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大药房里,黄超正靠在那张油光锃亮的红木凉椅上,手里攥着个紫砂茶壶,一下一下地摩挲着。这凉椅是他专门托人从南方运来的,说是躺着舒坦,能养神。可今天,这凉椅怎么也让他舒坦不起来。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精明的脸上,没了往日的得意洋洋,眉头拧成了个疙瘩,嘴唇也抿得紧紧的,像要拧出水来。
手机“嗡嗡”地响,震得他手心发麻。他瞟了一眼,是丁一。黄超没接,直接按了静音。他心里烦躁得很,像有团乱麻堵在胸口,理不清,也扯不断。他知道丁一打电话来是为了啥,可他现在哪有心思应付他?魏东来那小子被付平给双规了,这事儿像一把火,烧得他屁股都坐不住了。
黄超深吸一口气,拨了个号码出去。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通,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喂?”黄超立马换了副恭敬的语气,身子也不自觉地站了起来,一手捂着听筒,弯着腰,像个小学生见了老师:“喂,领导,是我,黄超啊……”
他压低了嗓门,像是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是是是,魏东来的事儿,您也听说了吧?这事儿闹得有点大,我这边……有点棘手啊……您看能不能……”
电话那头说了些什么,黄超听得连连点头,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是是是,我明白,我明白……好,好,我这就去办……”
挂了电话,黄超“呼”地吐出一口浊气,靠在中式的凉椅上,缓缓喘着一口惊魂未定的气。他知道,这事儿没那么简单,上面的人虽然答应帮忙,但还得他自己去活动。他心里骂了一句娘,这付平,平时看着笑眯眯的,没想到下手这么狠!
他拿起手机,这次没再犹豫,直接拨了丁一的号码。
“喂,黄老板,你可算接电话了,我这都打了好几个了……”丁一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几分试探和讨好。
“丁老板,”黄超冷冷道,语气里没了往日的客气,“我们不如比一比大家都进去了谁判得重?”
丁一愣了一下,随即打了个哈哈:“黄总,我的哥,你这个话就说严重了噻!我们两兄弟哪用得着这么生分嘛?魏厂长的事儿,我也听说了,这不,正想着找找关系,看能不能帮上忙……”
“找关系?”黄超冷笑一声,“你少跟我打马虎眼!去找人,把魏东来捞出来!我告诉你,丁一,魏东来这个口子突破了,死的可不是我一个人!”
丁一的声音有些发苦:“黄总啊,我的哥,你这个就有点强人所难了!他已经进去了啊,付平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铁面无私的,哪有那么容易……”
“少废话!”黄超不耐烦地打断他,“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花多少钱,三天之内,我要看到魏东来完完整整地站在我面前!不然,你也别想好过!”
丁一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权衡利弊,最后叹了口气:“好吧!我试试!不过,黄总,你也得给我点时间啊……这事儿,真不好办……”
挂了电话,丁一也有些坐不住了。他烦躁地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嘴里嘟囔着:“这黄超,真是个瘟神!惹了这么大的麻烦,还想让我给他擦屁股……”
他想了想,拿起手机,拨通了宋建设的电话。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通,宋建设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耐烦:“喂,啥子事?”
“宋镇,是我,丁一啊……”丁一赔着笑脸。
“我不是说了不要给我打电话咩!”宋建设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带着明显的警惕。
“宋镇,你体谅一哈!我这确实是没得办法啊!”丁一赶紧解释,“你看付平这么搞,我们产业园区各家企业的朋友,都是害怕得很啊!托我跟你汇报一下,不能这么干啊!”
宋建设“啪”的一声,把手机拍在桌子上,又勐地将手机放在裤裆一捂,警惕地左右看了看,确定办公室门关好了,才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怒气:“你少给我整这些幺蛾子!付平抓人,那是他的事,跟我有啥子关系?你少给我惹麻烦!”
丁一苦着脸说:“宋镇啊,话可不能这么说啊!魏厂长我们哪个不晓得,为人好,做事强,在他的打理下,芝麻山制药厂是一年比一年好!然后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看不惯人家,随便就把别个抓起来,这是对整个产业园区企业运行秩序的公然践踏啊!这以后哪个还敢安心搞生产?哪个还敢来咱们产业园投资?这人心惶惶的,对咱们镇上的发展也不利啊!”
