抖了一下,隐约间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尖叫,遍布皱纹的皮肤和血肉逐渐开始生长,灰色的骨质开始脱落,露出莹白的色泽。
可在下一刻却被疾驰而来的白手套紧紧地包裹住,很快,那截指骨的轮廓消失不见。
被吃得渣滓不剩。
在此基础上,第三位阶·升华便水到渠成地显现。
原本需要无数珍贵的耗材与复杂的仪轨才能抵达的位阶,在此刻于瞬间成就。
而需要滞留在三阶耗费无数时间,将灵魂中的杂质与沉淀打磨而去才能成就的“纯粹魂灵”在白手套之中闪耀,伴随着【升华铸造】后模糊权柄的显现,那一份庞大的意志自黑暗中缓缓苏醒。
血肉与骨殖在手套之中凭空生出,在模糊的叹息声中迅速生长。
而后在众多宾客毫无保留的魔力供应下,轻易突破了塞拉芙尔十数年未曾突破的限界,攥取人世与深渊间的奇迹,寻找到前路,铸就本我之芯,获取独一无二的权柄。
抵达了第四位阶·铸芯。
在抵达这一阶段后,超凡者已经与“凡人”二字毫无任何关系,头颅被斩去不会死亡,心脏被洞穿也尚能行动,哪怕肉身毁灭,单纯的灵魂也依旧能存于世间。
这便是“超”与“凡”的最初界限,成就从未有过的伟大奇迹的必要沃土与基石。
已然被全新生长出的手掌穿戴上的白色手套中,传来漠然的疑问声:“摆渡人,我是手套还是指骨?”
“手套。”
短暂的沉默后,学者微微叹息,
“如此么……那么计划变更,尽早去向预定的退路吧,事态即将滑落向最糟的状况。”
“为何?!占卜中最后的变数已经被我清除,同时间圣城的魔力隔绝处还有十几处,这里发生的一切不可能被外界知晓。”
摆渡人愕然地开口,却看见那平整的手腕断口继续生长出鲜红的血肉,可却并非正常地变为手臂,而是长出了另一只一模一样的手掌。
然后,两只手掌分别而立,灵活地移动五指,就好似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影在精细地操控着它们。
那些昏睡的宾客大多已经魔力干枯到一滴不剩,灵魂也早已化为了随处可见的碎片。
“但,尚有价值。”
在学者轻快的声音中,宾客们的外貌,记忆,灵魂形状和他们以往所拥有的一切逐渐改变,命运的丝线在悄然之中被那十指牵动,再编织成形。
利用权柄实现无论谁都无法否认的真实不虚的奇迹,再承担由这份奇迹所带来的的庞大灾厄与天命。
最后的第五位阶·传奇,就此成立。
“倘若时间足够的话,定然不用如此压榨手中的资源,耗尽一切后才勉强跨入传奇的门槛成了个半成品,倒真是……十足的丢人现眼。”
如果是指骨化作他,那么就代表着一切顺利,学者所谋求的定然不会是如此扭曲又可笑的渺小奇迹,在十数分钟之中不仅能在传奇之中站稳脚跟,甚至连窃取一丝微末的六阶·真理的力量都未尝不可。
当断即断,完成眼前的任务才是重点。
戴着厚重镜片的年轻人揉了揉太阳穴,瞥着从四阶跌落至三阶的摆渡人,将右手的白手套扯下,郑重地递到他的手中:“无需拒绝,权当是补偿与馈赠了。”
摆渡人用双手接过。
学者望向那一层代表着安全的保护膜,抬手,平静地虚握。
于是能够吸收数万标准单位魔力和屏蔽大结界的保护膜在顷刻间破碎。
代表着极高危的血红色灯光在一瞬照亮了整座圣城,震耳欲聋的警报声响彻在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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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城中央监控室。
“见鬼——!圣城里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地跑出一个传奇大位……”
绝望的尖叫声在监控室中此起彼伏,无论今晚事件的结果如何,在场监控职员们这清闲职位肯定是保不住了。
“圣城的自动化防御设施将在十五秒内部署完成,裁判所将在五分钟内到场控制事态扩大,净罪庭与戒律之斧会在十二分钟后封锁现场,十五分钟后将得到序列武器解封权限。”
温和的机械声回荡在室内,在强效冷静剂的注入下,所有人逐渐冷静了下来,重新投身于工作,可就在这时,一个不和谐的怒骂声响起:“开玩笑吗?!真要等五分钟后黄花菜都凉三茬了!难道普通人的命就不是命了?!”
