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徒们皆互相鼓励,先后带着武器零件离开。阿竹则消失,抵达剩余的黑塔观看,见到类似的密谋者正在圣都各处结伴而行,搞不懂他们在议论什么——若真是去杀大元帅,那不是杀他们自己的头头?这种关头还内讧,简直匪夷所思。
葛瑞昂则是解释,说早年间,特罗伦帝国由禁卫军与各领主共治。当奇罗卡姆·拜因·亚瓦伯统治特罗伦后,因改组禁卫军与统合领主的政策,抵抗他的团体不在少数。而今面临覆灭的危机,反对派终于也动作。
阿竹不愿相信。
若葛瑞昂所说为真,那就意味着棕皮鬼中也有好人,可连团结都做不到的棕皮鬼里,哪会有好人存在?
而葛瑞昂告诉他,团结与好坏无关。只要阿竹乐意浪费时间,再愚昧的国度也能寻出良善。更何况,奇罗卡姆的狠毒可不看种族,对政敌和反对派,他的手段更可怕,比阿竹更凶暴。
这会儿,阿竹来劲儿了,催会讲故事的葛阿姨快继续说。
还能有什么?无非是在政敌面前活挖其爱人的心脏,再塞进他们嘴里;在庆典的节日把反抗者扒光,令千万民众观赏他们被阉割的丑态。若他们忏悔认罪,则让猛犬拖着赤裸的他们奔跑在碎石地,蹭得只剩骨头;若他们保有刚强,酷刑会持续到他们服输或是死亡。
阿竹直呼有新意,还让葛阿姨告诉他,这创造诸多酷刑的人,能不能扛住自己的酷刑。
葛瑞昂再也无法忍耐,径直回复:“首先,我的姓名是瑟兰式的。其次,我姓盖里耶,不姓葛。最后,若你非要唤我为女性,也请讲全名。”
可阿竹说,拿梁语喊全名太绕口,还是喊葛阿姨比较顺。因此,他也不便多回击,毕竟阿竹开心就好。他强调的,仅仅是阿竹要记得,必须将奇罗卡姆活着送到朝晟——帝国的大元帅晓得非常多的帝国秘辛,那些秘密能帮助朝晟,更能帮助阿竹。
“我拒绝,”阿竹的心狂躁难平,脸垮得生纹,眼爆出血丝,“算了,我听葛阿姨的。老实说,这癞皮狗一样的东西多活一秒都烦啊,为什么还要我去找他、看他、救他,还让他多活几天?”嘴啃起指甲,血管里的液体在蒸腾,“呼…希望他晓得有用的东西,别是个他妈的疯子,只会复读他信的那什么臭屁玩意…唔,又说脏话,呸。明天再去,反正够时间吧?”
“时间由你定夺。”
没多说,阿竹已重回先前那金色的街,摆手示意茉亚引路,慢慢参观尚无事发生的圣都,看着光晕里的黑袍路人,牙都磨到发涩。
现在,阿竹的眼里全是特罗伦人,全是该死的棕皮鬼。越看,他的心越躁动,几乎要炸裂开来,拳头也捏得生疼,血管更跟火一样烫。他真想骂他们、宰他们,可又要忍耐,因为这就是情绪,必须习惯它们控制它们,不能让它们拿捏,再想发泄,也得忍耐。
他真想说,怒算什么?区区的愤怒,他随意就能压制,绝不能放任怒的宣泄,否则就会与之前一样,莫名其妙地嗜杀。
绷紧全身的肌肉后,阿竹鼓胸深吸几口,忽地嗅到丝细微的香,下意识拍响肚皮,不由吞咽唾液:“茉亚,你来过这里没有?嗯…帝国有什么好玩、不,好吃的没?怎么,你不饿吗?”
茉亚扯高兜帽现出凝着的灰眸:“不,强者,我是在疑惑。你也会饥饿?”
