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方余恨对东吁国内各族之间的纷争不敢兴趣,但这近半年来不断听人说起,耳濡目染之下,如今也已有了一个大至的了解。
要说伊洛瓦底江流域的这一片大土地,最早公认的大一统国度,便是昔日的【蒲甘王朝】。直到北漠的游牧民族挥师南征,蒲甘王朝随之灭亡,由此形成了孟族和掸族长达数十年的交战。
其中孟族的国度古刺,便是众人口中俗称的“古城”;掸族的国都阿瓦,则是俗称的“瓦城”。除此之外,掸族在瓦城以北和中原接壤的群山之中,也便是方余恨来时路过的掸邦高原,还有上百支大大小小的势力,状如占山为王的匪人,其中每一股势力按照东吁的叫法,便是“勐”,按照中原的叫法,则是“吐司”。而当中最为强大的一股势力,便是阿拉干,被称为【百勐之首】。
而在孟族和掸族的持续对战之中,当地的缅族反而渔翁得利,历经上一任国主和其王兄圣象王的征伐,终于成为这一片土地上最大的霸主,建立了如今的东吁王朝。只是东吁王朝虽已成为公认的继蒲甘王朝之后、这片土地上的第二个大一统的国度,但毕竟没能彻底征服治下的孟、掸二族,身为东吁第二任国主的先王,更是不幸命丧于麾下孟族侍卫之手。
到如今圣象王继任东吁王朝的第三任国主,由于他只是先王乳母之子的这一身份,不止是国中的孟、掸二族,就连他所在缅族内部都不肯臣服,由此被世人戏称为“一个没有国土的国主”。如今圣象王与他兄弟名康之间的争斗,便是源自于此。
至于眼下众人口中提到的孟族国都古城之中的那位大将军斯弥罕烈,方余恨一早便听貌耶突讲过,说这位人称【白古神龙】的斯弥罕烈和统领孟族古城的锡唐侯迟早会有一战。双方之间的冲突,便是身为大将军的斯弥罕烈想要借此机会揭竿而起,就此脱离东吁缅族的统治,率领孟人重建孟族昔日白古王朝的盛世。而身为孟人之首的锡唐侯则是持观望的态度,想要先等缅族的内乱有了结果,再决定族人的将来应当何去何从。
此时伴随着哥吞埃当众确认斯弥罕烈起兵自立一事,而且还将锡唐侯成功赶出古城,今夜在场的基本都是孟人,顿时呼声如雷。当中便有人说道:“要论出身,大将军斯弥罕烈是前白古王朝国主同父异母的兄弟,不然怎么当得起【白古神龙】这一称号?相比起来,那锡唐侯不过是一个由缅人敕封的傀儡,只会率领孟族走向灭亡!如今大将军正式接管古城,才是我们所有孟人的希望!”
又有人分析道:“幸好斯弥罕烈当机立断,及时举兵,也算是快刀斩乱麻了。否则若是像锡唐侯打算的那样,要先等缅族的内乱结束再议,嘿嘿,倘若缅族之中最后获胜的是那个名康,自是最好的结果,整个缅族从此也就不值一提了;但若是那位圣象王获胜,让他缓过气、腾出手来对付我们,就算斯弥罕烈是我孟族的第一勇士,碰上缅族的这头雄狮猛虎,还有他麾下的四大精锐军团,恐怕也占不了什么便宜。”
听到这一番分析,立刻便有不少人赞同,说应该趁着缅族内乱之际,让斯弥罕烈率军突袭,一举攻陷东吁国都,趁着圣象王这头雄狮猛虎生病的时候取他性命。
对于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哥吞埃只是随口附和,说斯弥罕烈自有安排,他也不知道族里的那些军机要务。但众人却不相信,纷纷说道:“谁不知道你哥吞埃是大将军麾下爱将?这些年要不是有你送往古城的钱财犒劳城中将士,大将军又哪能得到将士们的拥戴?”接着便有人向他问道:“如今大将军成为孟族之王,你这个茫沙镇上的老板自然也要升官发财的,此间的生意往后还做么?”
哥吞埃笑道:“店里的生意自然是做的,不然古城里的将士们哪来的军饷?只不过往后恐怕是要换人来经营了,这家店也得改个名字才是。趁着眼下我还是此间的老板,大伙今夜定要来个一醉方休,好生庆贺我孟族重建昔日白古王朝的壮举!”
