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得管他跑哪去,葛瑞昂问过迦罗娜和别的将军,了解前线的战况。
遭受毁灭性打击后,苍白炽焰是彻底崩溃。本该于涅汶会战的他们,只剩了四个后备整编师,在神盾军团推进前便狼狈回逃。不过,即使他们负隅顽抗,朝晟人也无所谓,因为没有悬念的兵力差,咬定了胜负不存在变数。
几乎没有遇到过阻拦,朝晟的战车和士兵迎过烈日,夹在振臂高呼的博萨人之间,往西边的特罗伦帝国前进。
“胜利不会这样容易,”从网的视野看他们庆祝时,葛瑞昂是无奈地感叹,“当然,前提是他放弃参与。”
不止是葛瑞昂,曾与苍白炽焰苦战的神盾士兵们也有类似想法。不论是在大道昂首挺胸,还是在抖动的卡车里相顾无言,又或在火车的轰鸣中吵闹嘈嘈,士兵们虽千姿百态,却对战事有相近的期望。知道更多敌人在咫尺的远方,只有将他们击溃才能结束一切,真正地回到故乡。
那些对阵过圣徒的铁拳新兵们,也是这般琢磨,比如阿尔。现在,这位木灵正穿过倒塌的墙垣。他踩着石渣掏出铁壶嘬口水,看向身边那没有玻璃的残窗,才察觉这灰暗的废墟,原本也该是座安宁的城。
他听到战友的呼喊,便踏着碎的砖石,见到长着青苔的暗黄墙角前,搭档正给脏兮兮的孩子递包军粮:“水?借我使点。”
阿尔递出拧开盖的铁壶,那博萨的孩子用指缝填着脏泥的小手捧住后闻一闻,小心高举,用嘴隔空接住水,喉咙咕咚响。
看着孩子和青苔,阿尔展露笑容:“慈爱的帝皇啊,无论多破败的土地,只要沐浴阳光,就会有生命生长。”
“行了,你少说两句。念叨不如拍…谁的马屁来着?人才是干死几十万人的猛汉。”
“哎,你会相信吗?谁能有那么强?前行者也不行啊?”
“我本来不信,可我眼睛没瞎,我看到他了,所以我信。”
“你不觉得可怕?要是…”
阿尔的质问戛然而止,转而环顾废墟。或许是因为听到吃喝与交谈的声,更多被灰染脏的脑袋,正从周遭的建筑残骸里探出来。
“好多的人…怎么办啊…”
阿尔苦笑着拉开腰包,同搭档掏出干粮,扔给博萨的灾民。在暮色来临的时刻,相似的事发生在废土各处。等天黑了,人们吃饱了,炮兵敲过他的头盔,往营地走去:“明天补给就来,怕是会分给他们,回去吧。”
给当地的博萨人派发完物资后,他们又休息十来天,终结这难得的偷闲。神盾军团逼近特罗伦的边境,代号钢爪的海军业已抵达瑟兰,他们这些新兵亦要出发。于是阿尔给搭档从驻留的营地拉上车,见清理干净的道路两旁仍是灰头土脸的博萨人显得精神焕发,正挥手同自己一行道别。
看他们消失在车尾翻滚的灰尘里,阿尔轻踹睡着的搭档:“你说,我们还会回来吗?”
给他吵醒的炮兵是憋黑了脸,明显睡眠不足,一肚子火气:“回个屁,早回家还差不多。”
这时候,车辆颠过凹凸的路面,阿尔立刻拧开了铁壶,让水随震动洒到搭档身上,帮他醒神:“别睡了。你看过瑟兰的消息吗?又是场伟大的胜利。帝皇在上,兴许我们很快能返回朝晟,不用再担惊受怕。”
“不是,你们木灵心眼都小的像娘们?”挨了半壶冷水,搭档是无可奈何,只能攥紧湿的裤腿挤水,笑话他几句,“你怕是傻了,才几天,咱们的部队就能去你老家,宰完那帮狗儿子?”
