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东苑的柳树抽出新芽。冬天的沉寂之后，天院春意盎然，将要离开天院的使女们也躁动起来。对她们而言，至此为止都一帆风顺，只要再找个金龟婿，就能给完美的前半生画上句号。
“和木，对你来说还早了些哦。”
“莉莉姐，话不是这么说的。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等明年这时候再想就晚啦。”和木捡起一块小石头，弯下腰，扔到池塘里。石头在水面上弹了两次便沉下去。
“可是，进修的功课也很难吧。”莉莉在池塘边站着，对打水漂没什么兴趣，也没听出和木揶揄的味道。
“莉莉姐，你太单纯啦。”和木拍掉手上的灰，朝莉莉走来。“读再多书也不能出人头地。你该不会以为，我们的夕雾宫主殿下之所以能当上秋宫宫主，仅仅是进修课上表现好吧？我有个伯伯是当今秘书大臣，他就跟我说，夕雾宫主殿下有相当深厚的背景呢。像我们这样的，书读再多又有什么用呢？早点找个合适的对象才是正道。”
“但是，那些知识也不是完全用不上吧？”
“莉莉姐，你可别听那些老处女鬼扯。她们就是当初被耽误了，现在嫁不出去，才把那些没用的东西当个宝似的。都快成信仰了，她们就指着那个活呢，我当她们面可不敢乱讲。教算数的前辈使女还说实际生活能用上，怎么可能呢？难道我不会算梯度，爬山就必须斜着走？”和木一边往假山走，一边抱怨天院的算数课——谁叫她们故意把简单的东西弄难呢？“对了，莉莉姐也喜欢爬山吗？”
“不讨厌吧。”莉莉跟了上来。
假山尚未完全被绿色覆盖。低矮的灌木丛四季常绿，高高的乔木还没全部长出鲜嫩的绿叶。天院使女们不畏早春的寒意，三三两两地坐在路边石凳上聊天。
“我很喜欢”，和木说。“外面人太多了，闹哄哄的。哎，但是又不能和别人在天院见面。我父母也没有高质量的圈子，给我介绍的人都不行。”
“那就不去呗？”莉莉问道。
“这可是终生大事。自己都不上心，还有谁上心？”和木爬上假山顶，找到空着的石凳坐下休息。“莉莉姐这么漂亮，肯定不缺追求者啦，我就不行了。”
“我才没有……”莉莉叹了口气，站在和木旁边。诚然，审美是很主观的。但莉莉记事以来，就没哪个男人夸她漂亮过——或许能说明一些问题。
“唉，世上的好男人都死绝啦！这次旬休又浪费掉了。”和木也叹气道。
“怎么了？”莉莉漫不经心地问道。和木每次出去跟别人见完面回来，都要大倒苦水。莉莉早就习惯了。
“是个著作局的誊写。”
“还不错嘛，”莉莉说。“中都的官员不好吗？”
“莉莉姐，你不懂。你说，著作局算什么部门？还是个誊写。只是个打杂的而已，哪够得上什么官呢？他居然还没上过学，抛开这些不谈，还是个外地的！”
“可是，大官也是慢慢升上去的呀。”
“所以说，著作局的誊写升不上去啦。”和木重重地叹气。“莉莉姐你想啊，我们出去后，哪怕是秘书大臣，都要尊称一声天院。但亲戚只给我介绍这种小吏，不是成心看不起我吗？所以说嘛，书读得再好有什么用呢？要是丈夫当一辈子著作局誊写，这生活还有什么意思？”
“和木，生活不止这些哦。”与其说心态好，不如说莉莉过于迟钝，还没仔细考虑过。和木好歹还有一年时间，但是对莉莉来说，这可是迫在眉睫的问题。
“说都会说，但实际又是另一回事。莉莉姐，我听说啊，就连夕雾宫主殿下，都考虑过给惟光秘书长阁下做小呢。”
“不可能！”过去的感情一下子涌上来，莉莉脱口而出。和木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莉莉，莉莉尴尬地轻咳几下。“我觉得，夕雾不会那么想。”
“我能理解啦。她是宫主殿下，你们还是同期，你一定非常尊敬她吧。所以说，只是传言啦，我也没那么想。”
