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上午,雨住了,憋闷了好几天了,终于能出去透透气,他和高禄走出平安宫,前方约一百米处的一个山峰尖上有一个亭子,小道童说那个亭子叫望风亭。站在望风亭鸟瞰山川,但见近处奇峰交错,层峦叠翠,远山在云雾间缭绕,时隐时现。
从望风亭回来,走上七十多级台阶,来到平安宫的正殿大门。大门顶端镶嵌着“平安宫”牌匾。正殿里面供奉的首位神仙便是骊山圣母,此外还供有送子观音、地母药王、袁仙姑等诸神塑像。进入正殿,黄龙、高禄等人把在正殿内避雨的军兵都撵出去。高迎祥正正衣冠,从供桌上拿起三根香,点燃后恭恭敬敬地插入香炉里,然后跪在蒲团之上,磕了三个头,心中祈求各位神仙保佑他们能够突出重围、转危为安。
注释:
【1】金州城:现陕西省安康市。
【2】堂学:古代农村面向穷苦人家孩子的大学堂。
【3】过山鸟炮:明代火炮的一种,类似大抬杆火铳,是一种由人抬着施放的重型火绳枪。
第八节诈降逃生
农民军被围困在车厢峡里,两山山势雄伟,悬崖绝壁,林荫蔽日,荆棘丛生,经过几日的暴雨,雨水冲刷,原来的山道面目全非,道路泥泞。许多人穿着在一些县城里夺来的官靴,走不多远,靴子上便沾满黏黏的黄泥,每只鞋上的泥有二三十斤,根本就没法行走。
山上云雾缭绕,看不到远处的东西。
这里山高路陡,居民稀少,出口被明军把守得严严实实,又碰上连下四十多天的阴雨。衣甲全浸透了,一些穿挂甲片的牛皮绳溃烂导致许多甲胄散了架不能再穿,用鱼胶粘接的弓背也开胶了,不能再用,刀枪锈蚀,马的蹄子被雨水浸泡造成蹄铁脱落不能再驮人了,关键是几万人困在山谷中,多少天也吃不上一顿饱饭。
杀,杀不出去,吃,没有吃的,人困马乏,几万人陷入绝境。
这一天,几位大掌盘子的聚到高迎祥处,商量对策。
几个人散乱地坐卧在地铺之上,愁容满面,谁也不想言语。
混十万马进忠见没人言语,清清嗓子,悠悠地说:“都不言语也不是办法,就眼下情势到底该咋办?”
射塌天李万庆嘟哝出一句:“你有啥好办法?”
“现在情势明摆着,几十天的大雨,把啥都浇毁了,能吃的都吃完了,不能在这困死吧……”
闯塌天刘国能刚进来,听见马进忠后面的几句话,他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嚷嚷道:“能咋办,像我们这些人打家劫舍,杀人无数,还杀了那么多当官的,姓陈的能饶了俺们?”
曹操罗汝才也说道,“现在这个情势,精壮的都饿得走不动道了,还有那么多老弱病残,想杀出去,难啊!”
又是一阵沉默,高迎祥看向张献忠:“敬轩老弟,你有什么好主意?”
张献忠二十八九岁,白净面皮,穿一身粗布短打扮,上下收拾的很利索。他捋着下巴留的一撮小胡子想了想,说:“事关重大,得好好思量思量。”
这么一来,再也没人说话了,高闯王一看也商量不出什么结果,就说:“弟兄们都回去好好歇息,天无绝人之路,雨停了就好办了。”
高迎祥在高禄的引领下,冒雨到各处转转,看到许多弟兄就坐在用树枝和野草搭的简易棚子里,坐靠在大小的石头上,浑身上下水淋淋的,心里不是滋味。
刚回来坐下,李自成从外面进来。他不知道商量的结果。进来站定后,小声问:“舅,商量的结果怎么样?”
高迎祥没好气地回答:“还能怎么样,有想投降的,有想打出去的,自己都揣着一本账,没有一个准主意!”
