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湖教内，排名第二的部曲，是慈幼局。
慈幼局的首领，被称为“大局主”，名叫齐阳奴，他也是尘族皇殿太医局的太医令。
这齐阳奴，可是大名人，尘族首屈一指的神医。
在韦药堂坐堂的大夫，不是他的弟子，就是他的再传弟子。
星源去的是韦匠行，若去韦药堂，肯定已经和他见过面。
第三个部曲，是“同尘”组织。
“同尘”组织的首领，被称为“大同尘”，是菊族前将军，他已战死在隐月山。
“同尘”的事务，应该是由他那个代号叫“无尘”的徒弟接手。
这“无尘”，算得上五湖教最神秘的人，五湖教主还能给下属一个背影，可“无尘”呢，连地上的影子都没有人见过。
最后一个部曲，是人尽皆知的五湖堂。
五湖堂的首领，和五湖居一样，也被称为“大掌柜”，名叫“孟淄”，是东小楼的管家。
“你信吗？”
星源拿着屈方子的说法，问杜子丑，道：
“他说的，可都是尘族有头有脸的人，或者说，是举足轻重的人。”
杜子丑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道：
“你对你的酷刑，有信心吗？”
星源直言不讳自己的怀疑，道：
“在这之前有，现在，隐隐约约，不敢有。”
“那我再问个问题，考验一下。”
杜子丑皱着眉头，似乎心事重重，又于心不忍，咂咂嘴，道：
“什么是“菊神降临”？”
这个，屈方子说他真不知道。
按照屈方子的说法，他是凭真本事，才做到“大掌柜”的位置，并不算五湖教的核心人物。
是那种能力强、功劳大，冲锋陷阵的勇士，却不是座上之客，幕内之宾，参与不得机密。
是他屈方子切入了金莲一脉，在乾江江心洲，建立了娲皇大陆最大的大白渣种植地。
是他屈方子研创出“五湖烤肉”，又开办“五湖居”酒楼，把大白渣由药品转变为食材。
五湖烤肉推出的短短时间，大白渣之毒的散布范围，几乎超越了五湖堂，十几年的苦心孤诣的经营。
昨晚的“赤眼”暴民，几乎都是五湖居制造出来的。
从今天开始往后，再暴露的“赤眼”，才是五湖堂的杰作。
“你该千刀万剐！”
星源低声咒骂道。
但又有什么用。
屈方子宁愿星源立刻千刀万剐了他，这样，他就不要再忍受，这生不生、死不死的酷刑。
“菊神降临”的教义，对五湖教教众来说，就是“欲望全偿”，就是“所想即所得。
谁都知道，这不是真的。
屈方子所能知道的，也只有这些。
不过，他在被擢升“大掌柜”时，跪拜的是一副画。
那是在东小楼的后花园，也是那时、那次，在那里，他看到了五湖教主的背影。
那副画上，画得是一只冲天而起的“血凤凰”。
凤凰是兴奋地引吭高歌，血是酣畅淋漓地飘飘洒洒。
杜子丑不想听到关于“凤凰”的任何消息，那是因为宋五儿的神通是“火凤凰”的缘故。
但，现在凤凰还是出现了，虽然是“血凤凰”，而不是“火凤凰”，可都是凤凰啊，何况，菊皇的蛊毒，岂不就是蛊虫血影。
屈方子的意思是，“菊神降临”，应该就与这激情的“血凤凰”有关。
并且，他还说到一个细节。
他对着那副“血凤凰”，行了两次三跪九叩大礼。
若仔细回忆，那司仪高亢而又模糊的念白，似乎是说菊神是一对，有神王，还有神后。
杜子丑似乎肯定自己猜到了“菊神降临”的含义。
虽然这些，都在预料之中，但当事实，黑铁一样冰冷坚硬地摆在眼前，他还是不敢接受。
他强忍眼中的泪水。
泪水又怎么能忍得住呢？
杜子丑颓然地坐在士兵留下的椅子上，久久没有言语。
星源也不想打扰他。
每个人的沉默，都是一次痛苦的蜕变。
此时的言论，不管是劝解、宽慰，还是鼓励，抑或落井下石的嘲笑与谩骂，都是一样。
都是一样地增加蜕变的痛苦。
这时候，最贴心的做法，就是让世界沉默，最好是归于虚无。
