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迎祥和颜悦色地说:“老人家,你能不能帮我们把这人找来啊?”
老人低下了头,小声说:“他前些日子去了五里坪,还没回来。”
山民们知道农民军要过来,上山躲了起来,老人没敢说实话。
高迎祥和拓攀高两人心里清楚老人话中的意思,只是问,还有没有可以去关中的路。
老人说:“有。从五里坪往西,过茨沟梁到皇冠峪【1】,再往北,过枸朳梁到干河坝,我只到过干河坝。听干河坝的人说,再往西百十里就能到陈河,从陈河往北几十里就是关中地界儿。”
“路好走吗?”拓攀高问。
“好走,都是在梁上走。不过,有的地方只能走单人单马,过不了车。”
高迎祥让高禄取来十两银子,请老人带路。
“带路倒是可以,只是年岁大了,怕走不了那么远。”老人为难地说。
拓攀高在一边插嘴:“给你骑一匹马,两个伙计在马两边护着你,怎么样?”
在老人的带领下,大队人马转头往西,用了两天时间到达干河坝。其间,过茨沟梁的路曲里拐弯,枸朳梁的路是山脊上的羊肠小道较险,比较难走。
王尚义带着轻重伤员坐车随队行进,过了茨沟梁离五郎关已经很远了,不怕罗于萃的弓兵找来报复了,开始就地找村子安置重伤员。
尽量找家里没儿没女的人家,要不就找一些富裕人家,不过在这深山里边,富裕人家不多。每个重伤员留五两银子,再多留些粮食,反正前面不能行车,多余的粮食也带不走。这些伤员心里明白,养好伤后身体没有残疾的还能走出这大山,有残疾的只能在这呆一辈子。这是没法的事,要是打了败仗,就惨了,许多重伤员都没人管。
杨鼎瑞和张继兴生起了重病,高烧不退。他们本来身体就弱,又在连日的大雨中奔波,晚上深山里的气温也就几度,相当寒冷。从汉中出发时,都是单衣,他们准备了御寒之物,但被大雨都淋透了。
在洞子沟附近,王尚义找了个小山村,把杨鼎瑞留下,张继兴勉强可以跟着走。王尚义专门留了一个徒弟带些药,照顾杨鼎瑞和其他病号。
军中生病的人也越来越多,没办法,只能用两三个人夹着一个人,用绳子拴在一起连成串,预防有病的人走山路时跌到山下去。
到了干河坝,虽然也经常下雨,但雨势小多了。大军在干河坝以及东沟一带休整一晚上。第二天,王文耀在新找的当地向导的带领下,向西北过南叉沟、双庙子、黄草坡、簸箕掌等地到达新河所【2】。
这一路,特别是刚出干河坝到南叉沟、王家坡,几乎没有路,都是在沟壑纵横和密林中穿行。
新河是一个空镇!
高迎祥感到奇怪。向导说新河也有一个卫所,按说他们应当凭关据守啊,也许是被自己的大军吓怕了,都逃了吧。
可算出来了,高迎祥喜上眉梢。据向导说,从新河到关中还有几十里路,一天就能到。他催促王文耀赶快进军,到周至黑水峪仙游寺附近驻扎,然后探听关中方向的消息。
注释:
【1】皇冠峪:现陕西省宁陕县皇冠镇附近。
【2】新河所:现陕西省周至县新河镇。所,明代五军都督府所属卫所。
第九节黑水峪
陕西省周至县所在的秦岭北麓,古称九口十八峪,有“十八峪中分泻水”之说。黑水峪因黑河得名,是十八峪口之一。
黑河,黄河支流渭河的一个支流,古称芒水,以其出自秦岭芒谷而得名,后来因其水色黑,故称黑河。它发源于秦岭最高峰太白山拔仙台,大致西南-东北向,纵贯周至县境,流经厚畛子镇、马召镇,在尚村乡石马村汇入渭河。
黑河上游河段经秦岭山区,水流急,河谷狭窄,河床陡峭。黑河峪口开阔,为典型的U型谷,两旁坡度平缓,水流缓慢,河道平直,河床为粗沙、卵石和砾石,呈迭瓦状排列。出了黑水峪口,黑河同峪河汇流后,沿渭河故道东流。
过了陈河没多远,在光秃山山梁上道路大拐弯处,农民军遇到大批明军强烈的抵抗。明军在道路中间和西侧山岗上筑垒据守,用弓弩、火器阻挡农民军。夜不收王文耀从对方强大的火力中看出,这不是巡检司的弓兵,是明军的正规部队。他一边向后报告,一边派小红狼孙天福组织人,从王长沟往西,翻越光秃山山梁,迂回到山梁上明军的身后,逐点的驱逐他们。
好不容易通过了光秃山山梁大拐弯处,来到了甘浴湾。王文耀在这里整顿人马,稍事休整,继续向前推进。