阿尔猛地揪住他的耳朵,凑上去大喊:“可恶的家伙,你才傻!还有,我的家乡在林海,不在瑟兰!说过多少次了,你都记不住!傻子!你才是傻子!”
杀猪似的嚎叫,惹得车厢内哄笑个不停。直到阿尔在疲惫的颠簸中睡去,士兵们才得以安静。
可阿尔的搭档却失了困意。炮兵知道,离开那本源的庇护,面对无情的炮弹,他们再没有复活的可能性。但军令不可违,否则炮兵宁愿赖在那,待到战争结束。不过炮兵又想,既然海军真登陆瑟兰,说明那强横的前行者该是在继续动手,没准他们这帮新兵蛋子,真的不用开炮,便能坐收胜利。
在路上跌撞好多天后,他们的车队并入了长龙,速度放缓了很多。这天,阿尔揉去惺忪,扒着厢门翻上车顶,认出前方全是神盾的军徽,明白是跟随大部队,进入帝国的边境了。
看着陌生的风沙,白茫的空旷迷漫在阿尔的心中。从伏击圣徒后,近过去二十几天,胶着十年的战争完全逆转。博萨的苍白炽焰溃败,瑟兰的黑暗奇迹也被全歼,再如何的不相信也该明白已经是战争结束的时候。可结束战争的不是朝晟,不是朝晟的盟友,而是一个人…可怕的人,好可怕的生命。这可怕的生命令还扒在车厢外的木精灵恍然失声:“难道,帝皇祂…祂也是这种超凡的生命吗?不,太不虔诚了,不可以这样想,万万不可以。”
见证浩荡大军进入帝国领土的,包括朝晟的第一前行者,混血的葛瑞昂·盖里耶。士兵们的困惑、惶恐和期望给了他信念,让他生出希冀、战争顺利结束的希冀。
他明白所有士兵、所有朝晟人都有这种希冀,这种希冀更放大至极限,而迫发到极限的希冀若破碎,原本的自信会转变,变为极度的失望。要杜绝改变的可能,唯有胜利、不断胜利、绝不失败的胜利。
“希望他别再发疯。”
不仅葛瑞昂在祈祷,特罗伦人现今的指挥者也如此。
圣痕的副官姆哈卡,眼眶像给烟熏过,是黑又皱。这些日子,他已经整合帝国各处的忠诚信徒,更相信他们会在忠诚士兵的带领下,潜藏并埋好帝国复兴的种子。
他晓得,好运只是厄运的赠品。苍白炽焰覆灭的消息早在军队高层传开,很多人绝望到自残自尽,哪怕朝晟的战车尚未压过帝国边境。如果可以,他也想选择一死而解脱,却又不辜负元帅的信任,唯有悲叹,悲叹连远在瑟兰的圣者都在撤离前悄无声息地死去,连最精锐的海军都失去联系…恐怖到这种程度的敌人,真会在乎凡人的计谋?
再想死,姆哈卡的电话也不能停。剩余的日子不多了,尽量给忠诚的潜伏者备好金钱与圣岩吧,或许,他们尚能苟活。
“元帅啊,你在哪?”姆哈卡捂住眼,疲惫地挂断电话,完全没了和圣痕同行的精神气度,“大元帅,你又在做什么?狗屎的帝皇,祢他妈又在哪?若祢还望着我们,便他妈帮帮唯一忠诚祢的帝国吧!”