宋建设默默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色阴晴不定。他当然知道魏东来对产业园的重要性,也知道这事儿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可付平那个人,他是了解的,认死理,不好说话。
“我问你,”宋建设弹了弹烟灰,眯着眼睛说,“你老实回答我!那个火灾到底跟你们有没得关系?”
丁一连忙叫屈:“宋镇啊,你也把我想得太嚣张了嘛!我哪儿又那个胆子啊!我最多就是求财,我还不想死啊!那火灾纯粹是个意外,跟我们真没关系!再说,就算有点关系,那也是消防的事,跟纪委有啥关系嘛?付平这就是借题发挥,想整人!”
宋建设沉默了片刻,又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你们只要没有违纪违法,我身为镇领导,该照顾的肯定还是要照顾的。希望你们也继续为产业园出做出贡献,这个大局一定不能被破坏!哎,行嘛!我去找付书记说一哈!”
丁一听了,心里松了口气,连忙恭维道:“宋镇出马,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我就晓得,关键时候还得靠您!您放心,只要魏厂长没事,我们肯定好好配合镇上的工作,保证产业园的稳定发展!”
宋建设挂了电话,揉了揉太阳穴,心里有些烦躁。他知道,这事儿不好办。付平那个人,原则性太强,想说服他,不容易。但他也没得选择,产业园的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大事,他不能坐视不管。
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出了办公室,朝着付平的办公室走去。
付平的办公室很简朴,一张办公桌,几把椅子,一个书柜,除此之外,再没有多余的摆设。付平正坐在办公桌前,埋头看着文件,听到敲门声,抬起头,看到是宋建设,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老宋找我有事?”
宋建设笑了笑,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开门见山地说:“付书记,我仔细思量了一下,这次处置魏东来的事情,我们是不是稍显草率了些?”
付平放下手中的文件,神色闪过一丝黯然,旋即恢复平静,淡淡地说:“草率?我不觉得。魏东来涉嫌违纪违法,我们有证据,抓他,是按程序办事。”
宋建设叹了口气:“付书记,我知道你是按程序办事,我也不是说你不对。但是,芝麻山制药厂是产业园区的龙头,咱们忽然把魏东来双规了,其余的企业主事者难免心头惶恐,对咱们产业园区的发展,是个阻碍啊!”
付平皱起了眉头:“错了就该罚,魏东来只要是真的违法乱纪,我们该抓就抓,为什么会成为发展的阻碍呢?”
宋建设语重心长地说:“付书记,你还能不懂吗?这人的心思都不是那么理性的,他们一看魏东来这样有背景的都栽了,哪儿还敢好好开展工作?他们这么一传,那些原本有意向投资产业园的老板,可能也会更加慎重,对整个局面都是损失啊!我是觉得,魏东来只是一个人,他如果不涉及严重的刑事犯罪,我们还是应该抓住主要矛盾,在他与整个产业园区之间做一个抉择。”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付书记,大局为重啊!”
付平深吸一口气,看着宋建设,没有说话。他知道宋建设说得有道理,但原则问题,他不想轻易妥协。
“大局为重,大局为重。”付平无语地摇了摇头,重复了两遍,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
就在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付平接起电话,脸色骤然一变,眉头紧锁,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什么?再说一遍!工人闹事?怎么回事?”
电话那头传来刘春生惊慌失措的声音,声音充满了惊惶和恐惧:“付书记,不好了,制药厂工人闹事了!厂里的工人把办公楼围了,说要把魏厂长给他们放回来!有点凶,至少围了两三百号人,付书记,你要不还是来一趟,这些工人里面好多都是附近村上的,你说话他们肯定还是要听的。”
付平的声音低沉而急促:“说说具体情况!现在情况如何?”
刘春生带着哭腔说:“我也不知道啊,付书记,我一来就看到这个情况了,工人们情绪很激动,说什么魏厂长是被冤枉的,要是不放人,他们就……就……”
“就怎么样?”