终端按键急迫的滴答声过后,颇为古怪的电话铃声响起,传出了两个少女欢脱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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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大舞台的灯光已经亮起,观众们的情绪也开始被点燃。”
学者微笑,尾指勾起,从天穹之上疾驰而来的庞大术式与拖曳着狭长尾焰的导弹就全都如脆弱的气球般爆炸开来,
“真是……”
摇晃着晶莹深蓝色液体的试管被他从口袋中取出,只一瞬间,摆渡人就感受到了几欲让他灵魂扭曲的感觉,于是连忙后退。
学者微笑,拨开塞子,朝着远方绚烂的街区与高楼倒去。
“绝佳的实验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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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萃取机启动,开始循环……停跳液呢?!停跳液快拿来!”
“……”
“不行,不能注入停跳液!体温过低了,脉搏也马上快消失了!”
“放弃常规救治,准备紧急复苏,注入20cc生命泉水——先锁定魔力完成闭环!”
“医生,心跳停止了!”
“只要灵魂还没有破碎就还有……为什么她的灵魂这么脆弱!先拿除颤器给我!再不激活肉体灵魂就要灰飞烟灭了!”
“一,二,三——!”
“一,二,三——!”
急救病房之外,黑发的血族垂着头,安静地坐在等待的铁质座位上,倾听着自己健康的心跳和急救室中医生与护士急切地大喊,不知为何地,忽然间有些想笑。
她总觉得现在应该待在急救室里的人是自己。
拨弄着自己纤细苍白的五指,好一会儿后,她就听见病房中各类珍贵仪器的运转声和那些嘈杂的叫喊都消失了。
忽然间,整层楼都陷入了死寂。
像是葬礼上所有人一起稀里哗啦哭得不成样子前夕的,那几秒真正的无声哀悼。
片刻后,穿戴着厚重防化服的医生脚步沉重地走出急救室,愧疚地低头,
“抱歉,我们无能为力……”
血族收紧五指,再松开,凝视着医院洁白的地砖,许久,忽然抬头问:“你们确定她死透了吗?”
望着医生半透明面罩下的错愕表情,血族郑重地提出自己的疑问:“我是说,真的不能再救一救了?你们断定的死亡是临床医学上的死亡还是生命科学上的死亡?”
“哪怕大功率电击一下,告诉她明天她最喜欢游戏的限定卡池要关闭了,再不济招个魂也行啊,说不定就哔的一下就活了呢?”
医生没有回答。
权当是病人的家属沉浸在悲痛之中难以自拔,以至于开始说胡话了。
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倒不如说,能在最亲近的人在眼前死去后还能保持思维如常平和的人根本就没有几个。
很快,血族便再次见到了那个白发少女。
安静地闭着双眼躺在推车上,不见曾经的冷漠与不快,神情恬淡的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不顾周围医生与护士的从疑惑逐渐转到惊恐的目光,血族起身,走到推车旁,一把掀开盖在白发少女身上的白布,被对方几乎碎成烂肉的身躯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不由得嘀咕道:“到底我是血族还是你是血族……”
在医生的劝阻声中,血族口袋中的终端突然响起来了,铃声是两个少女欢脱的笑声。
原本听起来应该分外的欢快,可出现在现在却像是某种三流恐怖片里的配乐那样的突兀与不合时宜。
可在她故意加入的笑声之后,传来的便是令血族心脏骤停的漠然疑问,
“今天按时打卡了吗?日常训练做完了吗?课题进度进展到多少了?求救信号都回应了吗?深渊巡查过了吗?如果做完了一切……那么恭喜,请开始无止尽的加班吧……”
在嘲弄的疑问声中,平车上披着白布,在急救室中早被宣告死亡的白发少女艰难地睁开冷漠的眼眸,不知从哪里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她咧起嘴角,嘶哑地开口,
“看来加班还远远没有结束啊。”
说罢,她接过克雅手中尚未接通的终端,手指上划接通电话,仿佛未卜先知般地在对面求救声传来前回应道,
“请注意,圣城中出现的是恐怖组织·绀蓝泪滴的高层之一,刚恢复至五阶的【学者】,请保持自动火力打击的力度且不要惊慌,完成你们应该做的事,三十二秒后事件将会结束。”
“你都变成这幅鬼样子了,还想去救圣城的火?拜托,隔了多远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没给对方回应的时间,挂断了电话,平静地领受着身旁克雅难以置信的目光,动弹了一下勉强还有血肉黏连的手掌。
空气灌入破碎的肺腔又逸散开来,带着刺鼻的硝烟与铁的古怪气味。
她轻笑着,
“你总不能指望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会在乎那么一个两个普通人的性命吧?”