说罢,店里的下人便将早已备好的酒水奉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们也随之而来,径直在这前院当中跳了孟族的舞蹈。方余恨听了大家的讲述,也大致明白今夜众人口中所谓的喜事,自己这个异国人士自是不便掺和他们孟族的聚会,便要动身回后院里自己的竹屋。
谁知席间的哥吞埃看到方余恨的身影,急忙将他唤了过来,一边给他倒酒,一边同他说道:“吴余兄弟,你我一早便曾聊过,说男子汉大丈夫生在世上,志在四方,原该闯出一番自己的天地才是!先前邀你前往古城效力,你一直不曾回应,老哥也不勉强。但眼下的形势却已不同先前,斯弥罕烈重建孟族白古王朝,正是用人之际,更是勇士们建功立业之时!老哥今夜便旧事重提,以大将军斯弥罕烈……不对,是以白古王朝孟族之王斯弥罕烈的名义,正式邀请你加入我们孟人的队伍,从经往后,只要有我哥吞埃的一份好处,便有你吴余兄弟的一份,你可愿意?”
方余恨见他说的如此郑重,不禁微微一怔。再看哥吞埃身上穿的这一套藤甲,可见众人关于哥吞埃的种种传言丝毫不假,他这个在茫沙镇上做青楼生意的老板,的确是效力于那位新晋的孟族之王,而且多半还是对方身边的亲信。
要知道方余恨之所以前来东吁,不过是为了躲避南疆夜神殿的搜捕,或者说是摆脱天界之中那位圣女的掌控,只是一时的安身之处,又怎能莫名其妙地加入孟族军队,替自己挣什么功名利禄?况且沙场征战可想而知,必定是伏尸千里、血流成河的惨况,而这本就不是方余恨心中所愿。
当下方余恨便婉拒道:“我并非孟人,而是流落于此的中原人士,哪有资格参加孟族的大业?而且我在这里的朋友有不少都是缅人,我又岂能与他们为敌?所以老板的这一番好意,请恕我无福消受。”
哥吞埃见他拒绝,只是微微一笑,同往常一样并不强求。倒是旁边哥吞埃的孟族朋友闻言,便帮忙劝道:“吴余兄弟,你的本事大伙都听说了,能够轻松对付佛郎机的火铳,那可是一等一的勇士!你也别管什么孟族缅族,大家都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只不过先前是缅人的东吁王朝统领我们孟人,往后却是孟人的白古王朝统领他们缅人,又不是要将你的那些缅人朋友赶尽杀绝。若是他们愿意效忠白古王朝,我们也一样可以接纳。至于你说自己是中原人士,哈哈,那就更加不是问题了!放眼整个东南半岛,哪里没有中原人的身影?甚至伊洛瓦底江两岸各族往上数个几百年,我们这些人的祖先,又有哪个不是从中原迁徙来此的?”
方余恨自然不会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就改变主意,又不好当众驳了哥吞埃这个老板的面子,只是笑而不语。随后歌舞声中欢声笑语,大家举酒畅饮,很快也就把哥吞埃的邀请敷衍了过去。
方余恨陪着喝了几碗酒,便借故离席,回了后院里自己的竹屋歇息。他寻思哥吞埃过些日子若是要前往古城追随那个斯弥罕烈,这家店自然是要换新的老板,也不知道到时候自己是否还能继续待在这里。他便不再多想,径直调息入睡,不料第二天一早却是被一阵喧嚣声惊醒,似乎是外面出了什么状况,就连同屋的宁蔓都已不见了踪影。
方余恨还以为是昨夜孟族众人的聚会引发了什么争执,谁知出屋一看,整个后院里都已乱作一团,无论是留宿的客人还是店里的下人,都在急匆匆地收拾东西。正好宁蔓快步赶回后院,一向平静的脸上也挂着一丝罕见的慌乱。看到方余恨一脸茫然杵在后院里,她急忙上前说道:“公子,是缅军来袭,据说是要攻占整个玉石场。大家都忙着收拾东西,要赶紧逃离此地。”
听到这话,方余恨更是摸不着头脑,问道:“你是说……缅族的军队?昨夜不是还说孟族古城的大将军起兵自立,大家都在因此庆贺,怎么这一夜之间,却是有缅族的军队攻打玉石场?”