“弟兄们快撑不住了,得早做定夺。”
高迎祥爱答不理地回一句:“我比你着急。”
李自成心中着急,但也没办法。他刚刚四处转了转,弟兄散乱的坐在一起,有的有棚子,没有棚子的就在雨里淋着,身上搭着各种东西当做雨具,空气中流散着绝望的气息。哎,其他营地状况还不如自己的,乱着呢。
“这仗不能再打了,再打就散摊子了。”李自成自言自语。
他漫无目的地转悠,突然看到前面顾秀才(顾君恩,四十多岁,读了一辈子书,只中了一个秀才,家乡闹灾被流民裹挟进来。)在自己的草棚子里闭目养神,一身青布袍脏兮兮的,雨水顺着草顶的间隙一滴一滴的落到头戴的蒲头上和身上。反正也没什么事,他走过去和顾秀才搭搭话。
“先生可好!”
在农民军中,只有李自成等少数几个人对顾君恩比较客气,也多有照顾。这个小草棚就是李自成派几个弟兄给他搭的,并且不让其他人打搅他。
正在迷糊的顾君恩一睁眼,呦,李闯将,赶紧弓着身子站起来,口中道:“闯将啊,快进来坐。”
棚子小,李自成弓着身子侧身挤进小草棚,就坐在湿漉漉的草上。
“委屈先生了。”李自成客气地说。
“哎呀,托闯将的福,这已经很好了。你看外边弟兄,都还在雨里呢。”顾君恩忙不迭地说。
稍停片刻,他看看李自成,鼓足勇气说道:“闯将啊,别怪我多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是啊,这不正愁着呢。先生有什么办法吗?”
顾君恩迟疑一下,看看四周无人,说“闯将啊,我一个穷秀才,就是多看了几本书,说得对不对的你担待着点。”
“先生说吧。”
“自古造反者,最后结果无非三条路。一造反成事,得天下;二造反不成事,但能受招安,封一官半职;三就是最坏结果……”
顾君恩不往下说了。李自成知道他说的第三条是啥,想了一下,故意继续问:“依先生看,为今之计该当如何啊?”
顾君恩思虑着轻声说:“今天的情境,最靠近第三条,闯将要早做打算啊。”
他又抬头看了一眼李自成,接着说:“为今之计,我们可不可以来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李自成心里一动:“先生的意思是……”
顾君恩微微地点点头。
李自成从顾君恩的小草棚出来,又四下转转,看着放哨的兄弟无精打采地在那儿打盹,摇摇头,扭头往平安宫中走。
高迎祥坐在靠里的地铺上,正啃着一块烤的半生不熟的山红薯。连绵的小雨已经下了四十天了,草都点不着,没法做饭。能点着,也没有可吃的东西,只能烤几个红薯。
“舅,我刚出去转了一圈,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战又不能战,走又不能走,得赶紧想办法!”
“那你说怎么办,你有主意?”
“我刚出去,见到了顾秀才,顾秀才给出了一个主意。舅,你猜怎么着?”
“别卖关子了,快说吧!”高闯王不耐烦地说。
自成挥手让护卫出去,低声说:“诈降。”
“诈降!”
“对,诈降!”
“能行吗?”