凄白的冷光里,青金眼瞳泛起柔和的色泽。
“但我在乎。”
同时肩负圣女与裁判长之名的法涅昂起下巴,如是开口:“如果总要有人为此牺牲,那为什么不能是我?”
如同破布般的手掌抬起,在一瞬间接入了千万里之外的圣城大结界,将那试管中倒出的深蓝药剂一滴不剩地接在掌心。
她欣赏着学者目眦欲裂的表情,愉快地打起招呼,
“你好,学者,然后……”
白布之下,苍白露骨的手掌因痛苦停顿片刻,接着,不顾海潮般的刺痛与阻力,陡然握紧。
于是相隔千万里之外,逸散的魔力,被雨雾浸染的空气,无处不在的红光,面色铁青的摆渡人,点燃了自身的学者。
一切的一切,都在一瞬间迎来静止。
然后,如彩云和琉璃般散去破碎。
法涅闭目,垂下手指,用尽力气作出最后道别,
“再也不见。”
距离她挂去电话,正巧三十二秒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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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中,摆渡人先是看见学者的身躯遍布细碎的裂纹,五阶的庞大魔力波动陡然破碎,逸散整座庭院中。
已然倒出的深蓝药剂不知为何消失不见。
功亏一篑。
幸好,学者早预料到可能到来的失败,并作出了好几手准备,也提早划定了任务完成的标准线。
但数月以来的准备到最后却只能完成最低限度的任务,即便是摆渡人也有些不甘。
“任务……勉强完成,快逃吧……”
摆渡人眼中最后倒映着的,是挡在他身前,披着白大褂的青年转过来破碎的微笑面孔。
他抬头,凝望着笼罩在圣城上空那对他无比熟悉的冷漠眼瞳虚影,
“裁判长……”
方才学者赠与他的手套寸寸碎裂,能令四阶晋升至五阶的珍贵遗物化作灰烬。
紧接着是摆渡人衣兜中纯白色的晶莹“主教”发出咔嚓的响声,断裂成了两截,替他挡下了最后的致命伤害。
可即便如此,摆渡人的躯体也如瓷器般遍布碎裂的创口,沉重的血液不断流淌而出,就连呼吸都仿佛变成了奢侈的事。
只是余波中微不足道的一丝就令摆渡人陷入了濒死的状态。
他倒在地上,愤恨又艰难地呢喃出那个名字,
“——法涅!”
如果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下定决心,不计代价地痛下死手,如今的一切就肯定能成功的吧……
但又有谁能够想到,几年前还只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废物修女,能在短短的时间里接连成为圣女与大裁判长的预备役。
甚至还从零直抵五阶,已然成为了摆渡人无法仰望的存在。
而且每次都是莫名其妙地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就仿佛未卜先知那样,一次又一次地挫败他们精心准备的计划。
庭院外的雷雨中,传来了整齐又沉重的脚步声,而从警报亮起后的时间甚至才不到三分钟。
摆渡人从兜中掏出那枚已经断裂成两半的白主教——原本是用来将他传送到圣城外撤离点的手段,只是现在绝无可能在封锁中抵达如此远的距离。
他将所剩无几的魔力灌入到其中,接着费力地拿出艾芙隆在出发前给予他的唤醒药剂,用力地将它摔碎在地上。
于是在极短的时间内,昏迷的宾客们便出现了苏醒的迹象。
博格模样的摆渡人痛苦地咽下血沫,讥讽地笑了两声,朝着为首的蓝发审判官讥讽道:“去和这群肥猪垃圾们打交道吧,教团的走狗们!”
断裂的白主教一阵闪耀,融化作莹白的粉尘,刺目的白光将他包裹起来,于匆忙建立起来的封锁术式中消失不见。
再然后,有不解和惊恐的尖叫声从苏醒的宾客口中传出。
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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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觉得有点冷冷的,又有点热热的。
像是晚上睡觉时空调温度调得太低结果脚又没有放到被子里的那种冷,冷得难受,但又没什么能移动的知觉。
而热……拜托,我怎么又开始喝起全糖的红茶了,不是说为了保持身材早就要戒掉高热高糖的东西吗?
话说,今天是几号来着?