“他们说要砸厂子,还要去镇政府闹……”刘春生结结巴巴地说。
付平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在现场坐镇的镇委副书记简直是吃干饭的,他强压着怒火,沉声说道:“你也别愣着,先协助着袁副书记稳住局面,我马上就到!”
挂了电话,付平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瞪大了眼睛,一脸疑惑,出啥子事了?深吸一口气,看着宋建设,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宋建设也听到了电话里的内容,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他知道,事情闹大了。
“付书记,你看……”宋建设试探着说。
付平站起身,拿起桌上的帽子,沉声道:“走,去现场看看!”
两人匆匆走出办公室,坐上车,朝着芝麻山制药厂疾驰而去。一路上,付平一言不发,脸色铁青,宋建设几次想开口说话,但看到付平那副表情,又把话咽了回去。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关键是要尽快平息工人的怒火,把事态控制住。
车子开到制药厂门口,远远就看到厂门口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喧嚣声、叫骂声、口号声,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几辆警车停在厂门口,闪烁着警灯,却不敢靠近人群。
付平和宋建设下了车,几个人赶紧迎了上来,其中一个正是刘春生,他满头大汗,脸色苍白,看到付平,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说道:“付书记,你可算来了,你再不来,我……我就顶不住了……”
付平没有理他,径直朝着人群走去。宋建设紧跟在他身后,心里也有些忐忑不安。他知道,今天这事儿,不好收场。
付平走到人群前面,大声喊道:“大家静一静,静一静!我是镇党委书记付平,大家有什么诉求,可以跟我说!”
他的声音被淹没在嘈杂的人群中,根本没人理会他。工人们依然情绪激动,挥舞着拳头,高喊着口号,场面一片混乱。
付平皱着眉头,提高了嗓门,再次喊道:“大家冷静一点!我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跟你们吵架的!你们有什么诉求,可以派代表出来跟我谈!”
这一次,他的声音终于压过了人群的喧嚣声,一些工人开始安静下来,但仍有一些人还在叫骂,场面依然混乱。
这时,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走到付平面前,大声说道:“付书记,我们也没啥别的诉求,就是要你们把魏厂长放了!魏厂长是被冤枉的,他是好人!”
“对!放了魏厂长!”
“魏厂长是好人!”
人群中再次响起了口号声,工人们的情绪又开始激动起来。
付平看着那个中年汉子,沉声说道:“这位同志,你叫什么名字?你说魏厂长是被冤枉的,有什么证据吗?”
那中年汉子说道:“我叫刘大柱,是厂里的老工人了!魏厂长平时对我们怎么样,我们心里都清楚着呢!他关心我们,为我们着想,从来不克扣我们的工资,还经常给我们争取福利!这样的好厂长,怎么可能违法乱纪?肯定是有人陷害他!”
“对!肯定是有人陷害魏厂长!”
“我们要见魏厂长!”
工人们再次高喊起来,情绪更加激动,一些人甚至开始推搡起来,场面几乎失控。
付平眉头紧锁,他知道,现在跟工人们讲道理是没用的,必须先稳住他们的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大声说道:“刘大柱同志,还有各位工友,大家的心情我理解。我向大家保证,政府一定会秉公执法,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我知道大家关心魏厂长,但是这次的调查是有确凿证据的!"
"什么证据?"刘大柱冲到前面,"魏厂长做了啥违法的事?"
付平环视四周,声音严肃:"根据我们掌握的材料,魏厂长作为厂长,这次火灾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人群中响起一阵骚动。刘大柱愣了一下,但随即说道:"那也得讲证据啊!不一定是魏厂长的责任!"
"对,我们要看证据!"后面有人附和。
付平正色道:"案件还在调查中,具体细节不便透露。但我可以告诉大家,这次行动是经过严密侦查,掌握了大量实质性证据才进行的。我们是依法办案,不是随意抓人!"
他顿了顿,继续说:"同时,我们还发现一些其他问题线索。这些都需要通过调查才能搞清楚。我理解大家对魏厂长的感情,但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如果查清楚魏厂长确实没有问题,我们自然会还他清白。但如果发现违法违纪行为,就必须依法处理!"
