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似乎不再属于自己。
轻飘飘的。
宋知棠揪着男人的手缓缓松开，身体随着意识一同坠落。
在失去对周围一切感知力的同时，一双有力的大掌穿过她的后腰轻松将她紧紧环抱起来。
天阶之上，黑色的暗雾像是找到了突破口，突然从原本穿着珠光柔纱的男人胸口迸发出来。
随之一起的，还有已然软倒在男人怀中的少女，少女胸口迸发出刺目的金光，丝丝缕缕合并成扬扬一股，同暗雾交织在一起。
天色暗了下来，浓烈的暗金雾色包裹住台阶上的两人。
“怎么会？”
0001捏紧了手中的弓箭，一向冷静的眉眼间出现了少见的错愕。
他下意识将弓弦拉满，对准台阶上那一团看不清人影的暗雾。
第二支箭离弦，裹挟着风沙朝着天阶而去。
不过一眨眼功夫，就飞到了暗雾所在的区域。
只是这一次，状况不再像0001预料的那般顺利。
箭矢在距离暗雾尚有两三米的距离时，就像是水一般被隔空融化了。
箭矢消失之际，一道悠远的男声从暗雾中传来。
“不自量力。”
0001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瞳孔微缩。
黄沙漠漠，空气像是凝滞了一瞬，周围甚至连风声都渐渐隐没。
一股不好的预感袭上尚停在半空中的0001心头，来不及反应，面门上就迎来一股强大的冲击力，带着毁天灭地之势。
“唔……”
0001整个人被掀飞数十米，额头脖颈青筋迸起，翻卷之下，狼狈不堪地滚落在黄沙之上。
“咳咳咳——”
五脏六腑气血翻涌，0001恰恰稳住身形，就偏头呕出一大口鲜红的血液。
这股力量……
纯粹、强大，夹杂着不容置喙的上位者的蔑视。
甚至是要比他当初面对的那个人时还要令人心生敬畏的气息。
0001摁住胸口，捏着弓箭摇摇晃晃起身。
看来，在偷摸着谋划的这段时日，他变得更加强大了。
没等0001完全站稳，下一股冲击力又紧随而来，但这次他并没有被掀翻，反而是被这股力道直直压制着跪倒在了黄沙之上。
丝毫没有反抗之力。
四肢上的压制之力，痛得他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弓箭。
穿着黑色长袍的男人从暗雾中走来，怀里抱着的娇弱人影软绵绵地歪着头，一副气息全无的模样。
男人暗金色的竖瞳看向跪倒在黄沙上的0001，眸底是掩藏不住的怒火。
0001将夹杂着后悔的复杂视线放在那一抹娇弱的身影上，却对着怀抱着少女的男人说道：“这次，是我输了。”
随着男人的现身，0001只觉得四周的空气都变得紧促起来。
那是来自于远古的、最庄严的神的气息，这股力量纯粹强大，成熟得几乎令万物臣服。
弑神之箭，再也没办法撼动这玄冥的神分毫。
但0001强忍着威亚仰起头，俊朗的那张脸上写满了成王败寇的不服之气。
从沉睡中苏醒过来，司殷感知着最后一片影灵的融合，体内充盈的浩瀚神力这才有了实质。
神魂重组归位，就在神殿脚下。
他几乎可以感知到玄冥任何一个角落，感知到臣民的绝望、人类的恐惧，还有满目苍夷的国度。
神的职责，是守护万物。
鎏光漫身，像是书写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史卷，男人没看黄沙之上的蝼蚁，只是低下头，将沉沉的目光锁定在怀里神色苍白的少女身上。
修长骨感的指节缓缓收紧，手下的柔软触感已经变得越来越冰冷，但他只是虔诚地将少女紧紧抱着贴近身体，像是抱着什么无价珍宝。
就这样静静端详了片刻，男人微微闭了闭精致的眸，将所有情绪掩藏在重重长睫之下。
他默然了一瞬，紧接着转过身，顺着台阶，一步一步往上走。
黑色的长袍曳地而行，每走一步，天阶便晕开一股淡金色的波纹光斑。
“你做得很好，”一边上行，司殷轻声对着怀里的少女说着，“一直都做得很好。”
“一切都快恢复原样了，我知道，你很想见到自己的父母，他们一直都在神殿等着你的到来。”
司殷抬眼看向云雾缭绕的神殿，金光荡漾，那厚厚的一层禁制随着真神的归位，已然渐渐散去。
身后黄沙过处，竟然随着他的脚步一寸又一寸生出些明亮色彩。