莉莉想啊想啊,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只是觉得又困又累,还想要多睡一会儿。
反正闹钟也没响。
几号的事情,就等着睡醒再说吧……
可在一片安宁之中,却还有人不断地在她的耳旁说着些什么,嗡嗡嗡的,吵的要死,简直和夏季深夜的雨后不知道从哪里飞进蚊帐的蚊子一样。
还是浑身散发着红茶味的蚊子。
她忍了好几个梦,直到又一次被吵醒后,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愤懑,陡然睁开双眼,大叫道:“大晚上的不睡觉,是不是有病啊——!”
艾芙隆看着眼前少女的重影睫毛颤抖,又似乎呢喃了什么话语。
“莉莉……莉莉!就这样!再坚持一下,肯定会有人来救你的!”
她的嗓子里满是浑浊的血,每说一个字都会在刀割的剧痛下发出古怪的“嗬嗬”声,可艾芙隆还是锲而不舍用尽全力呼唤着莉莉的名字。
裸露在外的内脏和皮肉在被每一滴雨淋到的时候都痛得要死,泥水中在淌入血管后的每一秒都仿佛在把她的神经按在粗砂纸上用力摩擦。
但艾芙隆知道自己不能昏过去。
如果连她都昏过去的话。
那莉莉就肯定就没救了。
在“莉莉加油!”“莉莉快醒!”“莉莉别睡!”之类简直脑子有病的叫喊声中,莉莉终于摒弃了一切迷糊的睡意,顶开仿佛是铁做的沉重眼皮。
再度看清了眼前那个用嘶哑的声音不断叫喊着自己姓名的蠢货血族。
半截身子都没有了,热腾腾的血还在腹腔处不断地朝外流,可就是这样的她居然还想救自己。
这一瞬间,莉莉恍然。
原来这里不是什么凌晨的温暖被窝,也没有什么高糖的甜丝丝到会让人觉得腻的红茶。
是自己要死了呀。
那些东西,都不过是死前的幻想罢了。
死……吗。
明明以前总想着死真是好可怕啊,自己绝对不能死,至少也要等把所有的理想都实现再说死这种事吧。
可当死亡真的即将拥抱住她的时候,莉莉反而觉得一切也就这样。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么。
毕竟你看,我的理想和抱负反正都实现不了,我本质上其实也和圣城里会在桥洞底下抱团睡觉,然后在梦里随机被冻死一个的流浪汉没什么区别。
大家其实都是无论做什么都在这个世界上留不下痕迹,没有什么人生价值的普通人,努力了反而还要被周围的人嘲笑和看不起,不努力才应该是正轨和常态。
总不能因为套上了层光鲜亮丽的皮就不承认事实了吧?
只是……
“不甘心吗?”
沙哑的嗓音从上方柔和地传来,和雨滴摔在地面上破裂的声音一同传进莉莉的耳中。
“是啊……总觉得,好不甘心。”
莉莉的嘴唇嗫嚅着,她其实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但心理活动反而更加强烈了。
在心里絮絮叨叨的,像是不把垃圾话说完就不愿意去死的赖皮鬼一样。
“凭什么我每天努力焦虑到快要死掉才得到的成果要被这种莫名其妙的家伙弄没啊?”
“超凡者难道就以为自己要比普通人高人一等吗?”
“说到底,要是像我这样的凡人都死完的话,那些超凡者要超给谁看啊,自己吗?”
莉莉感到有人的体温重新覆盖在她的手背上,细腻又温暖。
“睡一觉吧,莉莉。”
那个褪去了沙哑的声音如此说道,温柔无比,让莉莉内心不知道叫什么的怒火都少上了许多。
“一觉睡醒后,一切就都会结束了。”
许久,在不真实的感觉里,莉莉恍惚又不确定地问道:“我能活下来吗……”
“能的。”
有人握紧了她的手掌,平静地保证,明明只是两个字,却不知道为什么胜过了那些律法文件和誓约书上的千言万语。
于是莉莉的心里不再恐慌。
“那真是太好……”
少女在即将睡去的前一刻,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朝着蹲在她身前的人影询问道:“那那个叫摆渡人的家伙呢,他会死吗?”
过了一会儿,人影回答道,
“大概不会吧,他知道那么多事,背后又牵扯到了不知道多少圣城里的大人物,有人想要保他也有人想要杀他,所以哪怕被关进暗无天日的黑牢里也绝无可能被直接杀死。”
“他死了,证据就没了。”
莉莉沉默了。
原本即将将她吞噬的睡意如潮水般退去。
“怎么能这样呢?”
