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在皇殿使靳兰身后。”
星源掰着指头,道:
“九皇要扶棺,靳兰必然也要扶棺,那东将军呢?
他又怎么能托大,肯定要下场扶棺。”
“东将军也会来?”
韦觉有点不适应,自菊皇之祸以来,门阀世家与尘族大军的关系,就跌入到冰点以下。
这灭掉嵇家没几天的尘族大军,要来参加韦家大家长的葬礼,怎么看,都像“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肯定来。”
星源体会到了韦觉那五味杂陈的心理,便给他透了底,道:
“而且是为保护你,才来的。”
韦觉立刻就理解了这其中的曲折,还不是星源的照拂所致,眼睛里闪过一丝感激。
他知道,这是来自星源的友谊。
星源是门阀世家的“凤头”,居然会为他,舍脸请动尘族大军,不得不说,这是无法偿还的情份。
依照品秩,皇殿使和天选大将军一致,东将军自然比靳兰要低些。
扶棺的顺序,就是左一九皇,右一靳兰,左二东将军,右二韦觉。
韦觉就在靳兰身后。
皇殿使一职,本该是九皇的心腹之人担任。
但九皇出身低微贫寒,在尘族的高层,就是孤鸟一只,既无家族相帮,也无关系网可以倚仗,更无三五好友,可以托付重任。
他的发小、亲朋,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渔人,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箩筐,又无一心修行之辈,哪个能登上大雅之堂?
也就是说,九皇没有心腹之人的当权者。
现任皇殿使靳兰,出身政事堂,油滑得紧,像条泥鳅,一攥一把泥。
他立场飘忽,或者说没有立场,最大的特点,就是待人谦卑,就没听说过,哪个重要人物,跟他有嫌隙。
九皇之所以任命靳兰为皇殿使,就是看重了靳兰“人脉广”这一点,利用靳兰这一点,跟尘族的方方面面进行沟通。
靳兰确是九皇倚重之人。
这次,门阀世家与九皇的合作,这靳兰出力不少,或者说,就是他一手促成。
但要说舍身为谁,或者把谁护在身后,那绝不会。
韦觉站在靳兰身后,若有个风吹草动,靳兰虽不至于拉韦觉挡刀,但肯定会第一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躲进一个安全的所在。
“那要是站在东将军身后呢?”
星源权衡利弊之后,又提出一个方案。
韦觉却紧皱了眉头,他是怕,怕没有险情,东将军也会创造险情,再出手干掉他。
星源却笑着说不会,东将军会拿命保护他。
韦觉实在理解不了,揪着眉,问道:
“这到底是为何?
为何一定要护我周全?”
星源见他这样问,神情凝重起来,低沉地道:
“不是护你周全,而是要护着,每一个,愿意“朝圣”的尘族修行者。
不能让菊族的暗杀,吓破了尘族人的胆,打灭了尘族人的希望。”
韦觉静默一会儿,有点难为情,有点懦弱地道:
“我可以放弃“朝圣”吗?”
“正有此意。”
星源鼓励地看着他,道:
“葬礼结束,找个机会,只要有人接替,你就宣布放弃。
但这次葬礼,不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勇敢面对。”
韦觉却低下头,他可能在星源稍显铿锵的话语中,自惭形秽。
片刻,他又抬起头,很勇敢,很真挚,道:
“我若退出,会不会影响尘族人的心气?”
“不会!”
星源回答得很肯定,甚至有些霸道,道:
“我会让尘族的人看到,你是心有不甘地,被逼放弃!
而且过程,是不屈不挠,搏命力争。
怎么样?”
“那我愿站在东将军身后。”
可问题又来了。
那就是,谁来站在靳兰身后。
韦觉提了个合适的人。
这人,跟尘族大军和门阀世家的关系,都不错。
说来,也跟星源能扯上过往来。
星源能进韦氏家塾外庭梓科,就是此人出面,找到韦三说情促成。
后来给梓科的山主,送大把银子的,也是这位。
要不然,星源怎么能这么快,就进入梓科,还如愿地住在了韦觉的隔壁。
这位合适的人,就是政事堂的参政袁沓妵。
政事堂的平章跟天选大将军、皇殿使是相同的品秩。
这参政一职,又排在政事堂平章、枢密之后。
那袁沓妵若来扶棺,就能站在右二、靳兰的身后,而韦觉顺序后推,自然是左三、东将军的身后。
袁沓妵会来吗?