“狗都得找食吃,人哪有不饿的?太饿了,老久没吃好的,这里有吃饭的地儿吧?带我去尝尝,我要看看,棕皮鬼的饭菜水准差不差劲。”
“好,强者,我会为你引路。”
阿竹跟着她,关去网的消息,四处张望。这古怪的城市,全是圆弧的建筑,只有他脚下的路算是笔直,反耀着夺目的金。
再往前,是黑色的大道,有着完美的弧度。那立在大道交点的,是好几百米高的火炬。具体来说,是广播金光的黑金之炬——是它们照亮了圣都。它们自当是帝皇的手笔,宏伟万分,比高楼大厦还要迫近白云。
至于阿竹身边的茉亚,正从黑袍的内衬拿出钱币,替他买单。
当钱币耀着金银的色泽时,微焦的浓郁油脂气已钻进阿竹的鼻腔,而这香味,来自一栋有很多人进出的圆拱黑房,那镶金的门敞开着,百十张餐桌绕成圆齐整排放,拥挤的食客间没几多空位。房与桌的中心,是烤炉、烤架与餐台,整具的烤肉堆放着,不时有侍者比划着切去几块,甚至整具推走并呈上餐桌。
阿竹认得,烤熟的有牛、羊、驼、猪、鹿,更有些肉食的猛兽和奇形怪状的东西。那些洒满香料的金黄皮层,在被切割时还有脆脆的破裂声,想来味道定然不差;不过,这里又有些吵,他是很嫌弃特罗伦人的语言的,听着就烦。
幸好,茉亚会帮他说道,在递了好多钱币给服务生后。茉亚靠过来,问他想吃什么,而他的答案是随便——什么都尝一些。
也许是金钱和圣职者黑袍的关系,侍者很恭敬,随他的比划吩咐帮厨,把盛满食物的餐车推进包厢,让圆形的餐桌堆满了肉食和果蔬。待茉亚反锁门,他扯烂兜帽面纱,抓起流油羊腿,蘸点红棕的料,卷进嘴里猛咬。
茉亚看着餐盘变空,看他吮完手指后,是如何抓起骨头啃残肉,甚至把硬骨嚼进了胃,难免惊叹:“强者,你真的会饥饿吗?”
“饿…”食尽了肉,阿竹压着肚子,觉得胃挺空,还在收缩。细细想来,清醒后,他少有饥饿感,连水都没怎么喝过,不由一塞,“不,是好吃…很好吃,想吃。”
吃吧,吃吧。
他拧开玻璃瓶,灌入那陌生的饮料。只觉一道火辣的刺激,割过了舌头、扎疼了喉咙。这感觉是他偷喝过的玩意——是酒,是父亲瞒着母亲的藏酒,喝了会困,会昏倒,会睡过去。
父亲说,酒能消愁,成了男人,就应该多喝两杯。他喝了好多瓶,神智却依旧清醒,无奈之时,他看向那抓着瓶口的手,发现手掌变大了很多,遂摸向自己的脸,抓到了一丛硬硬的胡茬,呆若木鸡。
他想起来了,他不算是孩童,不再是少年,而是男人,真真正正的男人…
从失控的感觉中苏醒后,这流逝十年的光阴,他头一回察觉了。
闷啊,说不出的闷。
阿竹先是捏碎了手里的酒瓶,又逐一拿起先前扔掉的空瓶,握得噼啪响,搞得包厢里如同有人奏乐,盛大激烈。
“烦,好他…烦,”愣咽回脏字后,他苦着脸。他不应该说粗口,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总是控制不住冲动,终是抱头呜咽。恨啊,恨啊,他恨本源不能控制情绪,不能逆转本源之前的事情,他想变回无忧无虑的孩子,继续和父母在一起,“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改变过去?垃圾,好没用的东西…”
茉亚轻挑灰眸,捏起餐叉,把它绕着手指,扳至螺旋,说:“强者啊,你要有信心——你拥有现今最强大的本源。善战的觉醒者大多如我,本源皆是强化,且强化身体与外物只得斟酌其一。而你的本源近乎全能,除逝去的祂以外,绝无存在可以比拟。”
“不,不…有东西伤过我,”动听的夸赞,并未让阿竹安心。他不由摸过脸上的疤痕,想起回忆时隐约出现的痛苦,茫然心悸,“有东西想害我…不想让我找到记忆…但,但我赢了,我揍跑他了…他不是圣痕,他是谁?是谁…茉亚,茉亚,是你!对了,是你!你说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你能找到我,是不是也能找到他?你知不知道他是谁?能不能找到他?我要宰了他,这样我就安全了,就不会痛了!”