他怀念的圣痕,仍伫立在竞技场的金光下,大元帅仍垂首,似在望着帝国最强的人。至于帝皇…
“哦,帝皇在上。圣灵,你们好会玩呀。”圣都北方百公里外,空无一人的小镇里,士兵正簇拥他们的统帅圣恩并扫清焦黑的工厂。
这堆烧塌的建筑罕见有价值的东西。厂房前,圣恩还未踹到变形的铁门,那门自行弹开。一队士兵们立刻进入并散开搜索,其他的则在工厂外查勘。
厂房内是杂乱不堪的焦黑。地面上,一些玻璃碎片还有完好的曲线,部分仪器的零件也能勉强辨认。一位士兵踢散残渣,翻出没给砸走形的铁质物品,交给长官。圣恩认出这东西是显微镜的镜座,在残渣里又拨几下,果然找到镜桥,再加上熔化的玻璃和两三枚幸存的针头,他已然有了猜想。
此时,工厂外的士兵大声叫嚷,圣恩慢步走去,晓得是他们找到几处翻过的土。
“挖。”
简单的命令,挥动的铁铲,翻飞的泥土,漫长的等待。圣恩非常想弄清楚圣灵在和老鬼捣鼓什么秘密,见坑里堆满新鲜的尸体,知道这应当是沐光者说的信徒和俘虏,不由拧歪额头:“没用火烧?”
也许是撤离太急,不想浪费时间?不会,不会那么简单。
“埋。”
尸体没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在圣恩离开后,刚重见天日的死者,便让匆忙推下的土覆盖了,却埋得不太严实,毫无尊重可言。
“还有纸张?哼?有趣啊。”
圣恩拿过士兵奉上的残片,试图从仅存的文字里分析记录者在忙些什么,可惜收获甚微。
“第三零七…血…死亡…”
圣恩扔去废纸,想笑又不能够。或许这些年里,圣灵是在研究激励士兵的新药物…
绝不可能。那该死的家伙是医药方面的门外汉,老鬼不会耗费他的才能,让他来干监督的闲职。到底什么样的秘密实验,需要帝国五元帅之一的圣灵监管,才能让特罗伦人的统治者、帝国的大元帅安心?
血,是血,是血。必须知道,必须知道他们做过的阴暗丑事。
“大人,我们…”
一位士兵正欲靠近,却给圣恩懒散的声阻住:“回圣都,如实报告你的主人。告诉他,禁卫军的老家伙会帮忙,我可不回去。有更紧要的事等我去做,给他带去这枚圣岩,必要时联系我,记住,最多使用三次。”
“是。”说完,那士兵接过圣岩急匆匆离开。
“唉,怎么猜测都不如质问当事人。”驾车向帝国北境,圣恩开着窗,对着强风呼气。“圣灵,你躲什么?快来找我、快来找我,同我好好聊天,好好谈谈呀。”
忙碌的元帅们,并不知晓敌人已至圣都。是的,现在,阿竹正踩着暗灰色的石路,看金黑之光辉映的行人,发现他们尽是黑袍蔽体,更罩黑色兜帽、面覆黑巾。
阿竹当然也作这打扮,亦发现帝国与朝晟存在相似之处。两国的民众都喜欢黑色,但特罗伦人的衣物拘束不少,那宽大的袍服与兜帽,分明是在掩藏身份,而这种晦暗的搭配,让本就填满黑拱建筑的城市更增一分压抑——神圣庄严也就罢了,氛围还相当窒息。
远望高立圣都中央的圆环,阿竹问过葛瑞昂,知道那是帝国的大元帅——奇罗卡姆居住的圣环殿,却不打算取他性命,只是自吹消灭了两支军队的力量,在追随者的面前表彰自信:“茉亚,我是不是无敌的啊?那什么…贤者,他有我厉害吗?不对,祖老头说过他不行。帝皇,对,帝皇,好厉害的称谓啊,祂有我强吗?”
“强者,你并未触及祂的领域,”跟着他的一袭黑袍里传出尊敬的女声,“但,你应该是仅次于祂的存在。”
“是吗?果然,我好能行啊,啊?”网里的消息令阿竹止步,“谁?啊,葛瑞昂阿姨?有什么事?嗯?怎么不说话?无聊啊。”
“你继续逛吧,我来翻译特罗伦的语言和文字。”
“不用啊,她会,”阿竹指向茉亚,避过迎面而来的行人,嬉笑着蹦跳,“你知不知道,她懂得好多!什么话都会!梁语,特罗伦语,瑟兰语…”
“稍等,她是谁?”