已经来过。
明日自然不会再来。
星源走进里屋,转身就和白霓一起出来。
白霓跟韦觉拱了拱手,也不言语,就推门离开。
韦觉知道,她这是去办袁沓妵的事。
星源知道,她既然答应下来,就说明她掌握了足够的信息,有足够的把握把袁沓妵请来。
漫漫长夜,就要走到尽头,韦觉也要告辞,仍去守灵。
他让星源也抓紧时间睡上一会儿。
太阳出来之后,可能就是血流成河的一场拼杀。
可星源哪里睡得着,思来想去,却突然发现,漏洞或者说软柿子竟是自己。
经过这一番的折腾,菊族的刺客,肯定是把他查了个底朝天。
菊族若拿他这个,不是修行者的人,当突破口,怎么办!
想到这一层,他的心里顿时七上八下的,纠结万分。
他十分得清楚,自己在白浪南、杜子丑、阿东他们心里的份量。
不论白浪南、杜子丑,还是阿东,都会为他的生命,放弃所有。
这样,他就是木桶上,最短的那块木板,也就是成败的关键。
但同样,危机,危机,危就是机。
若能把他这个短板,暗暗变长……
星源想到这里,把纸铺平在桌上,开始边思考边研墨。
其实,他能想到的这点,白浪南他们怎么会想不到呢?
白浪南他们,巴不得菊族的刺客,对星源下手。
他们相信,星源那眼眸里的星宿海,更相信杜子丑手里的,那本破破烂烂的破书上,记载的“紧急关头找星源”。
门阀世家的葬地,就在韦家府邸的后面,有连绵不断的高大石墙围着,石墙上,攀缘着密密匝匝的蔷薇。
为此,民间都俗称这里为“蔷薇葬地”。
而大门,就在韦家最后面的一进院落里。
也不是每一个门阀世家的子弟,在死后,都能葬在这里。
这是要经过门阀世家的共同确认。
只有很少的人,才能获此荣耀。
这都是搪塞外人的说法,真正的决定权,在“凤头”手里。
说白了,只有被“飞凤”组织选中的人,才会被埋进这片葬地。
这葬地下面的地宫,就是“飞凤”组织参悟观想图的地方。
每一个被埋进这片葬地的人,都是假死,那是服用一种叫“龟息丸”的药所致。
等他睡醒时,已身处深深的地宫之内,不出意外,在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阳光。
就是如此,能被“飞凤”组织选中的人,还都趋之若鹜,就没有不愿意来的。
那被传说的神乎其神的修行,那踏入“不死诸无”的梦想,太吸引人。
“蔷薇葬地”对门阀世家大家长的诱惑力,在眼下看,可能仅次于五湖烤肉。
葬礼古朴而隆重。
九皇驾到之后,韦家便打开了所有通往后院的大门,撤去了门槛。
下葬之路,已畅通无阻。
棺起。
面带悲戚的九皇,以手扶棺,靳兰、东将军、袁沓妵、韦觉依次跟进。
后面才是韦三的三个儿子。
棺木缓缓前行,哀乐如泣如诉,众人无不伤心低首,簇拥着棺木,祈祷着慢慢前行,送韦三最后一程。
韦觉身后,是韦三的二儿子,他扶棺的那只手的手心里,有一只蛊虫多情种,落在了棺盖儿上。
那蛊虫多情种生性懒散,在韦三二儿子的孝衣袍袖的遮掩下,慢慢腾腾,翻过棺盖儿的棱,钻进棺盖儿与棺壁结合处的缝里,眼一闭,腿一蹬,呼呼睡了起来。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这韦三的二儿子,不知是什么原因、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出去的,直到今天早上,即将起棺,才着急忙慌地赶来。
韦家大家长的儿子,那都是养尊处优之人,前呼后拥之辈,怎么会被菊族收买。
逝者的孝子,那都是悲戚伤心之人,苦痛哀嚎之辈,怎么会动手谋害。
这是白浪南的大意和“青萍”组织的情报不全面,共同作用的结果。
送葬队伍,走进韦家的最后面的一个院落。
棺木会在这里稍做停留,扶棺的人,也就在此处离开棺木,在这最后面的院落里,静坐、哀伤。
也就是说,送葬之人,到此为止。
直到棺木入土,葬礼结束,即可返回。
跨出这个最后面院落的门,就是蔷薇葬地。
这蔷薇葬地神圣,除了必要的抬棺之人,都不得入内。
棺木还在缓慢前行,它驻停的地点,是这最后面院落的中心。
就在这时,这院落被人挤得满满当当。
送葬队伍的最后边,有个韦家的小厮,在进入这个院落的同时,放飞了一羽洁白的鸽子。
那羽白鸽窜上高空,牵着葬礼上的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自爆,就像在云朵下,又点燃一颗太阳,光芒四射,炽亮炫目。
葬礼上的所有人,俱是眼前一黑,都忙着低头捂眼。
抬棺的人,也几乎同时放下了棺木。
片刻,再抬头时,已见高远的天空,有两道金光如剑,拖曳着长长的火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一道是冲着这送葬的人群来的。
另一道,看那方向,竟然是尘族皇殿。
“那是,曳尾剑……”
匿身在送葬人群中的杜子丑,惊呼出口,猛地大喊道:
“快逃!”
