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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如脆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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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露异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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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天启大爆炸(续前) 披头散发的、嘟噜裤子敞怀光脚丫子的、抱着孩子拽着老人的慌乱人群,在满地的砖头、瓦块、烂门窗、断椽子和缺胳膊少腿的人尸中四下里乱跑。 迎着乱糟糟的人群往回奔,几次被路上横七竖八的物件绊得跌跌撞撞,突然间,迎面跑上来一个人,两人撞了个满怀。抬眼一瞅,糖人张被惊得目瞪口呆,这人浑身赤裸、一丝不挂!撞他的人浑然不觉,闪过他继续向北跑了。更让他惊诧的是,再跑过来的人,也都是赤身裸体,只是手拿瓦片和半片裹脚布挡在自己的私密处,还有裹着床单、被罩、褥子的。他恍惚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可是,被撞后胸口痛得厉害,又让他很清醒。 他顾不上琢磨那些人为啥那样,一心想赶快到家看看老伴儿。跑着跑着,发现路中间停着一乘木框架裸露的小轿,轿衣和轿帘都没有了,轿前轿后抬轿的人也不见了踪影。轿中坐着一个懵懵懂懂的赤裸妇人,一动不动,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可能是她被眼前突然发生的变故惊呆了,也可能是爆炸震动或者轿子突然掉落,她的头撞到了轿子横梁上,撞蒙了! 已经跑了老远了,糖人张没有了最初的慌张,定睛一看,这不是刑部奉天清吏司员外郎冯栓的内人吗。这个妇人年岁不大,经常带孩子来买糖人张的糖人,她那可人的一颦一笑加上大方的出手,让糖人张印象极深。看到浑身赤裸、坐在小轿中捏呆呆发愣的妇人,他有点不忍心,急忙脱下身上的罩衣,盖在了妇人身上。妇人暮地一惊,惊诧地看了看糖人张,感觉到了什么,慌乱地拉住罩衣,把脸埋进小轿的角落里。 让糖人张百思不解的是,为什么在爆炸中人的衣物都飞走了,而人的身体却毫发无损。 越往南,砖瓦、木料和人的、猫狗的尸体越多。开始,他遇到的房屋框架还在,只是被掀掉了屋顶、掀飞了门窗;再往南,人的死尸枕藉,房屋都夷为了平地,已经辨不清道路在哪里。王恭厂方向大火熊熊燃烧,被烧伤和没被烧伤侥幸活着的人,不断地从大火里往外跑。 再往前,全是一片瓦砾,根本分不清哪儿是哪儿。糖人张有点绝望,想见老伴最后一面的愿望恐怕不可能了,在王恭厂内干活的两个儿子,估计也没了,女儿的婆家离这不远,估计也够呛! 他绝望地坐在地上痛哭失声。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从紫禁城方向开过来一队队御林军和各色官员打扮的人,把这长两千米、宽六千米的损毁严重区域围了起来,许出不许进。活着受伤较轻的人先清理出去,让他们自己去投亲靠友,受伤较重的抓紧弄走救治。 天已经黑了,糖人张无处可去,这时他想起了自己的糖人挑子。先去把挑子找回来,然后再找个地方对付一宿,明天再回来看看吧。 他回到妙应寺东墙下,挑子还在,那个孩子也在。孩子坐在木箱子上,鼻涕啷当、眼泪汪汪、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糖人张心里一酸,眼泪又流了下来。他想带孩子去找个能睡觉的地方,但是孩子手拽着地下躺着爷爷的大氅不走。他不忍心就这么把孩子强行拉走,也不忍心把这孤苦伶仃的孩子一个人留在这,先四处踅摸了块破布把孩子爷爷的脸盖住,然后坐在箱子上吧嗒吧嗒抽他的旱烟袋。 