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裳尤其震骇：难怪他今日状似隐形人，一直极少说话。
修练至此等境地，竟还是逃不过身疾或反噬！自己还想求教，这……
瞥看众人，已停下琴酒，只在凝目观瞧。
仲长潜回想：自绝顶下山路上，柴瑶光说过“他这几个月心思都在养气练功上”的话。
当时自己近身听见柴兴的气息奇异，莫不是那之前早有征兆，一直在用功压制？
不知是因何而起？崔公又如何化解？
他走近崔善为背后，凝神注目，瞥见黄裳也走了过来。
崔善为面色凝重，和着琴音，双手齐施，动作却各有不同，似带着韵律，时轻时重地按压。
柴兴仍颤抖不止，但那豆大的汗珠已止住，那气息紊乱声响，也转缓和。
一曲未终，崔善为却气息变粗重，显是体力消耗，已露不支。
黄裳走近崔善为，低声道：“崔公稍歇，我与仲长二人或可替公。
方才观学了一阵，知道崔公手法。
左手督脉，三缓一急，一轻二重。右手足太阳经，二缓二急，二轻一重。切换穴位，换指不离指，原指不离身。”
崔善为无回应，黄裳瞥了仲长潜一眼，朝崔善为方向一努嘴。
仲长潜走近一步，接着黄裳的话往下道：
“我略知医道，学过甄大夫的《明堂人形图》，识得崔公欲调理心肺的取穴。
督脉中取穴有十一，为命门、悬枢、脊中、中枢、筋缩、至阳、灵台、神道、身柱、陶道、大椎。
足太阳经中取穴有九，为大杼、风门、肺俞、厥阴俞、心俞、督俞、膈俞、三焦俞、气海俞。
且由我专对左侧督脉，黄五对右侧足太阳经，二人齐施，气力更持久。”
崔善为仍未停手，直到柴瑶光那一曲《鹤鸣九皋》奏毕。
他才停下，长吐一口气，并不转头，道：“你二人来试试。
不过要阿七换一曲《长清》，轻重缓急须变一变，简单一些，且听一段琴音，再动手。”
一息之后，琴声再次扬起，似清雪寒谷，空明无尘，令人心静！
正是嵇康四弄之一的《长清》，仍是宫商徵调。
柴瑶光的琴艺竟然如此了得！
竟与王轻微不相上下。
她小小年纪，学武至此，不知还哪来的精力学得这些？
黄裳本知，此曲九段，一段过后，仲长潜也熟了曲调。
二人气息也已调好，已坐于柴兴背后，各出一手，顺着琴声，按压柴兴的背部经脉要穴。
甫一触手，二人手指皆是一震。
跟着震传至手臂，再至上身，一股劲气冲来，直透通向两人气海丹田，如江潮涌送！
由此与两人气脉搭桥连通，三人气机一体。
崔善为身矮，方才一直站着，这才在侧旁坐下，一边休歇，一边观看二人手法：
这两个小子居然学得如此之快！节奏契合，认穴精准。
到底是年轻气盛，气血贯指，力透经脉穴道，一曲将尽，却一直不见疲态。
尤其是黄裳，坐在右侧，按压贴近督脉右侧的足太阳膀胱经上诸穴，左手上下施为，竟比常人右手还灵活！
柴兴止住了颤动，气息转为轻细深久，声不可闻，咬牙也转为合齿轻扣，面色平复，似坐着入睡了。
直到一曲《长清》奏毕，柴瑶光快步走近，鼻尖挂着细密汗珠，显是耗力颇剧。
她来到柴兴面前跪坐，双手结印，伸出一指，笔直点按在柴兴颈胸之间的“天突穴”上。
那正是人体身前任脉的中枢之一，正在突突鼓动，一指点出，鼓动渐息。
数息过后，柴兴睁开眼，目色平和，开口道：“无事了。……谢了。”
黄裳、仲长潜停下，一时不能开口，也不能起身，只静坐歇力。
两人此时感到恍惚，如入幻境，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居然能帮到江湖传奇中的“壁龙”。
这位今日一窥其身手之后，便一直仰望其项背的武道大家。
经此一出，王绩已然从琴酒若狂的状态中清醒了些。
远客在自家地盘出此状况，他主人多少过意不去，开口问道：
“方才真是惊着我等，所幸无事，嗣远这是为何？是否还会复发？”
柴兴平静答道：“无妨了，练功所致。
四十之前以道为宗，修习武艺，也服食金石丹药，突飞猛进。
但年过不惑，身体状况频发，一年便有几次，身子不受控制，有若急症。
三年前，于并州汶水石壁玄中寺，得遇我河东僧道绰大师。
引我修习佛法，弃食丹药，调伏魔障。
佛法精妙广大，可降服身心，已一年未发。
今日正在关卡，活动饮酒太甚，一时镇压不住，才发作。”
王绩精通儒释道三家之学，身子也出状况，也服食丹草，已深信老庄道法自然。
一听他这尊佛抑道之说，回头看看李播，见他神情淡然，并不在意。
笑道：“不想此地竟是佛道俱临，嗣远好生将养，今日莫起佛道之争，便是日行一善。”
黄裳自恍惚中听到柴兴道出原委，又见王绩李播如此，激发念想转动：
五斗先生近年只读老、庄、易三书，崇尚道家。
柴兴这边却是以道成功，又以佛救身，言中之意“道高一尺，佛高一丈”！
可黄冠子为何不辩解？
若是自己，又如何取舍？
柴瑶光却公开道出自己的好奇：“黄冠真人养气镇心功夫，果然精深。”
李播见是她开口，这才笑道：“柴七娘弹得好琴，却无关佛道。
我言道法无上，只因我修习之道法，无须金石丹药，
便可令我之身心，获得在俗世法中无法获得的无上清静。
修行在人，柴七娘有缘之人，若好奇，可来寻贫道修习，自可体悟。”
黄裳听了黄冠子这话，脑中似电光石火般：
黄冠子翩翩然，宛若道中仙人。
柴兴改道家丹药为佛家心法，渡过身劫，如今渐得平静。
今日上山杀的那淫道，修那道家龙门丹法，却不得善终。
而那玄华女冠修道，却也习得那般杀神弑鬼的身手，且行止如常。
如在暗夜迷雾中，忽地捕捉到一丝光亮，不禁喃喃道：
“所谓，道法无上，佛法无上，皆是令人于俗世之中，另得一法门，
可令身心变化，超拔脱俗，行至另一境地！或至超凡入圣。
其中关键，不再孰高孰低，只在修习何道法？何佛法？……”
月夜星空下，这乡野小小院落中，一片寂然。
“哈哈”一声大笑。
王绩忽道：“好你个黄冠子，今日随口一语，竟然点化此子顿悟！
难怪世人皆以你之道号，称呼天下道士为“黄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