前面就是烂泥湖文公庙梁,明军在梁上道路及两侧筑垒结寨拒守,双方在寨上寨下用弓弩火器对射。王文耀让孙天福如法炮制,从一侧绕到明军身后。但是,这一次不那么容易了,梁上到处都有明军据守,过不去。
这时,番山鹞拓攀高也来到前面。他把王文耀骂了个狗血喷头,让拓养坤把四队带上来,替换王文耀的七队人马,让七队撤下去。
拓养坤把四队兵马铺开,从多个方向向山梁上猛攻。四队管队黄巢武大定、猛虎杨秀头、金龙赵云飞、一顶盔王南芳、巡山虎华成光、奎木狼刘应封、花关索王光恩等人,分点督队。
一顶盔王南芳带五百人从苋麻沟悄悄潜入,想绕到这帮明军身后,但沟口高处也有明军把守。山上石头、滚木不时往下砸,攻不上去。正在发愁,奎木狼刘应封带两千人来支援,他们命人高举盾牌,逐点攻击。下面,拓攀高让人制作简单的轒辒车,刨毁寨墙。寨墙是临时筑成,不高也不厚,但是是用石头砌成,因此也很坚固。他们用了一天时间才把寨墙刨毁,击退明军,通过此处。
这些明军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原来,在高迎祥攻打五郎关时,罗于萃就派人向西安告急,孙传庭得知高迎祥进入了子午道。派人在南北豆角城关加强守卫的同时,飞檄报告洪承畴请求援兵。
洪承畴派贺人龙带本部三千多人马,火速赶了过来。
孙传庭派出的斥候,每日都把高迎祥大军的动向传递过来。这些斥候都是从小在山里长大,翻山越岭不在话下,并且在传递消息的道路上设几个点,接力传递,十分迅捷。尽管这样,消息传递还是会迟延一日以上。
一日的迟延,对孙传庭判断高迎祥的动向没有什么影响。他从不断传来的消息中得知,高迎祥带人在沙坪附近的大堰沟又向回返,经五里坪到了干河坝;从干河坝到皇冠峪,向陈河方向而来。
孙传庭与贺人龙在文公庙梁上放置了三千人,又在虎峪沟附近埋伏了八千人马。
双方在梁上激战一天。虽然明军占据地利,农民军经长途跋涉,军粮也已耗尽,但前面就是关中,冲过明军阻挡就能进入陕西。
就要到家了!因此,农民军士气旺盛,接连攻破两道明军的阻挡线。
黄巢武大定和金龙赵云飞带领两千人马,下了山梁刚走没多远,就被虎峪沟内埋伏的明军挡住去路。双方在车车沟附近较为平坦地带展开激战。
开始明军占据绝对优势,把武大定和赵云飞逼回到文公庙梁下。随着拓养坤把四队的一万多人马投入战场,农民军才把明军压了下去。
农民军一下子就杀到了仙游寺附近。
仙游寺历史久远。相传秦穆公之女弄玉与萧史的爱情故事就发生在这里。
弄玉自幼擅长吹箫,通晓音律。她与风流俊逸、才华出众的萧史志趣相投,结为夫妻,住在寺边的玉女洞。后来,悠扬动听、超凡脱俗的箫声引来祥龙瑞凤,他们双双结伴成仙而去,这就是“乘龙快婿”典故的由来。
仁寿元年,隋文帝在此兴建行宫,基于历史上这一个浪漫的传说,起名仙游宫。
唐元和元年(公元806年)春天,白居易到周至任县尉。闲暇时,常去附近游山玩水。那一年冬天他到了仙游寺,从地理位置上看,仙游寺与马嵬坡恰好隔渭水而遥遥相望。诗人与朋友陈鸿、王质夫谈起五十年前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故事,不禁“相与感叹”。王质夫提议让白居易赋诗,陈鸿作传,将此往事作一记录留传世人。白少府此时兴致所至,思绪万千,一气呵成,写就了千古绝唱《长恨歌》,陈鸿为之作《长恨歌传》,这一歌一传将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故事演绎得情真意切、悱恻缠绵。“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的诗句,更为我们留下了耐人寻味的伏笔。这首《长恨歌》后来也成为中外文学史上的绝唱。
《周至县志》记载白居易在周至当县尉期间,所创作的《长恨歌》、《卖炭翁》等诗词,共计有三十多首。
高迎祥进驻仙游寺,心里这个美,再往前就是关中了,你洪承畴能奈我何?