在虚无中蜕变，不被打扰，才是吞噬痛苦的过程中，最舒适的姿态。
杜子丑幸运地拥有了这种姿态，他知足，他蜕变的速度也就是很快。
杜子丑的眼睛，把眼泪咽了回去，也就是变得异常明亮。
他对屈方子道：
“把你曾听到的传闻，和心中的猜测，都说完。
我撤了你的酷刑，给你一条生路。”
屈方子的眼睛挣得老大，眼睛的明亮，也超越了杜子丑数倍。
那是绝望的土壤里，开出的小花，被炙热的生之欲望，打扮得亮若启明星。
而他说出的话，不仅点燃了星源的眼睛，也让杜子丑的眼睛更加明亮。
菊族有些风言风语的谣传，说菊皇在与宋五儿一战中，受了很重的伤。
这是不可能的事。
直到今天，宋五儿也就是个半步诸无境界，而菊皇，在很早以前，就是半步金身的境界。
这中间差着一个诸无的两个小境界呢，没可能。
谣言就是这样，它有一个不可解释的特质，就是不管与实际相差多远，它总能有鼻子有眼地传播开，而且，还会有更加离谱的后续。
说菊皇这伤，本就未能痊愈，又不得不勉强与唐九一战。
虽说最终获胜，但也扯动了旧伤。
近年，这伤有愈发严重之势。
这就直接导致，菊族的很多事情，都是菊太子在处置。
传得更邪乎的，是这次菊皇的死，居然有人说是菊太子所为。
你想想，盛夏暴雨，雷电猖獗，劈死个把人，属于正常。
即使没见过，也应该听说过。
但，有听说过哪位修行者，是被这雨雷劈死的吗？
可是，相信这无稽之谈的，大有人在。
真是没有办法。
但，不管什么原因吧。
现如今，这菊族，由菊太子当家理事，已是不争的事实。
比如，这次，针对尘族发起的，屠杀“朝圣者”的行动，很明显，就是菊太子在一手操持。
要知道，这一下，倒好，把五湖教近二十年的苦心经营，尽毁于一旦。
崽卖爷田，不心疼！
忆昔最初，屈方子他们初来娲皇大陆的时候，都是靠着近海捕鱼的小渔船，偷偷往娲皇大陆运送大白渣。
仅靠这小渔船的运送量，屈方子这些大夫，都不敢给病人使用大白渣。
唯恐用了以后，却不能持续，会出现“赤眼”人闹事，引起尘族警觉。
后来，有了“潮帮”的大船，才有机会运送“老人抱婴”过来。
也才开启了，在娲皇大陆种植大白渣的历史。
屈方子他们，也算是在娲皇大陆站住脚跟，有了第一间五湖堂。
这潮帮，是东南巽地的第一大帮，属于门阀世家郑家的产业。
郑家虽不是七大门阀之一，但在门阀世家当中，也是数得着的大户，没想到，老早老早，就归顺了五湖教。
这门阀世家，被五湖教浸淫日久，不知道还能有多少自主性。
一晃就是十年，在五湖教有了符合制作“老人抱婴”的教徒，大白渣的种植，得以逐步扩大。
五湖堂，也顺势推进到整个娲皇大陆，局面一点点被打开。
而这段漫长的拓荒时间中，挖掘到金莲一脉这块宝藏，才让屈方子见到了一丝豁然开朗的曙光，也让他看到了自己前途，是一片大好的光明。
到五湖居开业，正是该屈方子大展宏图！
他也是春风得意，荣升“大掌柜”。
可菊太子却发动了，屠杀“朝圣者”的战斗。
屈方子说他不喜欢菊太子。
其实，何止不喜欢，简直是有点恨。
就像辛辛苦苦种的大白菜，眼看着要收获，却被别人家的猪给拱烂。
在屈方子眼里，菊太子就是“猪”，拱他“白菜”的“猪”。
在屈方子眼里，菊太子好像与菊皇的想法不太一样。
菊太子不理解，菊皇为何以近乎屈辱、退让的方式，选择“菊尘赌战”，与尘族十年一约。
而不是，选择用百花杀战阵的刀光剑影，一路平推。
从屠杀“朝圣者”的布置上看，菊太子不惜菊、尘两族，两败俱伤，也要灭掉尘族的决心已定。
万事俱备，箭已在弦上，只等一声号令，那便是万箭齐发。
为此，他不息毁掉屈方子他们，十几年忍辱负重，才得来的累累硕果。
这一点，星源和杜子丑都很认同。
既然认同这种看法，那么，星源他们的这次反击，是不是，本就是菊太子预料到的结果？