宁蔓说道:“我刚出去打听,都说是缅族那位圣象王恰好也在最近平定了族里的内乱,造反的名康已经率众投降,正式承认圣象王是东吁第三任国主。于是驻扎在附近的一支缅军得到消息,立刻出兵前来,要将这里的翡翠生意全部收归东吁朝廷。”
这一变故显然太过突兀,方余恨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问道:“那……那哥吞埃他这家店怎么打算,还有你又是什么打算?”
宁蔓回答道:“老板应该是要放弃这里的生意,这就带人前往孟族国都。至于我……我没有什么打算,全听公子安排。”
方余恨又是一怔,还没来得及细想,便见哥吞埃一行人跌跌撞撞地冲进后院,却是昨夜的酒劲还没消散。看到方余恨也在,哥吞埃急忙招呼道:“吴余兄弟,赶紧收拾行李,随我们一同前往古城,这玉石场待不下去了!”
方余恨想起矿场营地里的貌耶突和貌麦等人,自然不能独自随这些孟人而去。哥吞埃见他迟疑不答,慌乱间也无暇与他纠缠,一面吩咐下人们收拾东西,一面又派叫人将地窖里的姑娘全都放了出来,让她们自行逃生。
谁知店里的这些姑娘听说是缅军攻来,惊恐之余,都恳求哥吞埃这个老板带着她们一起逃离,说一旦落到缅军手里,就算不死也要受尽凌辱。不少人还因此跪下磕头,都想跟着哥吞埃前往古城,一时间整个后院里都是姑娘们的哭闹声。
原来身在乱世之中的东吁一国,无论是打仗还是劳作,女子的用处显然不及男子,兵荒马乱之下,往往连生计都成问题。方余恨之前接受哥吞埃的雇佣,对于店里这些或买来、或抢来的女子,也曾心中不满,甚至不满哥吞埃经营的这一门生意。然而这些日子接触下来,包括自己身边的宁蔓在内,对这些无家可归的女子而言,能够在这里有一口安稳饭吃,时不时还能有客人们给的赏钱,反倒成了一桩美差。相比起来,在店里出卖自己的色相和身体,总是好过流落在外,被人强迫屈从,甚至曝尸荒野。
只可惜眼下事出突然,谁也不曾想到缅军竟会突然来袭。昨天夜里才因为孟族重建白古王朝一事设宴庆贺的哥吞埃,此时也是手忙脚乱,方寸大乱,只觉世事无常,哪还顾得上乱世之中如同货物一般的这些女子?
方余恨见哥吞埃坚持要遣散店里这些女子,难免有些不忍,便说道:“老板,既然她们都愿意跟着你,那何不带上她们一同前往古城?等到了那边,就算不能重操旧业,总是有办法找到活路,也好过把她们丢在这里自生自灭。”
哥吞埃立刻摇头说道:“缅军来得实在突然,就凭我们这些人,能不能赶在缅军抵达之前逃出生天都不知道。带上她们一起走,那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
说罢,他见方余恨向自己开了这个口,到底还是想拉拢这个武功高强的中原少年,略一思索,便向身旁的人问道:“来的是哪一支缅军队伍?”
只听旁人说道:“是缅族【那伽王】的军队,也便是东吁前任国主的叔叔,和当今那位圣象王也算沾亲带故。这老家伙一直垂涎玉石场里的翡翠生意,如今圣象王顺利平定族内的名康之乱,想来是在这一过程当中,圣象王许诺了这老家伙什么好处,所以那边的战事刚一结束,驻扎在附近的这个那伽王便立刻发兵,抢着要来接管这一整片矿区。”
听说是东吁王叔那伽王的队伍,哥吞埃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了些,追问道:“你确定只是那伽王的队伍,没有圣象王麾下的四大精锐军团?”