农历五月的白天,有太阳晒着,感觉挺热乎,但到了深夜,还是很凉的。糖人张只穿着内衣,罩衣给冯栓的内人遮挡身子用了,孩子衣服也很单薄,这时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糖人张过去把孩子抱起来,又从地上捡起孩子爷爷摔倒时扔在一边的“驴打滚”,展开包裹的荷叶,递到孩子嘴边。孩子也是饿急了,三两口把“驴打滚”吃完,伸手还要。糖人张只好从挑子前面的小锅里取出一块饴糖,虽然温锅的火早已燃尽,但饴糖余温还在。他掰下来一小块儿,给了孩子。 孩子吃了东西后,在他怀里不觉冷了,也哭累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糖人张也觉得饿了,把掉在地上的“孔雀开屏”糖人捡起来,扑拉掉上面粘的土,吃了下去。然后,左手抱孩子,右肩挑挑子,往北走,他想找一个大门洞凑合一晚上。但大街上、胡同里到处是逃难的人群,根本找不到能落脚的地方。 糖人张挑着挑子正在踌躇,想着是不是再往北走走。这时,左边墙根下传出一个声音:“这位老哥,人太多了,来这挤挤,凑合一晚上吧。” 他走近一看,是一个和自己年岁相仿的老人,浑身衣服残破不全,周围都是挤坐睡着的人群。没有可去之处,他把挑子撂下,抱着孩子在这人身旁挤着坐下来。你别说,人挤人,糖人张身上暖和多了。 糖人张问这个人:“老哥也是王恭厂那边的?” 老人点点头。 “家里还有人吗?” “哎,估摸没了。” “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我平日里擓着篮子卖点针头线脑伍儿的,今天刚出来,就出了这事。我回去一看,全平了。”老人抽泣起来。 糖人张也跟着掉泪。 哭了一会儿,这人止住悲声,对糖人张说:“老哥,你命好,还能留个孙子。” 糖人张掉着泪说:“老哥,这孩子的爷爷带着他,来买我的糖人……他爷爷也没了。” “哎,苦命的孩儿啊!老哥您是好人。” …… 说着话,不知不觉两个人都睡着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糖人张被一片嘈杂声惊醒,睁眼一看,是一队队官兵在向城外驱赶人群。这些官兵可能是连夜从附近赶来的,装束跟御林军不一样。一个官员模样的人在那儿大喊,城外有席棚和粥棚,所有人到城外安置。人们想往王恭厂方向走,官兵们不许,连推带搡地往阜成门外赶。 糖人张拉着孩子,挑着挑子,随人群来到城外。城外搭了几座席棚,根本不够住;粥棚也没几个,排了一会儿粥就没了。人们想再回城里,城门处的官兵个个凶神恶煞,许出不许进。人们吵啊、骂啊,官兵根本不理。没办法,糖人张只好拉着孩子找一个僻静处,偷偷把箱子里的饴糖拿出来点,与孩子分吃。 城外的人纷纷寻找有房子处所,挑背风处,东倒西歪地坐着,大部分人躺地上,在那儿“挺尸【9】”。 第三天,城里、城外的大车拉着粮食和搭棚的木料、苇席等物陆续来到,先搭粥棚,向人群施粥。搭的住人大棚,先紧着老弱妇孺住。糖人张很幸运,带着孩子,第一批住进去。棚里啥也没有,只是在地上铺上了席子,这样,他已经很满足了。 肚里有食儿,也有住处,人们不像前两天死气沉沉的了,开始活泛起来。 一个瘦得干干巴巴的老头说:“您说邪不邪,衣服都卷走了,死的不说,活着的,一个个光着腚,愣没事!” 旁边人搭腔:“真邪性,几辈子听说过这种事?” “都说衣服飞到昌平去了,还有的说飞到西山树上挂着呢,不知道真假。” “哎,石驸马街一个几千斤的石头狮子飞到了顺城门外,王恭厂二十多颗大树飞到了密云……” “我说怎么都五月天了,城外树上霜挂还那么老长。前几天夜里老听着有野鸟嗷嗷怪叫,瘆人的很……” “哎,我们家附近的火神庙,大五【10】黑介儿【11】一个劲地蹭蹭往外冒火球……” “(五月)初二塌黑【12】,有人看见前门楼子飞檐上闪鬼火,一团团的,到处乱飞,一会儿又合到一起,跟车轮子一样大。” “长安街那边,人脑袋、眉毛、鼻子跟下雨一样。突然掉下一块东西,仔细一看是人的耶拉盖【13】……” “德胜门外掉的人胳膊、人腿一堆一堆的……” 正说得起劲,席棚外几个巡查官正好路过,冲里面大喊:“都别吵吵了,再吵吵,出去!野地儿里呆着去!” 人们都闭了嘴,等巡查官一行人走远了,刚才扯起话头的老头又低声说:“你们知道不,据宫里人说,咱们皇爷正在用膳……” 旁边一个人问:“啥是用膳?” 