“嗯……”莉莉不置可否。
“莉莉姐，你可别误会。我才不是在说宫主殿下的坏话，我哪敢呢？我就是想啊，这样的焦虑是普遍的，宫主殿下都不能免俗。我也很尊敬宫主殿下啦。”和木从石凳上站起来，走下假山。
这几天，莉莉总能听到同级使女聊将来的打算，但下级使女中像和木这么积极的还是很少见。至于夕雾的八卦嘛，莉莉虽然有兴趣，但也不好意思追着和木问。
“要我说啊，人还是得现实点”，和木说。“不会真有人觉得自己将来能当天女吧？紫微御侍现在还缺着呢。要有那本事，咋不先当个紫微御侍？我看啊，夕雾宫主殿下其实有机会，只可惜天女座下不再册封紫微御侍了。
把紫微冠和霞帔交还克让时，莉莉就知道，什么悠离天女转世都是假的。无非是天女座下哄自己的善意谎言。自以为是地当真、还故意套近乎似的称呼天女座下玉兰姐姐，后来又闹别扭，实在是自己不识相。
莉莉还是很感激天女座下的。她亲自来辅导功课，自己进步也很快，第二年的时候已经能跟上秋宫进修课的进度了。就算莉莉现在跟和木说，自己刚进天院时连灵势分布都不会算，她肯定也只当是冷笑话。
等闹剧收场、调整好心态，莉莉这才发现天院的生活意外地有趣。休假时能去中都转转，平时也能在东苑和别的使女聊聊天。安排下来的工作很简单，和木来了后又分摊掉一些。
现在，莉莉终于理解，夕雾之前为什么那么推崇天院；也愈发明白，被天女座下从大侵蚀中救出、带来天院，说是用掉自己一辈子的运气也不为过。
离开天院在即，莉莉唯一的缺憾就是尚未与夕雾和解。先是莉莉故意躲着夕雾不想见她，后来，被莉莉伤透心的夕雾也开始躲着莉莉了。即便在天院里偶然相遇，没做好心理准备的莉莉也只好突然跑开。
漫漫人生，谁能不留遗憾呢？之后能做到的，也只有在心中默默地为夕雾祈祷，愿她的秋宫宫主顺顺当当地做下去、早日被天女座下册封为紫微御侍。走在中都的街头，莉莉这样想着。
“莉莉？你还在天院吗？”新宁问道。一到休假，他隔三岔五地就能碰上莉莉。新宁还以为她不在天院呆了。
“新宁，中午好啊。嗯，在的，不过我很快也要离开了，还没想好去哪。”
“想过回老家吗？秋石现在是定安县的知县。上次碰到他时，他很欢迎你回去呢——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也是他的救命恩人啊，他说如果你需要帮忙，尽管跟他提。”
秋石一开始还劝新宁在中都发展，地方上没什么机会。但随着时间推移，秋石似乎也无所谓了，甚至还邀请新宁回去。
“也是个选择啊”，莉莉说。“我小时候还想过，以后当个知县夫人就好，不奢求别的了。”
“莉莉，现在形势很严峻”，新宁突然严肃起来。他思前想后，还是决定给曾经的老上级家的大小姐提一些忠告。“你现在无依无靠，很吃亏的。别人家嫁女儿，丰厚的嫁妆不说，还能给女婿事业上的助力。也不怪你，没人为你张罗这些事，可你自己一定要放在心上。”
“这样呀……”莉莉轻轻叹息。总觉得立春以来，无论走到哪都是这样的论调，焦虑蔓延到天院乃至中都每一个角落。“我还以为女孩子只要美美的就行了……”
“也没错，但美貌毕竟是稀缺资源”，新宁顿了一下。“莉莉，我是真心实意地为你考虑，完全没有想挖苦你的意思——但是，我想，至少，在相貌上，你并不占优势。怎么说呢？如果你愿意，也许可以回定安县看看，秋石应该能给一些建议。”
“好”，莉莉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说道。
来天院的第一年，莉莉根本不敢回到这个充满伤心的回忆的地方。而今，内心深处的伤口渐渐愈合，或许是时候找个长假，回去看看可爱又残忍的故乡。更重要的是，从天院结婚难嫁人难的焦虑中暂时解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