李自成说:“事在人为。我们把各营里的金、银、财宝等“存货”都拿出去,反正咱们出不去,这些东西就是土坷垃,人没了,留着这些东西有啥用。咱们给陈奇瑜和狗日的几个总兵都准备一份厚厚的礼物,也许能行。”
高迎祥想了想还是没把握,他让高禄去把杨先生请来。
杨鼎瑞,明朝末年安塞人,天启四年(1624年)中进士,曾在延安府任职。崇祯二年(1629年)不满明朝统治,弃职参加了高迎祥领导的农民起义。
他听完后对高迎祥说:“王驾,这几日我也在思虑此事。在这困乏危急的时刻,不失为一个脱困的好办法。顾先生这个主意可以一试。”
王驾,是杨鼎瑞对高迎祥的尊称。闯王,只是高迎祥对外的一个名号,杨鼎瑞想,自己是文人,当面称呼闯王不妥,称千岁和王爷又不是那么回事。故此,折中了一下,称王驾显得对高迎祥尊敬,也凸显了他的身份。
把几个掌盘子的聚到一起,一商量,大家都没有其他办法,舍不了孩子套不着狼!来吧,把自己的“宝贝”都拿出来吧。各股把“好东西”都送过来,高禄带人把这些金银珠宝足足装了一大车。这个事只有让杨鼎瑞、顾君恩和几个被裹挟进来的秀才去办。
杨鼎瑞把几个秀才召集到一起,说明情况。
灵宝的生员张继兴说:“我们有第二条路可走吗?不但要去,还得办成、办好!办不好,估计我们几个“够呛”。”
杨鼎瑞说:“不要这样说,只要我们把陈奇瑜周围人打点好,就能办成。陈奇瑜手下有一各叫王承业的,是我的同年。他中举后在咸阳做主簿,后入军中做了兵部侍郎兼右佥都御史陈奇瑜的参政。我带一部分金银出去,各处都打点一下,先把陈奇瑜手下人买通,要是能见到王承业就好办了。”
杨鼎瑞派人先与负责山口的副总兵卢文善联系后,才和两个秀才带着一部分珠宝举着白旗来到山口。
山口被明军用石头垒成一座高大的关卡,中间设一大栅栏门,把守军兵把他们带进去。卢文善已经派人请示过陈奇瑜,陈奇瑜派参政王承业来领他们。
山谷里密密扎扎全是营帐,杨鼎瑞他们被带着如走迷宫一样地在营地里走了好远,才进入一座大帐内。大帐内正中坐着一个头戴逍遥巾,身穿领口缀白色护领、正身是青色大襟、宽衣博袖道袍【1】的文人。上下垂首两侧各坐着一个同样穿道袍的文人,只是道袍颜色略有不同。
杨鼎瑞仔细一看,正中坐着的正是王承业,心里一阵狂喜。来时他还发愁如何才能见到王承业,毕竟身份不同,现在自己脸上可是写着“贼”字,贸然去见会不会给人家带去灾祸。现在,王承业就在眼前,他赶紧趋前两步,倒身下拜,口中道:“诸位大人,星庄这厢有礼了。”
正中坐着的王承业本来把脸抬得老高,用鼻孔对着进来的贼人,当他听到下面施礼贼人的话语时,有一种久违之感,特别是贼人自称“星庄”,他心里一惊。天启四年在京城,有个同住一家客栈的举子【2】杨鼎瑞字星庄,两人在考前结伴拜门【3】,后来同中进士。记得这个杨鼎瑞在延安府供职,他边想边低头往下看,只见下面正中跪着之人正抬脸看着自己,这不是杨鼎瑞是谁。他赶忙离坐,走过去用手把杨鼎瑞搀起,口中道:“年兄别来无恙,怎么在这儿能见到你?”