“我们这些人,我,为了我死去的塞拉芙尔,总是板着脸但其实是个老好人的瓦蒙德老师,还有被骗的团团转的蠢货血族……我们这些人都惨成这样了,难道还不能算是处死他的证据吗?”
她不解地呢喃:“这能算是结束吗?”
“可接下来的一切已经和你没关系了,莉莉。”
那个声音理所应当地说道:“审判官们会在一周内把他抓回裁判所,但在那位大裁判长不在的当下,拷问顶多算是走个过场,鉴于摆渡人敏感的身份,又不可能在圣轮法院公开审判他,民意自然无从发挥,几周后,就没人再会谈起这件事了。”
人影顿了顿,然后说道,
“他会被关入牢狱,自此与你的人生再无交集。”
他说的好有道理,我居然无法反驳。
莉莉发自内心地如是感觉。
少女想了想,然后平静地说着,咬字不急不缓:“那是不是等我忘掉今天的事,再咬咬牙再干上两年,到时候的成就又会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毁于一旦……我想对于我这种倒霉的家伙,这应该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吧。”
“倘若这一次逃避了,那之后的每一次我肯定也鼓不起勇气去做些什么。”
“如此反复,不论跑出来多少人为了他们心中的伟大梦想波及到我,我都要受着,忍耐着。”
“哪怕死了很多人,我也快死了,反正只要稀里糊涂地睡上一觉,等到太阳再次升起,我再去洗把脸,告诉自己新的一天开始了,要迎接全新的自己,是不是就算事情全都过去了。”
“他们的愿景伟大的要死,所以我这大概完不成的普通理想和为此付出的努力就该为他们让步,我就应该为此牺牲。”
“因为这些人以后都与我的人生再无交集,所以他们哪怕曾经把我的人生当垃圾一样踩在脚底下过,也和我没关系。”
血泊里奄奄一息的莉莉艰难地抬眸,凝视着那个戴着古旧钢盔,身披黑色风衣的男人,颇为好奇地问道,
“是这个道理吗,司辰?”
可她却根本没有期待司辰的回答,更像是自言自语,本应倒下的垂死身躯中一点一点地生出了炙热又澎湃的力量,像是要把莉莉整个人都点燃了。
一直以来,莉莉总觉得是这个见鬼的世界有问题,或者是自己身上出现问题才导致会有那么多不好的事情发生。
但她直到今天才反应过来,其实不是的。
有些时候,无论你如何有礼貌,如何尊重对方,如何卑微地低头都没有用。
因为她根本就没被当做人来看待。
好晕啊。
但是又好热。
感觉就像喝了瓶很烈的酒那样。
她从地上缓缓站起来,将手从司辰的手中重重地抽出,把被风吹倒的伞罩在了昏迷过去的艾芙隆的头顶。
“不该是这样吧……”
莉莉抬头,闭上双眼,冰冷的暴雨冲刷掉了脸上的泥和血,可以往虚无缥缈的魂灵却越来越烫,简直要把她的脑壳都烫化了。
曾如铁石般顽固和坚韧的灵魂在浩瀚魔力所变成的烈火中化开,数年来终于溢满而出的不解,不忿,失望,与今日积蓄的愤怒和不甘一同化作柴薪投入其中。
于是纯粹的铁色自灵魂中一点一点绽放开来。
灵性洗涤灵魂,怒火煅烧杂质。
一切多余之物皆化作灰烬,只留下了最为干净的……
“自我”。
“在普照万物的太阳之后,居然……是自我吗?”
在司辰难以置信与错愕的注视下,作为一切超凡基石与——铁色魂灵于雨中闪耀。
在漫长的时间,无穷无尽的努力,火山喷发般的情绪和浩瀚魔力灌溉的互相叠加下,莉莉终于迎来了独属于自己的超凡之路。
只会忍耐和否定自我的莉莉·科德艾嘉就此逝去。
刚强不屈的钢铁少女从此诞生。
“司辰。”
狰狞的笑容浮现在那张被饱蘸雨水的发丝覆盖的脸颊上。
莉莉弯腰,捡起地上被魔力填充而满的左轮,对着虚幻到几乎看不见模样的司辰轻声说,
“——他挡住我的理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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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很久以前,只属于莉莉·科德艾嘉的故事。
一个女孩的成长与蜕变。
一个不算愉快的童年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