“不可能,”贴近他的茉亚触碰那道疤,灰眸泛着疑惑,“是帝皇的惩罚,令我感知到非凡的存在。在我的感知中,无人能把你伤害。”
无用、无用。
阿竹拨开关切的手,捂住自己的脸。他烦闷、烦闷烦闷的烦闷。没人清楚是谁在伤害他,没人能明白他的经历,连他力所能及与力有不逮,恐怕也没人——不,茉亚总应该懂吧?
阿竹的眼里,射出啊漆黑的光:“茉亚,你知道…我的本源是什么吗?”
“抱歉,我不知晓。本源是你的真实,觉醒者都接触过各自的真理,应当清楚本源的能力。强者,你为何会忘却?”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懂。他说他是知道的,可他又不告诉我,说…说什么会忘了自我,简直是不明所以。”
“贤者?哦,是朝晟的元老?嗯,他切实有明了真相的可能。强者,我不知道,那告诫你的人是谁,但我相信,他的决定是正确的。或许,遗忘本源是你的选择,为明晰自我的一时之举。”
听到茉亚的解释,阿竹忽然站起身盯住她,向后退、踩断座椅直至靠墙,抱紧头,慢慢滑坐到地面,心脏骤停。
她说的没错、给她看穿——
是,给她看穿了…
给她看穿了,阿竹知道她说的肯定没错。这种感觉,就像是阿竹以前写功课时,遇到爸妈偷开门来检查,只能将玩具藏到自以为安全、却十分显眼的地方,最终给父母笑话;又如同他刚练会游泳,就偷下河玩,却给萨叔拎起来,露着屁股让伙伴们看个精光…
不,不喜欢这种感觉,阿竹不喜欢啊。
“呼…你、你先等着,我想一个人转转,我会回来的…马上。”
话音未落,阿竹便踏着最高点,俯瞰圣都。他踩住圣环殿的顶端,见千百发散金芒的火炬汇成光的海洋,似乎永远不会有黑暗降临。那金纹游走过黑色的炬身,渗进金色的火里——不,那火不是火,像流体、像气体,是无法言喻的古怪、是不能理解的非凡。
阿竹实在疑惑。这古怪的火,果真是由神圣帝皇制造的吗?父亲和元老都说过,所谓的神圣帝皇,真名为无上天武,可为何,为何棕皮的特罗伦人要喊把天武叫做帝皇?
最难以揣摩的是,帝皇分明已然逝去,可元老、茉亚却都笃定,保证那位帝皇要比阿竹更强。既然帝皇比阿竹强,那么,伤害了阿竹、给阿竹留了疤、让阿竹失忆的存在,莫非就是帝皇?
可一个已死去千多年的逝者,又怎么能伤到今时的活人?是本源?还是…
麻烦啊,说到底,阿竹仍不敢掉以轻心。
因为,万一那所谓的帝皇并未逝去,可是顶天的大麻烦,但祂真的仍存在于世吗?
不、不会的,绝对不会,绝对不会——看看吧了,看这群古怪的特罗伦人,若那神圣的帝皇活着,真如他们所说的那般慈爱仁善又伟大,又怎么可能让他们这些虔诚的信徒,变得这样愚昧且疯狂?
可要说他们疯狂吧,那也只是在战场。到了他们的城市后,阿竹是能看到他们的礼貌,能尝到他们的饭菜,知道他们是热爱美食的,知道他们是人类,知道他们也有心。
可偏偏是这些除了肤色以外、与梁人相差无几的特罗伦人,选出了丧心病狂的统治者和士兵,让他们暴虐别国的领土,真是难以琢磨,不知深浅啊。
无事可做,阿竹只能在困惑中伫立着凝望。
直至太阳高挂,圣都才更亮些许。很多信徒走过金色的直路奔向圣环殿,那些巡逻的卫兵未及开口,便让两位悄然接近的黑袍人以尖锥捅杀。杀尽卫兵后,两名黑袍刺客褪去兜帽,揭示两张爬满狰狞疤痕的脸,老而凶煞。信徒们于此时闯入,伙同黑袍人护着位更显年老的人,共同进入圆环的一端,乘着半圆的平台运往圆环的顶点、阿竹脚踩的议厅、奇罗卡姆所在的地方。
面朝黑金之门的沐光者吸回鼻涕、捻走眼泪,又拉紧老脸的褶皱,确信不是在做梦。门后就是憎恨半生却又屈辱服从的老鬼,沐光者无数次幻想杀他、折磨他,割他的舌头、剜他的心、扯断他的东西塞进他屁股,给所有盲从他的特罗伦人欣赏!可这该死的机会,竟是在特罗伦毁灭的前夜送达。果然,厄运是好运最亲昵的朋友。
信徒们踹开门,跟随他涌入议厅,将炮口对准宝座上的人。沐光者见他还垂首不语,便顿步走去,俯视这低头沉默的帝国大元帅,庄严念起他的名并宣判他的结局,却忽而收口:“奇罗卡姆·拜因·亚瓦伯,谨以帝皇之名——不,你、你?!”