先是肥沃的土地，再是五颜六色的花草树木，天空竟然稀稀落落下起雨来，甘雨润泽，万物复苏。
只是天阶之上，光华万千。
他勾起唇：“很奇怪，此刻我竟然会觉得紧张。”
事实上，他在少女经历的一个又一个副本里，体验到了许多过去从未感受过的情绪。
他不像是神，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类。
在怀抱着少女一步一步走向神殿的路上，他体会到了感动、焦急、后悔、心疼……
被弑神之箭穿透心脏再打碎神魂的痛楚远远超越死亡，可此刻在他抱着怀里了无生气的少女时，心头的钝痛竟然无可比拟。
司殷绷直了唇，缓了缓才继续说道：“你说，见过亲友，才算正式，我把你带回神殿，被你的父母看见了，他们会不会怪我呢？”
怪他没有保护好他们的女儿。
他是神灵，凡人的生死自有命定，又有谁会怪罪于他？
可他突然就很害怕。
他认为，少女生来就该被好好保护在金色宫殿之中，只是因为他的缘故，从小颠沛流离，远离双亲。
长大后还要背负着父母定下的使命，在这样危险重重的环境里摸爬滚打。
“很痛吧？”
司殷幽幽低语着，也不管怀里的少女此刻听不听得见。
“对不起。”
高傲的神低下了他的头颅，眼底闪烁着盈盈泪光，金色的瞳孔被雾气侵占，罕见地露出些脆弱。
神殿大门高伟，荡漾出的金光熠熠生辉。
似乎在欢呼神灵归位，高柱上的远古壁画像是活过来了一般游离晃动，却又在感受到神灵身上挥之不去的低迷气息时纷纷放轻了动作。
吱呀——
暗金色的大门缓缓朝内打开，巍峨的神座伫立眼前。
可惜我生于混沌，无父母亲人，明白得尚晚了些。
但现而以天地为眼，日月为证，玄冥司殷以黑暗之灵的神魂起誓，今后，定不会再让你蒙受任何痛苦与委屈。
——
——
宋知棠是在一阵窸窸窣窣的人声中缓缓醒来的。
她感觉自己睡了好长一觉，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在梦里，她越过重重艰险，帮一个神灵集齐了所有破碎的灵魂碎片。
可是，就在将要成功的时候，她却被一只浑身裹满流火的箭矢穿透了心脏。
生命流逝之际，她凝聚起了最后的一丝气力，将自己的天赋技能用在了眼前最后的一块灵魂碎片身上。
后来呢？
她迷朦之际，好像是被人温柔地揽在了怀里。
那个人动作很轻，像是把她当成了瓷娃娃。
身体浮沉时，她还听见了一道絮絮叨叨的男声对着她说了很久的话。
男声问她痛吗。
痛吗？
宋知棠仔细回忆着，可那段记忆就像是走马观花一般，只在记忆深处飞速的掠过，一瞬的感觉，她想，也许是痛的。
不然为什么脸庞总是湿漉漉的。
像有人在哭似的。
“大人，棠儿她还有多久能够醒过来啊？”
温柔的女声难掩忧虑，像是不久前刚哭过。
“夫人莫太过着急，大人说了，估摸着这两日就可以苏醒了。”
是另一道格外陌生的男声。
听起来似乎上了几分年纪。
是谁在说话？
宋知棠轻轻皱起眉，眼珠微动。
“阿棠！”
悦耳磁性的嗓音像是在身旁几寸的地方传来。
是她格外熟悉的声音。
宋知棠思绪这才定了几分。
她挣扎着睁开了眸子，头顶层层纱帐，调色古香。
等到适应了，她才转动眼珠朝着身旁看去。
只看到，面容俊美无俦的男人眉眼轻蹙，正一脸关切地看着她。
“司…殷？”
宋知棠略微有些惊讶地开口，声音却有些沙哑。
难掩虚弱。
“棠儿！”
那道她一开始并未听真切的女声突然由远及近。
随着焦急的脚步声，一道婀娜纤细的身影映入眼帘。
是一个面容秾丽，穿着红色长袍的年轻女子，朱唇皓齿，稠艳的五官是令人见了呼吸都不由得放轻几分的程度。
心底浮现出隐约的预感，宋知棠鬼使神差地，盯着已然靠坐到床边的女人，有些不确定地轻声喊道：“妈妈？”
女人微红的眼眶很快雾气遍染，只涟涟落下几滴豆大的泪珠来：“诶！诶！是妈妈。”
没想到自己的母亲看起来竟然如此年轻。
宋知棠恍惚记起来，司殷以前有和她说过，自己的母亲是玄冥掌管往生道的大祭司，也是孟婆。
冥水姜瑶已然在寝殿内守了几天，从神灵大人抱着女儿踏入神殿开始，她看见那怀里娇柔人儿苍白的脸色就没有停止过哭泣。
都怪她，没能给女儿一个安稳的成长环境。
