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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如脆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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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露异象(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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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前) 屋里的低头在那嘤嘤地哭,陈璇也掉了两滴眼泪。不过,他转念一想,一家人在一起说不定都得饿死,两个孩子如果是被刚才那伙“流贼”卷了去,说不定还有活路。只是,虽然自己家不是什么书香门第,但也是正经人家,如果孩子当了“流贼”,就有辱家里的门风了…… 刚才逃跑时,情急之下把推车扔进了旁边大坑中,陈璇左绕右弯下到坑底。你别说,在坑壁上树棵子的“拉扯”下,推车没摔坏还能用。他拽住推车的两个木把使劲一拽,把小推车拽过来,正想沿着一边较缓的斜坡推上去,忽然发现树枝上和草棵里一朵朵像花、像蝴蝶、又像一团团丝带状的冰片。陈璇随手摘下一块儿含嘴里,你别说冰爽滋润还略带点甜味,刚才跑得口干舌燥的,正好有冰片解解渴。他把屋里的招呼下来,一起摘冰片吃解渴。 经过刚才这一通折腾,陈璇也弄不清东南西北了,他不敢沿着“流贼”走过的路线往南走,凭直觉向东走,走出十几里再顺路向南拐。走到天塌黑,前面一个村子,只闻犬吠不见人影。实在是太累了,也是太冷,在野外露宿怕被冻死,陈璇想找一家人家借宿一晚。在村边一处宽大宅院的大门处停下,黑漆大门,狮头吞口兽衔着门环,他伸手拍打门环。许久也不见人出来,陈璇轻轻一推,门是虚掩着的,进门往院里走,各房各屋都黑着灯。陈璇想,可能这一家人有事,都出去了?可是有事也应该留一个看门人啊,或许是闹“流贼”这家人都逃难去了吧。 人家家中没人,不敢再往里走,陈璇夫妇带着四蛋就在门房里把被卷往地上一铺,席地而卧。太累了,刚躺下,三人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日上三竿,三人才醒。院子里依然静悄悄的,陈璇感到奇怪,这时又冷又渴又饿,他想进院中讨点吃食。 走入堂屋,地面上赫然躺着一个一身蓝布褂、仆人打扮的人,陈璇过去叫了两声,轻轻拍了两下,这人没有丝毫反应。往里屋看,床帐落着,显然主人还未起床。陈璇大着胆子喊了两声,仍然没人答应。他干脆走到床前,掀起帷帐。 床上睡着一对老夫妇,睡得很安详,只是两人脸发黑紫。陈璇又把地上的仆人的脸扳过来,同样发黑紫。看得出,三个人已经死了几天了,天气寒冷,人体除了冰冷梆硬外,倒也看不出什么来。 这是中毒了莫?他不敢确定,再往后院走走,偌大的院子再无旁人。 这下麻烦了,睡了一夜,人家家里死了三口人,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没办法,他硬着头皮进村找人,连走了几户人家,不是家门上锁,就是也有死人。这就怪了,是这村人都得了怪病吗?陈璇走到下一户人家,家中男主人脖子下面、腋下和大腿根有疙瘩隆起,嘴边呕吐物里有淡淡的血丝,他恍然醒悟,是疙瘩病! 小时侯,他听老辈人说过,有一种老鼠病又叫疙瘩病,死人脖颈、腋下和大腿根有疙瘩长起,严重的吐血而亡。 