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未然心烦意乱地回到出租屋时,已经晚八点了。
米家宝合衣背朝外,脸朝里侧躺在床上。
餐桌上摆着早已经凉透了的一盘芹菜炒肉丝和清炒绿豆芽,两碗米饭。
一丝愧意驱走了烦乱,他坐在床边,伸手去摸她的脸,给她一把推开:“你洗手了吗?”
见她肯开口说话,知道她没真生气,段未然赶忙去洗了手,欣欣然道:“我可真饿了,我就喜欢吃炒芹菜,如此好菜,咱俩喝两口呗。”
米家宝也就不再佯睡,下地把小炉子的火打开:“热热再吃吧,都凉了。”
看着米家宝的背影,段未然心头一热,眼泪几乎要落下。
因为隐瞒和陶红脂的婚史被处理了,不得不离开苏北来到这里;因为和米家宝恋爱,又被停止了工作!
仿佛所有人都在针对他、打压他,只有米家宝,这个庞经理嘴里的“日谍、特务”,只有她会在深夜等着他,给他做饭吃。
觉察出段未然的情绪很低落,米家宝给他倒了一杯酒,柔声说:“工作上不顺利吗?说说看,我能不能帮你?”
段未然笑着在她的手背上轻吻了一下:“没事儿,过一段儿时间久好了。”
想着庞经理的话,他有时也奇怪,米家宝似乎没有提起过她的家人,她孤身在外,父母兄弟们不是该更加关心她吗?
“你父母给你写过信吗?我好像没听你提过他们,他们还好吗?”段未然问。
米家宝笑着抽回手:“干嘛问他们,我不是说了吗?等我前夫再婚后,我会回去的。”
她转身去端热好的米饭时,一抹阴冷涌上俏脸。
“将来,我同你一起回上海好吗?我可以在那边找份工作的,因为,我舍不得和你分开。”这倒是段未然的真心话,他暗自赌气:既然你们不信任我,我就走好了!
米家宝笑着说:“当然好了!你文笔那么好,到哪里都不会饿肚子的。”
“这物价涨得,真是不让人活了!”春日暖阳下的院落里,陶红脂织着毛线衣,刘妈摘着韭菜,两人都在唉声叹气。
小柿子前两天去拆过线了,伤口恢复得不错,她现在不用人搀扶可以下地走路了,就是不能用劲儿,咳嗽、大笑时伤口都会疼。
坐在椅子上晒太阳的小柿子手里也不闲着,拉来小四双手撑着线,她在帮陶红脂缠毛线团。
“大少爷回来了。”小柿子说。
她说完大概一分钟,唐子苏进院了。
众人笑,把唐子苏笑得莫名其妙。
“小柿子,你倒说说看,你是怎么分辨大少爷、二少爷、老韩停车的声音的。”小四问。
和陶红脂打过招呼正欲抬腿进屋的唐子苏,也止步回看小柿子。
“大少爷的车停下后会等一会儿才下车,关车门的声音非常轻;二少爷完全相反,车一停就“砰”地摔上车门下车了;老韩停车后也会立即下车,他关车门的声音也很轻,但是他在外面耽搁的时间最长,因为他总要围着车子转一圈儿,然后才回家。”小柿子见众人都在侧耳倾听,有点洋洋自得。
唐子苏冲她竖起了大拇指,笑着进屋身后传来小柿子的问话:“大少爷!今儿你咋舍得回来这么早呢?”
陶红脂和刘妈同时伸手去拨拉她:“这孩子,咋说话呢?”
唐子苏径直上楼换衣服,嘴角却有一抹微笑,心说:“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遭了那么一场罪,她的脾性是一点儿没改。”
几分钟后,唐子苏换了身咖啡色缎面长衫,头戴礼帽,脚穿千层底儿黑面白底儿布鞋,站在小柿子身边。
因为唐子苏平时都穿西装,这身长衫是当年唐之光强逼着给他做的,他除了新年里穿一穿,平时根本不穿。
见他突然这样穿着,陶红脂和刘妈对视一眼,没敢问话。
小柿子则笑嘻嘻地说:“大少爷这样一穿,像好人呢,可像教书先生了。”
唐子苏只是看着她,不说话,脸上没什么表情。
陶红脂忙低头织毛衣,刘妈则把摘好的最后一把韭菜放盆里:“晚上吃韭菜盒子,大少爷早些回来。”
唐子苏嗯了一声,对小柿子说:“我早下班就是要送你做最后一次的复诊,走吧!”
陶红脂和刘妈轻轻吁了口气,小柿子则被马蜂蜇了般叫嚷起来:“您咋不早说呀,我不得换换衣服吗?您刚才上楼换衣服的时候就该告诉我的!”
“这一身就很好看,不用换。”唐子苏终于笑了一下。
小柿子低头看自己,半新不旧的湖蓝色棉布裤子,白底蓝花的夹袄,两根辫子是刘妈帮忙梳的,溜光水滑地搭在肩头,她看着陶红脂;“这一身,好看?”
陶红脂笑着说:“好看,像朵水仙花!”
已经同一个动作保持了一个多小时的小四早就不想撑毛线了,闻言立刻把手上的线挂在椅背上:“赶紧去吧姑奶奶,大少爷特意请了假的!”