才让她平白受了这么多的苦。
“棠儿，还痛不痛？身上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女人眼尾泪水潸然而下，身后面容俊朗的男人连忙上前，递出手帕替她擦去泪水。
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的模样，一副儒雅睿智的气息。
看到宋知棠苏醒，也是红了眼眶。
宋知棠看着女人向后依偎在男人怀里，轻轻眨了眨眼睛：“爸爸？”
男人喜出望外之时又抬手擦了擦眼泪：“诶！诶！”
“我没事，妈妈，已经不痛了。”
事实上，宋知棠此刻除了感觉身体有些轻飘飘的，确实没有什么其他不适的感觉。
像是睡久了，身体有些酥麻无力。
“是妈妈不好，”冥水姜瑶伸手握住宋知棠纤细的手腕，“好在玄冥司殷大人说你只是身体虚弱需要一些时日的静养恢复，不然妈妈真的想陪你一起去了。”
宋知棠能听出女人语气里的无限自责，可她也没有怪她的意思。
即便她生来背负着这样的使命，那又如何呢？
现在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在她还能醒过来看到自己父母的那一刻，一切都值得了。
只是……
“我不是被……”
她疑惑的目光看向床沿边坐着的一直没再开口的男人，对方金色的眸子像是蒙着一层浅浅的庆幸，只直勾勾盯着她。
有些慌乱地移开了视线，宋知棠在这双一向深沉看不清想法的眸子里看到了很多复杂的情绪。
她不是被弑神之箭穿透了心脏了吗？
为什么现在反而还好好的？
难道她被司殷用神力复活了？
司殷看着少女纠结的小表情，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轻声解释道：“圣窟里的血契，将你我的命运紧紧系在了一起，只要我不死不灭，你也不会受到任何的影响。”
哪怕肉身消亡，魂飞魄散，宋知棠也还有重塑生命的那一天。
毕竟，神，不死不灭。
男人温柔的声线不仅让宋知棠愣神了瞬，床沿的冥水姜瑶和宋书游都惊讶得侧目。
冥水姜瑶眼底有对于眼前玄冥之神的敬畏和尊重，却也浮现出了丝丝看破了内情的了然。
这几天以来，陪在床边的不仅仅是她和宋书游，这位日理万机的大人白日里脚不沾地地处理玄冥复苏以及清肃外敌的事宜，一得了空就来到寝殿里守着。
一开始她以为对方经历这一系列的事情，不仅觉醒了作为神的神性，还窥破了人情冷暖。
对于棠儿的照顾仅仅是基于对方功勋体恤功臣的前提。
可此刻看来…似乎还有点别样的意味啊？
“原来是这样。”
宋知棠轻轻眨了眨眼睛。
血契是银月为她签订的，当初司殷也说过这对她有利无害。
看来，应该从那个时候开始，对方就已经料到了也许会有这一天。
“所有被抓进玄冥的人类都回到了现实世界，只是往生道还在清算他们的功德值，”司殷垂下眸子，“那几个人，我已经抓起来禁锢在了炼狱之界，等你养好了身体，再做决定如何惩治吧。”
司殷将现在的情况简要同宋知棠说明了瞬，又表示将决定如何处置那些外来者的权利交与给宋知棠。
“我来…决定吗？”
宋知棠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一段时间没见，男人似乎周身的气息变得柔和了许多。
再也没有了那股令人难以捉摸的气息，反而不禁引人靠近。
精致的五官不知道是因为神魂重铸的原因还是如何，莹润着一层朦胧的浅光，看起来愈发令人惊艳。
声线在刻意压低放柔下像是轻缓的乐器演奏着动听的乐曲，让宋知棠晃神了片刻。
就连对方身上的黑色袍裾都显得更华丽了。
她脸颊微红。
怎么回事…这才醒来呢，就经受不住美貌冲击。
明明自己以前不是外貌协会啊？
一旁的冥水姜瑶见二人之间隐隐约约勾起来的那股暧昧气息，只无奈地同自己身旁的宋书游对视了一眼。
女儿大了留不住了怎么回事？
玄冥司殷将少女略微有些赧然的反应看在眼里，只将一丝得逞的小心机很好地掩藏在眸底。
没事，时日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