东将军反应极快,转身,一把抓住韦觉的手腕。
可是,在这团团围拥的棺木旁边,又往哪里逃呢。
这时,送葬的队伍里,一道身影冲天而起,直接顶向那疾驰而来的曳尾剑……
“轰……”
日月无光,大地摇动,天空瞬间黯淡。
“哗……”
下起了浓稠的血浆暴雨。
方圆百丈以内,尽是血污。所有的所有,都被蒙上紫黑的血色,无论树与房,还是人与路,抑或青青的花草、鲜活的禽畜,无一幸免。
韦家外墙,一个窝在墙角的小乞丐,仿佛被这天摇地动,惊醒了闲散的梦,却并不惊慌,只是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松松垮垮地站起来,东瞅瞅,西望望,转眼间就没了踪影。
那个冲天而起,顶住曳尾剑的身影,是星源。
是那个不愿意拖累任何人的星源。
他不愿意自己被突破,更不愿意自己被照顾,毅然决然,以而止符为阵枢,推衍出“而止符阵”。
再用细如发丝的绣花针,雕刻了八粒,那比米粒还小的佛光菩提木残渣。
这八粒,配上原来雕刻而止符的那一粒,总共九粒,结成而止符阵。
九粒佛光菩提木残渣,是那撮木渣里可利用的极限,剩余的,接近于尘屑,也就被星源扔掉。
而止符阵的阵枢,被星源藏进发髻,另外八粒,被他按方位掖在腰带里。
在黎明之前,星源才完成这一切,迎着晨风中的第一缕朝阳,他推开门,感觉符阵已和自己融为一体。
韦三的二儿子,放出蛊虫多情种时,确实没有人发现。
但那小厮放出的那羽白鸽,却惊动了很多人。
那羽白鸽,名为“炽羽白鸽”,在尘族也是赫赫有名,它不是蛊毒,是白鸽与一枚取象符——“英丁离景狼烟符”的合体。
画着狼烟符的纸,被搓揉成卷儿,装进竹筒里,再把竹筒,系在白鸽的腿上。
用时,只需要放飞那炽羽白鸽,便会在高空,自爆出刺眼的光芒。
见到这炽羽白鸽自爆,按照约定,或者命令,该行动的人,自会行动。
另外,在行动前,还要往竹筒里加上不同色儿的颜料。
这样在炽羽白鸽自爆时,就会出现不同色彩的光芒。
不同的行动,或者不同的人,就要看这不同色儿的光芒来行动。
只有皇殿司和尘族大军,可以使用炽羽白鸽。
炽羽白鸽使用前,要统一报告皇殿司控鹤营。
由皇殿司控鹤营决定,在竹筒里塞添哪种色儿的颜料。
这就是皇殿司的“定色儿权”。
在韦家,在葬礼上,这只没有塞添任何颜料的炽羽白鸽,飞上了天,靳兰、东将军、九皇都是心头一震。
靳兰心里还暗叫“走运”。
“走运”的是这只炽羽白鸽,爆出的光芒没有任何颜色。
这就可以在皇殿司,与尘族大军之间推脱推脱,掰扯一番。
若是有了颜色,那皇殿司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
东将军跟靳兰不一样,他没有在第一时间,想着怎么去撇清责任。
而是忧虑,几乎在同时就拿定了主意:
尘族大军的清洗,势在必行。
九皇铁青色的脸面,不是为这些,而是为菊族。
他没有想到,菊族这么不在乎他的生死。
仅仅是为了一个朝圣者的命,就可以舍弃他。
而且,他数次跟菊族清晰地表明,这个朝圣者,就是他选的。
是他选的,为了尘族、菊族的融合大计。
可菊族还是以实际行动告诉他,菊族的决定,就是金科玉律,不可更改,更不能对抗。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何况你个小小的尘族之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