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海镇的清晨往往都是被那一声声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所唤醒。就在这一天，晨曦初现，浓重的晨雾犹如一层薄纱，依旧恋恋不舍地笼罩着整个小镇。
然而，此时产业园区内宽阔平坦的柏油马路上却出现了几道与往日不同寻常的身影。只见几辆通体洁白的面包车正徐徐驶入园区，车身两侧赫然张贴着醒目的“税务稽查”标识。
车辆行驶时，轮胎轻柔地碾压过路面，发出一阵细微而又清晰可闻的沙沙声响，就连正在路边草丛中悠然觅食的几只麻雀也被惊吓得扑棱棱飞起。
周国栋此刻正端坐在头车的副驾驶位置上，他的右手像是失去控制一般，不停地拿起一块手帕擦拭着额头上不断冒出的豆大汗珠。尽管清晨仍透着一丝丝令人舒爽的凉意，但他的内心却如同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紧张到极点，以至于汗水如泉涌般汩汩流出。
那条原本应该为他增添几分庄重气质的深蓝色领带，此刻却好似变成了一条紧紧缠住他脖颈的绳索，令他感觉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如此艰难和吃力。趁着车子前行的间隙，他伸手将遮阳板拉下，并借助上面那块小小的化妆镜，仔仔细细、不厌其烦地开始第三次整理自己的领带。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着领带结的大小和位置，眼睛紧盯着镜子中的影像，力求让每一个细节都能呈现出最完美的状态。透过那面小小的镜子，可以看到周国栋那张本应正值壮年却显得略微苍白的面庞，眼角处纵横交错的皱纹宛如岁月留下的深深印记，其间似乎还隐藏着难以言说的疲倦之色。
“老周啊，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啦？看你这副样子，紧张得就好像是刚入行的新手一样！”开车的小李一边娴熟地操控着方向盘，一边转过头来，脸上挂着调侃的笑容说道，“咱们又不是第一次去检查企业了，有啥好紧张的呀？”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周国栋闻言，赶紧把手帕收起来，然后轻轻咳嗽了一声，试图掩饰内心的不安情绪：“这次可不一样啊，小李！这可是付书记亲自下达的命令呢。”说着话的时候，他那双微微颤抖的手不由自主地绞在了一起，仿佛这样能够让他稍微镇定一些。
很快，车队缓缓地停在了丁一建筑公司的大门口。眼前矗立着的是一栋宏伟壮观、气势非凡的玻璃幕墙大楼，它在清晨阳光的映照之下，闪耀着冰冷而耀眼的光芒，宛如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
门口站岗的保安看到这支由多辆公务车组成的车队驶来，立刻反应过来，迅速按下手中遥控器的按钮，将电动栏杆缓缓升起，并同时向车内的人员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紧接着，只见十几名身穿黑色制服的税务稽查员动作整齐划一，有条不紊地从车上依次走下来。他们排成一排，笔挺地站立在那里，每个人都身姿挺拔，英姿飒爽。初升的太阳洒下金色的光辉，给他们身上的黑色制服镀上了一层庄严肃穆的光晕，使得他们胸前佩戴的徽章也越发显得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宽敞明亮的公司大厅内，财务总监张波正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这位年约四十多岁的男士，身着一套剪裁得体、质地优良的黑色西装，脚下踩着一双锃亮的皮鞋。他那梳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的头发，仿佛每一根都经过精心打理。而那张脸上，则始终挂着一抹标准的职业性微笑，既不过分热情，也不失礼貌与亲和。
就在这时，稽查组一行人缓缓走了进来。听到脚步声，张波立刻抬起头来，眼神迅速锁定目标，并快步迎向前去。随着他的步伐移动，那双皮鞋与光滑的大理石地面相互碰撞，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声响。“孔所长，您终于来了！欢迎欢迎，请往这边走，一切都已经按照要求准备就绪了。”张波满脸堆笑，语气恭敬地说道。
孔所长微微点了点头，他的目光在张波的脸上短暂停留了一下，然后平静地回应道：“张总监太客气了。”紧接着，孔所长转过身去，有条不紊地开始分配任务。只见他对着身后的下属们吩咐道：“小李，你带上两个同事先去检查一下账目；老周，你领着其他人负责核实发票方面的情况。大家动作要快，但也要仔细认真，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说罢，他再次将视线移回到张波身上，同时刻意压低了声音：“张总监啊，等到中午的时候，咱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聊一聊吧。”
听闻此言，张波脸上原本就灿烂的笑容变得愈发深刻起来，就连眼角处细微的褶皱似乎都因为笑意而加深了几分。在那些若隐若现的褶皱之中，仿佛隐藏着一种只有他们彼此才懂的心照不宣。“放心吧，孔所长，我早就安排妥当了。中午就在江南楼，专门给您预订了一间环境清幽的包厢呢。”张波一边说着，一边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引领着众人朝着办公区域走去。
上午的时光如白驹过隙般流逝，周国栋就这样沉浸在翻阅账本的世界里。宽敞明亮的会议室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咖啡香气，仿佛为这个严肃的场合增添了一丝轻松与惬意。然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那堆积如山的账册和报表，它们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整个桌面，让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纸张散发出来的油墨味与消毒水刺鼻的气味交织在一起，充斥着人们的鼻腔。有的人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地核对着每一个数字，眼睛紧盯着账页，生怕错过任何一处细微的差错；有的人则显得较为随意，漫不经心地翻动着页面，似乎只是在完成一项例行公事；还有些人甚至完全失去了耐心，索性掏出手机玩了起来，屏幕的亮光映照在他们那一张张因长时间工作而略显麻木的脸庞上，折射出一道道苍白的光芒。