村里人都死光了,还是没死的都逃走了?陈璇顾不上多想,赶紧回去,拉起屋里的,抱起四蛋,推上独轮车,逃也似的向太原方向奔去。一路上,他们再也不敢进附近村店了。 本想在太原讨口饭吃,但太原四门紧闭,城头军兵把守甚严。一问才知道,“流贼”蝎子块和过天星带领大队人马,围攻了两天,见太原攻不下,向南流窜了。 太原不让进,只能向东奔真定。走了十几里,路上遇到零零星星向太原逃难人群,三五人一伙。陈璇想问问前面闹没闹“流贼”,一个年轻后生抬抬眼皮,有气无力地说:“别再往山里走了,会被冻死的。” 陈璇一惊,再问话,没人理他了。他合计合计,也是,大冬天,如果在大山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真能给冻死!回太原吧。 在太原城边上,土地庙一类能容身的地方都挤满了人,没办法,他硬着头皮找了一户人家,好说歹说,最后答应给他们一条褥子,并且说定,太原城门开放后,立刻进太原,这家人才让他们在柴房里住下。 几天后,“流贼”远去,附近地面安静下来,太原城门也打开了。陈璇推着车,在人群的簇拥下进了太原。 太原城里的状况比城外也好不到哪里去,城隍庙、火神庙等处挤不下,大冷的天,也不能露宿街头啊。陈璇咬咬牙,想去找一家客旅店。可是,哪儿有旅店啊?他找到一家卖吃食的店铺,掺着谷糠的杂粮饼子也要十个大钱。店门口顾客寥寥无几,偶尔有一个买饼子的,店主收到铜钱后,立刻扔进旁边的一个水盆里。陈璇纳闷,这是要把铜钱洗洗吗? 不光陈璇纳闷,买饼子的老客【2】也好奇,问店老板:“我的钱有介么碜【3】吗,还得扔水里洗洗!” 店老板嘿嘿一笑:“你刚到这儿吧。不只我的铺面这样,满府城打听打听,都这样。” “噢,太原府的老理儿【4】!”这个老客是天津卫人,有点生气。 “不是,府里没这理儿。”店老板马上否认。 “不是?那是你们府城人假斯文儿【5】。” “也不是。”店老板尴尬地笑笑,“我说了你老别见怪。” “没嘛,你倒说说。” “府里都在传,现在饿死的人太多了,街上、墙上、房上都有……” “墙上、房上都有,有嘛儿?”老客是急性子。 “鬼啊!”店老板压低声音,紧张地四下看看,好像生怕被什么东西听了去。 老客吓得一哆嗦:“你瞎说嘛,青天白日的,哪来的鬼儿?” “你不信就算了!反正都这么传,有人看见过,跟人一样,就在大街上溜达。跟他说话,他不理,伸手一摸,啥也摸不着。” 见老客露出鄙夷地笑容,店老板有点着急:“你别不信,明明收的是钱,但回头再看是纸灰儿!” “你收到过?” “老天爷保佑,没有!要不把铜钱扔水里,“嗵”得一声,是钱,没响动就是纸灰儿。” “我介钱有响动没,你再摸摸我,看是人是鬼儿!”老客急眼了。 店老板赶紧赔不是:“老哥,你莫急吗,咱不是说好了,说了不见怪嘛。” “哼!介是嘛玩儿意,怕别人是鬼儿!就你介个还能做生意,不喝西北风就烧高香了!” 老客再一次鄙夷地瞅瞅店老板,摇摇头,边转身离开,嘴里边嘟哝:“太原人介是怎么了,神叨叨的!” 陈璇听得浑身发冷,心里直哆嗦,下意识地往左右瞅瞅,啥也没看到。他定定神,走上前,向店老板作揖:“这位老哥,请问这儿哪有客栈?” 这个店老板被那个天津卫的老客奚落一顿正糟心,见这个逃荒的打听道儿,烦躁地挥挥手:“去去去,要饭的,离远点!” 陈璇过去家里是富户,从小到大都被尊崇,没有遇到过这个,脑袋“轰”得一家伙,火往上撞,想上前与店老板理论,后来一想,算了,人生地不熟的,别找事儿。他知道这个店老板肯定有背景,有官府撑腰,要不然在这饥荒年月,你上街摆摆试试,有多少吃食还不都给抢了! 他到别处打听到一家客旅店,赶过去。 客栈和驿站住宿费贵,都不是普通人能住的。这客旅店便宜,就是在堆积货物的货仓里腾出一块儿地儿住人。 起初,店主看看陈璇一家人的打扮,嫌弃他们是逃荒要饭的,请他们另寻别处。陈璇从衣服角里摸出一钱碎银子,才住下来。