已经被夸赞得半空踩云的小柿子这才抻抻衣襟儿起身:“那,就走吧。”
唐子苏要求大夫替小柿子做全面体检,该拍的片儿要拍,该化验的项目要做,为了怕小柿子来回跑牵动了伤口,他还请了一名女护工全程掺扶着小柿子。
含着苦瓜出生、长大的小柿子性格虽然坚强外向,被人伺候的日子自受伤起便令她惶恐不安,只怕太享福了往后会遭更大的罪。
“大少爷,我不要护工,你们对我太好的话,我不知道以后怎么报答。”小柿子嗫嚅着,眼中蓄满了泪水,随时会落下。
“你的勇敢救了我的命,我该报答你才对啊。千万别多想,各项检查做完咱们也就都放心了,我现在去交钱,你做完检查要是结束的早,就坐在这儿等我,听话啊!”他的笑容如同温暖的阳光,终于让小柿子的泪水一串串落下。
她抹去眼泪,轻轻拽了一下子苏的衣角:“干啥那么费钱啊,我都没事儿了,就让大夫看看伤口长得咋样就行了。”
唐子苏笑了,和气地说:“你还年轻,身体最重要,去吧,听话。”
小柿子幸福地低头一笑,跟着护工走了。
出院时帮小柿子做一次全面体检,是她住院那天唐子苏就计划好的。
只是他利用了一下这个时间,因为他要去见一下沈晓初。
唐子苏从医院后门出去,走进了八道拐一个普普通通的院子里。
埋头写东西的沈晓初听见赵顺子在说话:“您进屋看看,这是您要的东西不?”
他知道,是唐子苏来了。
他笑着把小本子合上,拿起一个杯子倒上了茶水。
子苏坐在他对面,两人微笑着互相打量,沈晓初先开口了:“调整好心态了吧?”
唐子苏知道他指的是中木回来的事情。
艾梅的身体基本康复了,她非常思念唐子苏,想回来协助他开展工作。
她换了身份、换了装扮,这边也没有认识她的特务,回来应该没有问题。
沈晓初通知唐子苏艾梅清明节后回来的消息时,唐子苏激动得彻夜未眠。
可是,中木却要回来的了。
艾梅案,上峰对中木很不满意,这也是他得不到提拔回来仍做情报队队长的主要原因。
“子苏,快回来,龟上可能要抓我!”不到万不得已,艾梅绝对不会打这个电话。
唐子苏知道,一定是送董华的途中出现了变故。
他迅速做出判断,做了两件事情。
先去找“妗子杂货店”找了赵高胜,让他去红灯区买一具刚死的女尸,女尸年纪三十岁上下,长头发,着浅色连衣裙,买到后直接把尸体送到年前买好的阳云山墓地,不要棺木,下挖一米,将女尸面朝下掩埋。
然后他直接去找了修理厂找到赵四宝,要了他“神仙”的解药。
安排好这一切,唐子苏回到了家。
艾梅就算不主动说,唐子苏也会向她开枪的,因为他要抢时间,他要在一小时之内带着艾梅的“尸体”离开这里,并给她喂下解药。
唐子苏递给她一把枪,让用枪砸破自己的额头,然后让她向自己汽车方向跑,等他喊她的名字时,她一定要回头,要双脚打开站好,千万不能晃动身体。
艾梅并不知道唐子苏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做了一个缜密的局,她没时间去思考,只是选择了服从。
面对唐子苏指向自己那黑洞洞的枪口,她突然有了万般的不舍,她用子苏听得懂的怒骂向他做最后的诀别:“唐子苏!你这个败类!我下辈子一定要找到你!”
唐子苏开枪了!
龟上等人亲眼看见唐子苏开枪射中了艾梅的左胸,艾梅白色的连衣裙瞬间绽开了一朵血红的花朵,那抹红蔓延到腰间。
龟上抢在唐子苏之前探了艾梅的鼻息,已经没有了呼吸。
唐子苏推开龟上再次伸向艾梅颈部的手,他把艾梅抱放在自己车上,额角的血似乎流淌进了眼睛,此刻他双眼血红,声音不高,还很嘶哑:“让开!”
平时唐子苏留给所有人的印象是温文尔雅,但眼底总会不经意流露出一丝狠厉,所以大家是有点怯气的。
现在他的样子确实很吓人,比那些平时凶悍的人看着更瘆人。
龟上带头闪开了一条路,唐子苏的车轰鸣着,向阳云山开去。
特务们看着龟上,龟上一时不知道是该先向中木汇报,还是直接跟着唐子苏。
唐子苏很高调地巨资在阳云山买了块墓地中木他们都知道,他说是想把艾梅父母和弟弟的骨灰请回来,让他们叶落归根。
去往阳云山中途,龟上见路边有一个投币公用电话亭,他下车给中木打了电话,中木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局面,他一时不敢抉择只是说:“紧紧盯着他!”
那个认识董华的年轻人绝想不到,自己见到曾经老师的主动热情会害死一个无辜的美丽的女子。
见龟上下车打电话,他推开车门向着拥挤的街道奔去。
特务们赶紧去追,店铺林立的繁华闹市,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他们气急败坏地回到车边时,龟上的脸黑成了锅底:“废物!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