众人急忙摇头否认,说的确只是那伽王的本部人马,约莫有两三千之数,眼下已经抵达玉石场的东部。若是速度快的话,恐怕三五个时辰便会攻至茫沙镇一带。
哥吞埃便转向方余恨正色说道:“兄弟,不是老哥坐地起价,身在这乱世之中,自然有乱世的生存之道。我不肯带这些女子上路,自然有我的道理。但你心善,想要带着她们一同逃亡,除非是你与我们同行,一路护送大伙前往东南方的古城。否则的话,我可没本事照料这许多人。”
方余恨见这些女子一个个哭天喊地,再看身旁的宁蔓,不同样也是这些女子中的一员?当下他心头一热,便回答道:“好!我跟你们一起走,直到大家平安抵达古城为止!”
哥吞埃顿时大喜,急忙吩咐所有人收拾东西,立刻动身离开茫沙镇。
然而要带着店里的这些女子一起走,人数一多,各种状况难免也就层出不穷,惹来许多吵闹。如此耽搁了一个多时辰,以哥吞埃为首的众人才勉强收拾妥当,陆续离开茫沙镇,一路取东南方向孟族的国都古城而去。而镇上其他生意人见状,也有不少孟人要和他们结伴同行,到最后整支队伍前前后后竟有三四百人之多。
方余恨既已答应了要将大伙平安护送至古城,便留在队伍的末尾负责断后,不断催促落后的众人赶路,生怕有缅军追赶而至。而那个傣族女子宁蔓则是一直跟在方余恨身旁,和他一起落在队伍的最后。方余恨让她先走,她却不肯听从,只是说道:“我待在公子身边,若是有什么意外,公子自然不会弃我于不顾;但若是跟在老板身边,他却未必会照料于我。”
方余恨心知她这话倒也在理,便只能由她跟着。数百人似这般乱哄哄地出逃,从上午出发一直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才终于走出了玉石场这一片旷野,来到东南面的大片山林之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众人到底还是抢在缅军抵达之前离开了镇子,至始至终都没有见到所谓的那伽王的军队。
历经整日的辛苦奔波,众人都是又累又困,尤其是哥吞埃店里那些姑娘平日里足不出户,如何受得了这番折腾?眼见前方不断有人坐倒歇息,说什么也走不动了,方余恨这才明白哥吞埃为什么不肯带她们同行。若只是哥吞埃等人轻装前行,这一路哪会慢成这样?甚至换做自己孤身赶路,只需一口真气展开轻功,此时恐怕已经行至百里开外了。
回想自己那位师父讲过的昔日刘玄德携民渡江之举,当时方余恨还不觉得怎样,如今亲身体验了这一遭,才明白其中艰辛,难怪这位蜀汉之主能够伸仁义于天下。只是事已至此,总不可能弃她们于不顾,方余恨便去队伍前面找哥吞埃商量,看看能否在这山林里寻一处僻静的地方,让大伙在此歇息一夜。
由于众人已经成功避开来袭的缅军,此时的哥吞埃也已松下一口大气,再不似先前那般惊惶。听方余恨说要歇息一夜,他便沉吟道:“缅军的目的是要掌管玉石场里的翡翠生意,今夜免不得要在各个镇子和开采营地收刮一通,想来也无瑕追逐我们这些逃窜之人。既然吴余兄弟开了口,反正这许多人也已经拖累了行程,要歇息便歇息罢。”
此时夜色已至,朦胧的月光下,本就湿热的山林渐渐弥漫起团团薄雾。好在哥吞埃等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孟人,对山林中的生存甚是熟悉,哪里有能喝的水、哪里有杀人的雾瘴,全都了如指掌。在为首的几名孟人安排下,数百人很快便找到栖身之处,各自取随身携带的干粮食用。
方余恨也随众歇息下来,然而没过多久,便听队伍里有人发出惊呼,众人寻声去看,却是大伙来时的玉石场方向在黑夜中泛起大片红光,分明是燃起了连天大火。众人心知是攻入玉石场的缅军纵火,想起自己多年的经营付诸一炬,纷纷咒骂这些缅人的残暴,同时又庆幸自己提前逃了出来。
但方余恨这一整日忙碌至此,直到此刻看见玉石场方向的火光,这才陡然惊醒过来,暗道:“不好!我这一路只记挂着要护送眼前这些人,却忘了矿场营地里面貌耶突和貌麦他们。他们虽然大都是缅族人士,但不知那什么那伽王的军队攻来,是否也会伤害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