杨鼎瑞把自己的经历讲述一遍,王承业唏嘘不已,深为杨被贼人“挟持”感到惋惜,同时也答应为他们就抚之事尽全力而为。
兵部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五省军务的陈奇瑜,是一位忠君爱国、体慰百姓、廉洁奉公的朝廷大员。他是文人出身,从小就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年轻时对西汉丞相贾谊的《论积贮疏》读得很透彻。求取功名以后,特别是近几年,饥民暴乱此伏彼起,就像扑不灭的烈火。虽然,他也残酷地镇压过农民暴乱,并且“卓有成绩”,但骨子里的儒家思想根深蒂固。通过几年剿灭流贼的经历,他对贾谊“水旱疾疫,自然调节之法”的人口论领悟得更加深彻。现在是“兵旱相乘,天下大屈”,他对这些贼人即痛恨又可怜,知道这些人为了活命而“有勇力者,聚徒而衡击”,在家的老弱病残只能是“罢夫羸老,易子而咬其骨”。特别是他得知当今万岁爷崇祯皇帝多次强调“寇亦我赤子,宜抚之,不必专戮”,心里的天平慢慢地向剿抚并举倾斜。
参政王承业在没人时向他讲述了杨鼎瑞的事,他深感震惊。一个入仕的文人,食朝廷俸禄,世受君恩,竟也从了贼。这个事情从侧面说明,这些暴民不都是杀人越货的贼寇,他们大部分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吗,可以网开一面,但他不敢独断专行,派八百里加急快马向朝廷奏报。折报先送到兵部,兵部尚书张凤翼认为可以招抚,向万岁爷呈上奏折,得到万岁爷的恩准。
但是剿贼经验丰富的他提出一个条件,必须把有名有姓的几个贼头子交出来。这样做,也好让他向朝廷交差。
杨鼎瑞一看列的贼首名单咧了嘴,名单上
第一名,陕西安塞人,闯王高迎祥。
第二名,陕西定边人,八大王张献忠。
第三名,陕西绥德人,曹操罗汝才。
第四名,陕西米脂人,闯塌天刘国能。
第五名,陕西延安人,射塌天李万庆。
交出五名魁首,其余不问,都可就抚。
注释:
【1】道袍:不是道士穿的袍服,是明代中后期文人常穿的一种便服的名称,当时非常流行。身着道袍当时是书生的标志。
【2】举子:科举时代被推荐参加考试的读书人。
【3】拜门:中国古代官场互相拉帮结派,拜门的实质是依仗权势而互相拉扰、互相利用,以达到互惠互利的目的。拜门者,为自己的仕途找到一把保护伞、一个护身符;被拜者,可得到一笔价值不菲的横财,并借此培植自己的势力。
杨鼎瑞心想,都是几个大营掌盘子的,他们能答应吗,回去还不要了自己的脑袋!但是,没有办法,既然总督大人这样说了,也就改不了了。
回来后,先见到闯将李自成。李自成看了名单也皱起了眉头,先给高闯王看看吧。
高迎祥看了名单,没说话,思虑半天,望着李自成疑虑地说:“陈奇瑜怎么知道这几家掌盘子的在里边?”
李自成笑笑:“我们反水多少弟兄,要弄清里边都有谁,还不简单。”
高迎祥点点头:“陈奇瑜的要求也不过分,我吧,没什么,死,不过碗大的疤瘌,这几年杀得当官的也够本了,就怕那几家不答应。”
李自成赶忙说:“闯王舅,不能就这样便宜了陈奇瑜这个王八蛋。先把顾秀才找来,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顾君恩来到后,高迎祥让他坐下,李自成把名单递给他看。顾君恩看后,也咧了嘴,心想,陈奇瑜够毒的,这不是要我们大伙的命吗。
高迎祥对杨鼎瑞说:“杨先生,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们再去一趟,求求陈奇瑜,我一人担着,把我交出去,赦免其他几个行不行?”
杨鼎瑞向上一拱手:“王驾,这样恐怕不行,陈奇瑜能够这样做,已经是很“开恩”了。”
停一停,继续说:“王驾,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给他来个移花接木……”
高迎祥听杨鼎瑞讲了他的办法后,正在思虑,李自成赶紧说:“闯王舅,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我来办!”
采用移花接木的办法,五个营各选出一个替死的兄弟骗过陈奇瑜。那年月,也没有照片,最多就是画像,面像相近的人一般也不好分辨。
几万农民军就抚了,他们四百人编一队,被人监送回原籍。刚出了峡谷,大伙一起喧哗,闹起来,杀死监送官军,又攻州略县反了。
陈奇瑜功亏一篑,被谪贬广西戍边。在大顺军攻入北京、崇祯皇帝上吊已经一年多后,李自成的大顺政权败亡,清军入关。陈奇瑜因蓄发不剃头,不愿做清朝的顺民,被清朝官府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