店主让第二天交二两银子的订金,否则只能住三天。 当天晚上夜深人静时,陈璇偷偷起来,把独轮车木制轱辘上的一节木头卸下来,拿出嵌在里面的二两银子。 轱辘里藏了十几两,是陈璇准备救命用的。 好不容易挨到开春,屋里的和陈璇商量准备出太原,奔真定。陈璇一个是考虑这一路上都是山路,山里夜晚冷,想再等等;再一个也想看看能不能在太原府谋个营生,只要能养活一家三口人,就不往东走了。在太原又盘桓了一个多月,逃难的人太多,固定的营生找不到,没办法,在天气热了以后,陈璇推着小车出了太原城。 过了阳泉天气变得炎热起来。这一天,走到晌午,一家人热得汗流浃背,陈璇想找个阴凉的地方歇歇脚,四下看看,看到路边躺卧着一个快要饿死的老头。见多了,心也就硬了,他推车从这人身边过时,这人忽然抬起头弱弱地叫了两声,“璇儿”,“璇儿”。陈璇一惊,低头仔细一看,这不是黄甫村的韩老四吗。两村相距几里路,韩老四大几岁,陈璇小时和伙伴们去黄甫村玩儿,韩老四还欺负过他。不过,黄甫村较大,成年后,陈璇经常去那里赶庙会,小时候就认识,韩老四常把陈璇拉到家里吃饭,两人成了好哥们儿。 陈璇赶紧拿出藏在包袱里掺着麸子、秕糠的干裂小饼,掰了一小块儿,凑到韩老四嘴边。韩老四张嘴咬下一点,急急地嚼着,饼的干渣呛得他不停地咳嗽。陈璇从车上拿出一个碗,去路边的小泥坑里舀水,韩老四喊住他:“璇儿,不能喝,这地方有老鼠病!” 陈璇回来,蹲在老四身边,右臂将他上身抱起。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一阵嗡嗡声从北向南而来,他俩抬头一看,一片飞物遮云蔽日,黑压压地飞过来。韩老四用尽气力推陈璇,“璇儿,快跑,这些都是“绿豆蝇”。” 知道这些绿豆蝇可能带“病”,陈璇带着老婆孩子、推着车子往东跑,边跑边喊:“四哥,快点!” 韩老四想爬起来,但虚弱的身子动了两动,没能起来。他颓然地往地上一趴,听天由命了。 一家人跑了一里多地,实在跑不动了,躺在地上大口地喘气。大片的绿豆蝇群从他们刚呆过的地方飞过,向南飞去。 喘了一会儿,陈璇爬起来,想回去去找韩老四。他屋里的拽住他的胳膊不撒手,陈璇无奈,一家人的命都在自己肩上,回去传上“老鼠病”一家人就“交代”了。他狠狠心,收拾收拾,赶紧赶路,离这地方越远越好。 走到娘子关前的娘子关村,陈璇浑身乏力,出虚汗,勉强推着小车,车的木轱辘沿着古石道上从古至今车轮磨下的、宽度近一尺的车辙道沟前行。已经在夜暗下能够隐约看到娘子关门券洞上的“京畿藩屏”四个字了,突然小车被车辙沟里的一个小坎挡了一下,车一顿,陈璇颓然倒下,再也站不起来。他屋里的赶忙沿着人踩出的小道,进入河边的芦苇丛中,到桃河里舀来一瓢水,陈璇喝下后感觉好点,但仍虚得不行。 此时,北直隶【6】附近的村民都知道了西边逃荒过来的人可能有病,不让他们靠近村庄。他屋里的趁着夜暗偷偷来到附近村边的水磨旁,先把剩下的两块小饼放在下磨盘上,再把吊上磨盘的绳子松一点,把上磨盘向下放到压住下磨盘的位置,然后到前面水道处,把水磨前水道内的挡水木板拿开。水流急急地流过水磨下的水轮盘处,带动下磨盘转动起来。他屋里的估摸磨得差不多了,赶紧把挡水木板放下,再拉绳子把上磨盘吊起,到水磨旁把磨成渣渣的食物用一块围裙兜起来,回到陈璇身旁。 正在把渣渣粉和到水里,搅成糊糊状喂给陈璇吃,刚才湍急的水流声和石水磨转动的“隆隆”声,惊动了附近的村民。有村民出来查看,不满地冲他们吆喝了两声。他屋里的不在意他们嚷什么,只顾低头喂陈璇。 吃过东西后,陈璇感觉好多了,趁着夜暗,要赶快过娘子关,天明就有可能不让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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