可是,他不知道前面是摇头坡,坡上道路崎岖难行。摇头坡全长两公里,由山下而上,要迂回五个急转弯,才能到达马召南塬之上。孙传庭利用地势在每个拐弯处都设置了障碍,层层设防,坚决把高迎祥堵在黑水峪。
五万人打了两天两夜,都没能通过摇头坡。
高迎祥一愁莫展,怎么办?
接近关中了,几乎没有了雨天,张继兴的身体有所复原。前面打得厉害,没他什么事,他感觉闲得无聊,出去随意走走。
午后太阳偏西,月亮就在天空上挂着了,形如一瓣西瓜,色如春卷皮。无所事事的张继兴站在一个山坡上抬头看着天,他很少在日光朗朗的空中看到这样的月亮,这一次看到时感到很吃惊。
在这深山里,看晴朗的天空,那么高,那么远,那么清澈,像是蓝色大海被搬到了天上。立在坡上,身边是高低不一、密实而又细弱的矮树,一块块不规整的田地边上有几棵笔直、高大的枫树,他向前瞭望发现山坳里窜出一抹红色,那是较高大的杉树的颜色。
一位老人从山坡的田地下来,挑着两只大篓子,坡很陡,篓子摇摇晃晃,张继兴立在坡下看,提心吊胆,生怕老人摔倒。他的担心显然多余,老人稳稳地走了下来,篓子里长长圆圆的全是苞米穗子。
他挑的担子看样子并不轻,但好像并不吃力,嘴里叼着的旱烟袋早已熄灭,仍然不住地吧嗒吧嗒吸着。
破家值万贯!村里人都被农民军吓跑了,这个老人穷家难舍,一直在家里守着。张继兴每次住下,都要在有人守的房里住,一个是防备下边人祸害他们,再一个也好了解一下当地的地理地形和风土人情。
开始,老人对他们害怕极了,不敢出屋,后来见这位先生面容和善,每次见面都很客气,就不再害怕。这不,今天他去地里把该收的苞米担了回来。等老人把苞米凉到院里,没事了,张继兴拿着底下人给弄得半个土鸡,提着自己的酒葫芦来到老人的屋里,坐到他的炕上与老人边吃边拉家常。老人吃得很少,一直不停地抽着旱烟。张继兴闻着他的烟味甜甜的、没有辣味,就把旱烟袋要过来抽了一口,不禁笑了起来。
“老哥,你这抽的是啥呀?”
老人咧咧嘴:“是干菜叶子,新的烟叶还没下来。”
“那你不会去周至买点。”
“不瞒先生说,我们山里人穷,没有那么多闲钱,只好将就一点。”
“老哥别见外,叫我老弟吧。来,我这酒不多,够咱哥俩喝几口的。”
聊了一会儿,老人被劝不过,端起粗瓷碗喝了一口。
张继兴逗他:“别人都跑了,你咋不跑,你不怕我们这些流贼啊?”
老汉说:“一辈子攒这些个家当不容易!我今年快七十了,什么事没经过,什么地儿没去过,什么人没见过?这不今个儿我命好,遇到先生你了!”
张继兴点点头:“是啊,老哥,吉人自有天相,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