“老周，”这时，坐在一旁的小李突然悄悄地将头凑向周国栋的耳畔，压低声线说道，“这账做得可真是漂亮啊！连个小数点都能对得如此整整齐齐，简直堪称完美。”他说话的语气里明显带着几分意味深长，令人不禁心生遐想。
周国栋闻言缓缓抬起眼眸，冷冷地瞥了小李一眼，手中紧握的钢笔却并未停下，而是在纸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蓝色痕迹。紧接着，他面无表情地开口道：“做账的水平固然要高，但查账的水平更是不能落下，明白了吗？”当说到“明白”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特意加重了语气，仿佛是在强调这件事情的重要性。
小李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然后，他便识趣地低下头去，重新投入到手边那本厚厚的账本之中，继续开始自己的工作。
正午时分，那炽热而耀眼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穿透了落地窗，如同一束束金色的箭矢直直地射进会议室里。这些光芒在光滑的木地板上交织、跳跃，形成了一道道明亮且闪烁的光带，仿佛给整个房间铺上了一层华丽的金缕衣。
张波静静地伫立在窗前，他微微眯起眼睛，抬头仰望着天空中的烈日，随后低下头来，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手腕上那块精致的手表。接着，他清了清嗓子，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各位领导，”他微笑着说道，声音不大不小，但却足以让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时间也不早啦，要不咱们先去享用一顿简单的便饭如何？”
没过多久，众人就来到了江南楼的一间豪华包厢内。只见那张巨大的红木圆桌上面，琳琅满目地摆放着各式各样当地最为上等的山珍海味。有肥美的鲍鱼、鲜嫩的海参、香气四溢的松茸……令人目不暇接，垂涎欲滴。
这时，张波面带笑容地站起身来，双手稳稳地举起面前的酒杯。因为酒精的作用，他原本白净的脸庞此刻泛起了一抹淡淡的红晕。“孔所长，”他热情洋溢地开口道，眼神中充满了期待与恳切，“此次检查工作，还望您能够多多关照啊！”说罢，他的目光缓缓地从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犹如一阵轻柔的微风拂过平静的湖面，最后定格在了孔所长的身上。
孔所长见状，也连忙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饶有兴致地凝视着杯中那如琥珀般晶莹剔透的液体。只见它随着轻微的晃动，折射出迷人的光泽。片刻之后，孔所长将酒杯慢慢放回到桌面上，同时伸出右手，看似随意地在西装内侧的口袋处轻轻摩挲了几下。那个口袋鼓鼓囊囊的，很明显里面所装之物绝非仅仅只是几张普通的名片那么简单。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包厢里的气氛越发热络。张波不停地给大家倒酒，脸上的笑容愈发谄媚。一顿饭吃完，已是下午两点多。稽查组的成员们个个面带红光，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办公室。
第二天的行程和第一天如出一辙。他们来到了产业园区的另外几家企业，每到一处，都上演着相似的剧情：殷勤的接待、精心准备的材料、豪华的午餐。那些装满现金的信封总是在不经意间悄悄塞进口袋，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到了第三天下午，稽查员们的脸上都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孔所长坐在临时办公室里，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看着桌上厚厚的检查报告，嘴角微微上扬。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斜射进来，在报告封面上留下一道道明暗相间的条纹。
"孔所，"小李推门进来，手里抱着一摞整理好的文件，"报告我都整理好了，要不要再核对一遍？"
孔所长摆摆手，站起身来理了理西装："不用了，这些企业的账目都很规范，没什么问题。"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走吧，该去向付书记汇报了。"
夕阳的余晖洒在产业园区的玻璃幕墙上，折射出耀眼的金光。周国栋站在窗前，望着远处高耸的厂房和林立的烟囱，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投射在办公室的地板上，像一个巨大的问号。
"老周，发什么呆呢？"孔所长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付书记那边还等着呢。"
周国栋这才回过神来，匆忙整理了一下文件。临出门前，他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西装内袋，那里的厚度让他感到一丝不自在。
成果汇报会，像一锅煮沸的粥，表面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底下却暗流涌动。会议室里，空气仿佛被抽干了，闷得人喘不过气。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声音清晰得像敲在人心上。周国栋小心翼翼地将一摞厚厚的资料摆在付平面前，那资料像是千斤重担，压得他手都有点发抖。
付平坐在长条会议桌的主位，脸上看不出喜怒。他年轻的脸庞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像两颗黑曜石，闪着锐利的光芒。他拿起最上面那份报告，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翻得很慢，很仔细，指尖在纸张上轻轻划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磨盘碾着谷粒，一点一点地碾碎着在场每个人的心思。