他的话起到了一些作用,工人们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但仍然有一些人还在叫嚷着要见魏厂长。
“付书记,我们不相信你们!你们说调查,要调查到什么时候?万一你们把魏厂长偷偷处理了怎么办?”刘大柱大声质疑道。
付平说道:“刘大柱同志,请你相信政府!我们一定会尽快查清事实,给大家一个交代!这样吧,我给你们一个承诺,三天之内,我一定给大家一个明确的答复!如果三天之内,我们没有查清魏厂长的问题,或者查出来他确实是被冤枉的,我亲自把他送到你们面前!怎么样?”
他的话掷地有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工人们互相看了看,渐渐安静下来。
刘大柱犹豫了一下,说道:“付书记,你说话算数?”
付平沉声道:“我付平说话,一言九鼎!如果我食言,你们可以来找我,我绝不推卸责任!”
刘大柱点了点头,转过身,对着工人们大声说道:“乡亲们,付书记都这么说了,我们再闹下去也没啥意思!咱们就相信付书记一次,给他三天时间!要是三天之后,付书记没给我们一个交代,咱们再来找他算账!”
工人们也纷纷表示同意,人群开始慢慢散去。
散去的人群留下一地狼藉,抗议的标语、纸张和烟头散落得到处都是,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焦躁和不安的味道。几辆警车也悄悄地驶离了现场,只有厂门口那块“芝麻山制药厂”的牌子,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
付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他感觉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嗓子也干得冒烟。这时,镇党委副书记袁云飞带着几个人匆匆赶来,脸上带着一丝歉意。
“付书记,辛苦了,喝口水。”袁云飞递过来一瓶矿泉水,殷勤地说。
付平接过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才感觉嗓子舒服了一些。他抬头看了看袁云飞,心里有些不痛快。袁云飞是镇上的三把手,可刚才闹得最凶的时候,他却不见人影,现在事情平息了,才跑出来献殷勤。
“云飞同志,今天你就继续坐镇现场,能处理好吗?”付平把水瓶递回给袁云飞,语气平淡地问。
袁云飞连忙挺直了身子,拍着胸脯保证道:“付书记放心!一定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我这就安排人把这里收拾干净,再派人守着,保证不会再出乱子!”
付平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他知道,袁云飞这人,胆子小,怕担责任,指望他处理大事,根本靠不住。
这时,县刑侦大队的白玉成队长走了过来,他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眼神锐利,一看就是个干练的刑警。
“付书记,还要再麻烦你的人两天,协助我们曹海镇派出所的同志,一起把这个案子理清楚。”白玉成说话干脆利落,没有半句废话。
“白队长,您客气了。”付平点了点头,他知道白玉成是县里派来协助调查的,他的态度,直接关系到案件的进展。
安排好一切后,付平坐上了回镇政府的车。车里,除了司机,就只有他的秘书夏翔。夏翔是个年轻人,刚大学毕业没多久,对基层工作还不太熟悉,看到付平脸色疲惫,忍不住问道:“付书记,三天是不是太短了些?”
付平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声音有些沙哑:“再多,别人能同意吗?”
夏翔愣了一下,没明白付平话里的意思。他知道,付平说的“别人”,肯定不是指那些闹事的工人。
“书记,三天的时间确实太紧了。要是查不出个结果怎么办?”夏翔担忧地看着付平,他知道付平这次是顶着巨大的压力,才做出了“三天承诺”。
付平睁开眼睛,目光深沉地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物,语气坚定地说:“三天,不只是给他们的承诺,也是给我们的压力。现在局面已经拖不起了,所有人都急了,那就逼他们跳出来,我也没那么多时间陪他们耗着。”
夏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似乎明白了付平的用意。
“您的意思是……”夏翔试探着问。
“既然有人压不住事,那我就替他们挑明了。”付平看向窗外,目光变得更加锐利,“三天之内,真相一定要浮出水面。”
车窗外的晚霞被拉扯成一条条斑驳的光影,一栋栋楼房从车窗边快速掠过,偶尔还能看到几个工人聚在街头低声议论,气氛中仍充满未散去的紧张感。
车内压抑的沉默被发动机的低沉轰鸣声填满,付平靠在座椅上,脸上疲惫的线条被夕阳映得更加分明,但眼神中透着一股隐忍的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