他没理黑袍人的阻拦,径直抓起那种低垂的脸。可当奇罗卡姆空洞的眼眶出现时,他险些抖落手背上那密集的褶皱。
不能克制,不能容忍,不能接受数十年的忍耐与痛苦是这种结果。
他将毕生的力气与灵能集中在臂膀,抡起胳膊重扇奇罗卡姆的脸,直到将干枯的头连脖子抽飞、砸在地面滚好远才吼出咒骂:“无能的混蛋…混蛋啊!你怎可以轻松死去…怎能如此简单死去呀!未遭过审判与惩罚,你敢偷偷去死?没种的懦夫…没用的懦夫…懦夫!疯子老鬼,你知道我会用怎样的折磨来对付你?是的,你定是知道,所以你选择当垃圾的懦夫!对吧!”
沐光者抓起联络帝国元帅们的烛台,冲向已变形的头颅,砸、使劲砸,直到被黑袍人抱住才收手,但特罗伦人的大元帅的头颅已碎为掺骨渣的烂浆。
过于激动的老人大口喘气、脸色苍白,吃痛按压心房。等黑袍人喂下药片,他的呼吸渐渐平复,脸重起血色。他似是想起要事,急忙挪开奇罗卡姆的尸体,坐住黑金的宝座拨弄圆桌的机关。
齿轮异响之中,穹顶渐渐开启,圣龛平稳降落,但那颗衰老的心还悬着。更当他诵读秘密的经文,令圣龛再度铺平,可去看一眼后便将之推飞半空:
空的!什么都没有!伪帝仅存的武器,让懦夫给送走了!
不知沐光者会无礼对待帝皇的圣物,信徒们万分惊慌,更有人赶忙捡起圣龛查看有无破损。而沐光者懒得解释,示意杀掉卫兵的黑袍人跟他出来,走至无人的暗角相谈:“告诉圣恩,圣灵拿真理圣典逃跑…奇罗卡姆早死了,或许见过圣灵后就死了!告诉他,必须找回圣典,伪帝的东西绝不能散播出去!”
“该死的,老鬼是预料到今天?我看,他是用圣典自戕,那死状绝不会有错,”一位黑袍人空挥重拳,看向沐光者,“你说,他是否藏进了圣典?”
“不可能。自武神前往遗忘之地,再没有继承者真正开启圣典。奇罗卡姆连继承者都不算,更没使用圣典的机会。”没等沐光者讲话,另一黑袍人砸着墙回答。
看着葛瑞昂的译文,阿竹拔着胡茬,若有所思:“圣典?圣典?那是什么?是书吗?哦…是天武的经书?是帝皇的圣典?我明白了,那是继承者的东西,是能帮我的…算了,葛阿姨,我该做什么?先去找什么圣灵?还是…”
“圣痕在你脚下。”
“圣痕?是…”
“记得吗?他胸口有一枚黑金的钉,那是独属他的印记。”
视线渐沉,阿竹凝望着圣环殿之下的金光,那里有人,一个拄剑屹立的人。
是的,是他。
心在狂跳、气在狂呼、血管在暴涨、汗毛在起立,火在跃动,几乎不能压抑,杀,杀,杀吧!
消失了,阿竹忽然消失。再出现时,他没有在辉煌的竞技场,而是在昏黄的沙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