“我不知道啊,她说是能帮我,我就留着她啦。怎么,生气啦?葛阿姨?”
“好吧,你开心就好。”
阿竹不准备再追聊,打算好好看看茉亚口中的帝皇之城,欣赏这帝国的首府、信仰的中心、特罗伦人的圣都。很快,他盯住一队结伴的人,留意到那稍有不同的服饰——袖口与帽檐不只有漆黑,更绣着金色的纹路…与矗立的黑金火炬相似的纹路。
“强者,他们为信仰神圣帝皇的圣堂所供奉,是率领信徒进行宗教活动的圣职者。”茉亚轻声解释。
“还有这种职业?我看看。”阿竹随他们踱步,跟到一座方尖的黑塔附近,见那些人朝看门者行古怪的礼,而后获准进入。
“等我啊。”阿竹打晕看门的圣职者,换上他的衣服闪入塔内,毫不担心被人留意。
黑塔的内部刻绘精美浮雕,繁杂的画面应当是在讲述古老的故事,声声呕哑的诵读不断重叠,葛瑞昂给过的译文更凸出它们的冗长,引得阿竹连连哈欠:“无聊的帝皇信仰。”
再无聊也没见过,耐心等特罗伦人念完吧。
不知何时,高塔的黑钟敲响,一位老人起身请大部分信徒离去,他没带兜帽与面纱,能让阿竹看见那老眼里的凶光。
不算阿竹与他,黑塔总共留十三位信徒。待其他信徒走掉,黑塔的门合上,十三位滞留者扯去兜帽,满带杀与恨意,朝老人跪倒。
“圣环殿再无多余的守卫,圣痕被困在竞技场。没人能救那条贱狗的老命。”音节在发颤,老人的眼皮狂跳,更有热气哼哧出鼻孔,“多少年了啊,终有一日,帝国毒瘤的根能为我们铲除。”
“消息可靠?”一位年轻的女信徒眨着眼,“老狗会如此松懈防卫?”
“绝对可靠,大人亲自说与我听。”
听到“大人”这词语,在场的信徒面露欢喜:“既然是大人的口谕,肯定没错!”
“多少年了?六十、不,七十、七十多年…特罗伦已经被他在错误的道路鞭挞七十多年…”十三只紧握的右拳,同时锤向心口,棕色的皮肤涨成赤红,“怀抱必死的觉悟,让窃取帝国权柄,假借帝皇之名屡犯贪婪、谎言与嗜血之恶的大元帅奇罗卡姆在明日用死偿还他的罪。”
老人开启墙壁的暗格,扭动隐藏的把手,放下塔顶的巨大吊灯,那上面竟有裹帆布的大块物件。老人解开其中一包,拿出里面的钢质零件,没有两分钟,便组合出一膛军用的单兵炮:“难得的简洁设计。记住,四人一组,带好各自的武器弹药,进入圣环殿后组装。”
“先生,有这必要吗?”中年的棕发男信徒问,“没有守卫,我们大——”
老人挥手打断他,沉沉摇头:“做好最坏的打算。圣环殿外仍有站岗的哨兵,我们的朋友虽然会把他们解决,但老鬼肯定有防身的圣岩。假如被他察觉,借圣岩使用奇迹逃跑,情况可要失控了。”
听到这话,信徒们更加疑惑:“凭单兵炮攻破奇迹的护盾?老鬼肯定舍得花圣岩,会用最高阶的奇迹护身啊。”
“别担忧,会有很多同袍与我们共往…”老人拉栓上膛空击一发,听着撞针的回音,去爱抚冰冷的武器,“没有护盾能撑过三百炮铳的齐射。若有的话,多开几轮火!把你们的愤怒塞进炮弹里,全数清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