另一个人抢着回答:“就是在吃饭。” 问话的人笑了:“老爷子你说你,说吃饭不就得了,还用什么膳!” 后边几个人一起呛呛【14】这个人:“别打岔,听老爷子说。” “咱们皇爷正在乾清宫中用早膳,突然大殿震动,皇爷扔下碗筷,就往后面的交泰殿跑。伺候的公公们都没反应过来,只有一个贴身儿的公公扶着他。跑到建极殿时,砖块、木料往下落,砸死了这个扶他的公公。皇爷一口气跑到交泰殿,躲在了一张御案下面……” 又有人问:“啥是御案?” 立刻就有人制止他:“别吭声,听老爷子讲。” 老头趁这空当,扭头看看外边有没有人,接着说:“你们可别出去说去。乾清宫大殿毁得厉害,御座、御案翻了一地。当时在乾清宫做事的值差官何爷(何迁枢)、潘爷(潘云翼)被砸死,侍候皇爷吃早饭的公公们没来得及跑都死了,不满周岁的太子爷在里面也被砸死了。宫里“南蛮子”进贡的大象受惊跑了出来,满街乱窜,踩死了好些人。在宫里描梁画栋的匠人们从架子上震了下来,摔成了肉饼……” “这还得了!” “可不是吗,都惊了皇爷,看来这事大了!都说死了好几万人!” “哎,老爷子,是不是王恭厂“走水”了?” “像!据说王恭厂仓里有好几万斤“炮药【15】”,炸成这样,差不多。” 又有人搭腔:“不对呀,你说“炮药”炸的,“炮药”炸,也脱不了衣服啊。” “怪就怪在这儿了。据说有人看见好几顶轿子,抬轿的人都炸没了,轿衣、轿帘、身上的衣服都没了,轿中的女人光溜溜的愣没事。你说怪不怪?” “满地都是“光腚猴”,我也是。没觉着怎么着,衣服就没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这个人。人们这时才发现,裹着床单、褥子的两个人里面,衣衫不整,大小也不合适,应该是这两天讨要来的。 众人看得这两个人不好意思了,往席棚的角上缩缩,臊得不再说话。 又有人说话,“哎,你说,是不是炸起一阵旋风,把衣服都刮走了。” “倒是有可能。不过,要是大旋风,那不把人一块儿刮走了?” “我们几个人在菜市口碰见熟人周继宇,他看见我们,与我们作揖见礼,他的揖还没作完,头就没了……” “粤西会馆路口蒙学正在上课,三十多个小孩连带老师都没了……” 又是一片乱糟糟的议论声。 糖人张不愿说话,躺在席子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旁边小孩受了惊吓,除喝粥外,这两天一直昏昏沉沉的在睡。 一个月后,工部、都察院、巡视科道及巡城御史兵马司与东厂向天启皇帝报告,王恭厂三十余名工匠在爆炸中丧生,共有19300余间房屋倒塌,压死男女537人,怀疑是后金奸细引燃火药导致了这场爆炸,但无实据。 几个月后,官府对死难的官员后人抚恤,查找刑部山西清吏司郎中贾银旺的家人。糖人张知道小孩儿姓贾,一问孩子叫贾立根,他爹就是贾银旺。他立即领孩子到户部设在附近的抚恤机构,户部给事中核实确认后,领到了二十两纹银。 八年后,七十一岁的张老汉为十五岁的贾立根娶了媳妇。第二年,贾立根的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贾立根为儿子起名张承嗣,以报答张老汉的养育之恩。 又过了三年,十八岁的贾立根中了皇帝殿试的进士,进入朝廷都察院。 注释: 【1】戊申:初六。 【2】库缎:明代御用“贡品”,以织成后输入内务府的“缎匹库”而得名。 【3】半空儿:老北京人对不很饱满花生的一种形象的叫法。 【4】萝丝豆:花生仁。 【5】小子:儿子。 【6】驴打滚:豆面糕又称驴打滚,是北京小吃中的古老品种之一。外表呈黄色,特点是香、甜、粘,有浓郁的黄豆粉香味儿。 【7】禄银:老北京人对俸禄的一种习惯叫法,一般来说,禄指实物薪水,俸指钱币形式的薪水。 【8】走水:指失火,发生火灾。 【9】挺尸:直挺挺躺着,耗时间。 【10】大五:初五。 【11】黑介儿:夜里。 【12】塌黑:天刚黑。 【13】耶拉盖:额头。 【14】呛呛:抢白,斥责。 【15】炮药:火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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