周国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偷偷瞄了一眼孔所长，孔所长正襟危坐，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像尊泥塑菩萨。其他几个领导也都大气不敢出，一个个低着头，眼神飘忽不定，像做错了事的孩子，等着挨训。他们期待着付平的雷霆之怒，却又害怕那怒火烧到自己身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会议室里静得只能听见翻动纸张的声音和时钟的滴答声。终于，付平放下了手中的报告，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他轻轻地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像一滴水落入滚烫的油锅，瞬间炸开了会议室里的紧张气氛。
“很不错，辛苦了。”付平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税务所孔所长愣住了，他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声音，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他脑子里准备好的那些说辞，那些解释，那些推脱，全都堵在了喉咙口，憋得他脸都涨红了。他原本以为付平会勃然大怒，会拍桌子骂娘，甚至会直接撤了他的职。可他万万没想到，付平竟然会说“很不错”！
这算啥子嘛？孔所长心里嘀咕着，这剧本不对啊！他偷偷瞄了一眼周国栋，周国栋也是一脸懵逼，显然也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会议室里短暂地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像炸开了锅一样，嗡嗡嗡地响了起来。大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眼神里充满了疑惑和不解。
“这…这…这咋回事儿？”一个胖胖的领导低声问旁边的瘦高个。
“我哪儿晓得！”瘦高个耸了耸肩，“我看这付书记，不简单呐！”
“是啊，是啊！”胖领导连连点头，“要是我，早就拍桌子骂娘了，他居然还能笑出来，还夸我们做得好，这…这养气功夫，了不得啊！”
“你那是没文化，这叫云淡风轻，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领导插嘴道。
“对对对，云淡风轻！”胖领导连忙附和，“这才是真正的大领导风范啊！”
“你们小声点，别让付书记听见了！”一个女领导压低声音提醒道。
“怕啥子嘛，我们在夸他呢！”胖领导理直气壮地说。
付平坐在主位上，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议论，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他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也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他并不在意，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会议很快就结束了，众人带着满腹狐疑离开了会议室。付平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拿起桌上的那摞报告，又仔细地翻看了一遍。他的手指在那些数字上轻轻敲打着，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在弹奏一首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懂的乐曲。
他拿起一份丁一建筑公司的报表，仔细地看了看上面的数字，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这些数字，表面上看，确实规范，滴水不漏。但如果仔细推敲，就会发现其中隐藏的猫腻。付平心里很清楚，这些企业肯定存在偷税漏税的问题，只是税务局的人被蒙蔽了，或者说，被收买了。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心里有些无奈，也有些愤怒。他知道，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早晨的雾气已经散去，阳光洒在地面上，给大地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远处，曹海镇的烟囱冒着白烟，袅袅升起，像一条条白色的丝带，飘荡在空中。
付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心情舒畅了许多。他拿起桌上的资料，转身走出了会议室。
回到办公室，付平将资料放在办公桌上，并没有急着去分析那些数字。他知道，这些数字背后隐藏着更深层次的东西，他需要时间，需要耐心，去慢慢地挖掘。他走到书架前，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那是他最近在读的《资治通鉴》。他喜欢读史书，他认为，历史是一面镜子，可以照见现实，可以启迪智慧。
他坐在办公桌前，翻开书页，开始阅读。书页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像一个个跳跃的音符，在他眼前跳动着。他读得很认真，很投入，仿佛置身于历史的长河之中，与那些古人对话，感受他们的喜怒哀乐，思考他们的成败得失。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他时而眉头紧锁，时而会心一笑，仿佛在与书中的人物进行着一场无声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