或者说是菊太子想要的结果？
或者说是菊太子一手促成的结果？
星源发觉，自己这些人，掉进了一个阴谋的大坑里。
自己这些人，就好像是，一个个不自知的木偶。
自以为本事大得不得了，跳得欢腾着呢。
可其实，都是在舞蹈着提线的节奏和动作。
他看着杜子丑，杜子丑也在看着他。
看来，两人被同一种感觉，在同一时刻重击。
说到做到，星源更改了屈方子牢房里的符阵布置。
没有了直到生命终结的酷刑，跟楚奘一样，只要不想逃，会过得很舒坦。
回到班房的星源与杜子丑，一筹莫展，全无头绪。
面对着齐仙居的晚饭，两人一点食欲都没有。
脑袋里盘算的，都是那几个五湖教的大人物，偏偏，他们也是尘族的大人物。
无论是瞿春、齐阳奴，还是孟淄，这哪一个都是轻易动不得的大人物。
动瞿春，就是动九皇。
诸无境的九皇，轻易绝不能招惹。
动齐阳奴，整个韦药堂和尘族的所有大夫，都不会善罢甘休。
动孟淄，不仅宋五儿不会同意，杜子丑也不会允许。
动孟淄就等于把污水泼向了宋五儿，这触碰了杜子丑的底线。
谁都不能动，星源就只能自己劝慰自己，道：
“那是屈方子的离间计，没有切实的证据，仅凭这一面之词，我们不能信。”
虽然这是句最实在的话，但星源和杜子丑都明白，这也是句最违心的话。
星源提议，把东将军和白浪南召回来，集思广益，看怎样才能爬出菊太子挖的大坑。
这时，西将军和白霓进来，带来一份“青萍”传来的，由远在巽地乾江口的北将军，发来的塘报。
“青萍”昨晚一战，饱受摧残，损失惨重，但中坚还在，且已经带伤投入了新的战斗。
边战斗，边疗伤，边补充。
作为尘族大军的细作营，“青萍”拥有尘族大军，最精锐的勇兵悍将，这可不是一般营旅所能比拟的。
北将军的塘报里说，在乾江口，打捞到一百七十三具，裸身老人和婴儿的尸体。
这些老人和婴儿，要有一半以上是出自金莲一脉。
这和屈方子口供里所说的，一百零五株“老人抱婴”，是吻合的。
差别的部分，可能在于，被江水里的野兽吃掉，或者被风浪打碎，或者沉入江底等几种情况。
这些尸体运回来，可以作为五湖堂罪恶的证据，最重要的是要入土为安，给金莲一脉以慰藉。
这群终生沐浴在苦难中的人，不该遭受这样的恶毒报应。
塘报里重点说的，是另外一件事。
说无意间，在潮帮出海捕鱼的大船里，抓到五百多名被贩卖的人口。
这里轻轻松松说“无意”，却不知道，有“青萍”多少心血在里面。
塘报上说，潮帮出海捕鱼时，船仓是空的，吃水应该较浅。
可这支船队，却一反常态，出海就是重船，引起了在乾江口的尘族大军的怀疑。
一查之下，竟是贩卖人口。
这“贩卖人口”是灭族的大罪。
菊、尘两族，百年战争，“贩卖人口”就是通敌。
想来这“贩卖人口”，也是权宜之词。
不明所以，又说不清楚，只能借用“贩卖人口”的外衣，暂且披上身，用以遮掩尚未查明的真相。
星源知道真相。
这五百多人，应是来自娲皇大陆各地，五湖教的虔诚教徒，是五湖教的火种。
“青萍”针对五湖堂刮起了狂风暴雨，狂风暴雨又带来凶猛的泥石流，泥石流冲击五湖教，既摧毁又掩埋。
这五百多人，应是泥石流废墟里的苟活者。
是谁在调度废墟里的挖掘，又是哪股力量在经营苟活者的撤离？
五湖教的大人物们，除了五湖居大掌柜屈方子，这个不是大人物的大人物，其他各位都还在逍遥。
逍遥得，星源无处下手。
但可供五湖教的大人物调用的力量，也许只有“同尘”组织。
如果是“同尘”组织，那一定是，连地面上都没留下过影子的“无尘”，在指挥。
决策调度者，最有可能的，就是只以背影示人的教主。
看似，“青萍”在摧枯拉朽，所向披靡，实则“同尘”在步步为营，有序转移、减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