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在坑洼的泥巴路上颠簸着,卷起一股薄薄的尘土。车里坐着袁云飞,他一手扶着车门,一手拿着笔,在随身的记事本上划拉着什么。他身边坐着两个镇里的工作人员,一个是年轻的女文员小李,手里捧着一沓文件;另一个是司机老周,满脸的无所谓,嘴里还叼着根烟,正专心对付这条崎岖的路。
“周师傅,赶紧把烟给掐喽!这都快到村里啦,咱们得注意点形象和影响啊。”袁云飞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头也没抬一下,然而他那低沉却有力的话语之中,分明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来。
听到这话,正在吞云吐雾的老周先是一愣,随即嘿嘿地笑了两声,然后迅速将手中还剩下半截的香烟朝着车窗外用力一弹。烟头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后,准确无误地落入路边的草丛里,溅起点点火光。
做完这些动作之后,老周赶忙陪着笑脸说道:“晓得啦,袁书记!您放心吧,我以后一定注意。”说话间,车子已经缓缓驶入了芝麻山村。
远远望去,可以看见村口有一棵古老而粗壮的槐树,它那巨大的树冠宛如一把撑开的大伞,遮蔽出一片阴凉之地。就在这棵老槐树下,摆放着几张破旧不堪的木凳子,此刻正有几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上面悠闲地晒着太阳。
这些老人们有的微闭双眼假寐;有的则一边轻轻摇着蒲扇驱赶蚊虫,一边低声交谈着什么。当他们突然感觉到有车辆靠近时,纷纷眯起眼睛向这边张望过来。待看清楚是一辆小汽车后,老人们顿时来了精神,一个个挺直了原本有些佝偻的腰背,并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其中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用手遮在嘴边,压低声音对身旁的同伴说道:“你们瞧,这又是镇上来的哪位干部哟?”她的话音刚落,其他人便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袁云飞缓缓地推开车门,一只脚先稳稳落地,然后整个身子从车里钻出来。他直起腰板,轻轻地抖了抖身上的衣服,确保每一处都整齐得体。随后,他那张原本严肃的面庞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瞬间堆满了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只见他迈着轻快而又稳健的步伐,朝着村委会的方向大步走去。远远望去,村委会门口站着一个身影,正是村长王大虎。今天的王大虎身穿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夹克,显得朴素而又亲切。他的右手紧紧地攥着一根香烟,但却没有点燃,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重要时刻。
当王大虎看到袁云飞走近时,他立刻喜笑颜开,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去,热情地说道:“袁书记啊,您可算来了,一路奔波真是辛苦了!”袁云飞则摆了摆手,爽朗地笑道:“哈哈,辛苦啥子哟!大虎村长,咱们上头刚刚结束会议,付书记特意吩咐我马不停蹄地赶来找你呢。”说着,他伸出手用力地拍了拍王大虎的肩膀,表示亲近和信任。
紧接着,袁云飞稍稍转过头,目光落在了村委会那扇略显斑驳的铁门上。那扇门虽然历经风雨洗礼,但依然坚守岗位,见证着村子里的点点滴滴。袁云飞看着这扇门,若有所思地微笑着问道:“大虎村长啊,这段时间以来,咱芝麻山村的风气整治工作进展得咋样啦?”
听到这个问题,王大虎的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露出一丝尴尬的苦笑。他挠了挠头,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袁书记呀,实不相瞒,这事儿嘛……目前还没啥实质性的动静。您也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咱们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会时不时地操办几场酒席。这要是突然下令禁止,恐怕会惹来不少怨言,把村里人都给得罪咯!”
袁云飞并未言语,只是默默地抬起脚,走进了村委会那间略显陈旧的会议室。他动作利落地脱下身上那件厚厚的外套,同时转头对着跟在身后的小李说道:“快把相关文件都取出来吧,咱们得赶紧与大虎村长好好研讨一番才行。”
此时的会议室内,几张已经掉了不少漆皮的老旧木桌被拼凑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形状。而围绕着这些桌子摆放着的,则是几把同样破旧不堪、甚至有些歪歪斜斜的椅子。在房间的一角,还放置着一台款式十分古老的电视机,其屏幕上早已布满了厚厚的灰尘。
袁云飞缓缓地坐下来之后,先是迅速扫视了一眼整个会议室的环境布置,然后将目光定格在了坐在对面的王大虎身上。只见他表情严肃且认真地开口说道:“付书记对于这件事情的态度非常明确,那就是一定要下大力气整治当前存在的滥办酒席这一突出问题。所以呢,咱们需要通过制定并实施"乡约"这样一种方式,将具体的行为规范给确立起来。而且还要充分发动村子里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人们,让他们起到带头作用,积极推动这项工作的开展。”
听到这里,王大虎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认同,但紧接着他便紧紧地皱起了眉头,面露担忧之色道:“您说的这个乡约的法子确实不错,可要是真的想要把它全面推行开来,恐怕难度不小啊!毕竟在咱村里,很多人都把举办酒席看作是一件关乎自己脸面以及切身利益的大事儿,哪能那么容易就心甘情愿地舍弃掉呢?”
袁云飞嘿嘿一笑:“办法总比问题多嘛!大虎,你是村长,付书记对你寄予厚望。咱们先从老人们入手,组建一支乡贤队伍,让他们来帮忙做工作。”
王大虎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笑着说:“袁书记,这个"乡约"的主意你想得好!确实厉害!”
袁云飞摆摆手:“这不是我的功劳哦!付书记的脑子比我灵光,这主意是他想出来的。”
王大虎哈哈一笑:“袁书记谦虚了,反正都是咱们镇上的功劳嘛!”
两人对视一笑,袁云飞放下茶杯,目光一转,语气变得郑重起来:“大虎,这事儿不能等了。下午你就召集村里有威望的老人开个会,我们一起商量。”
王大虎点点头:“没问题,交给我了!”
王大虎召集老人开会的消息,不知怎么地,很快传遍了村里。
在村委会外的小卖部门口,三三两两的村民凑在一起,议论纷纷。有人搬了小板凳坐下,有人干脆蹲在地上抽烟,茶馆里的几张破桌子也挤满了人,气氛比集市还热闹。
“搞啥子了哦?大虎村长把王三爷这些老人都喊到村委会去了?”一个中年男人甩了甩手上的旱烟袋,好奇地问道。
“你个瓜娃子,啥都不晓得!我听说是镇上来的干部要管滥办酒席这事儿。”旁边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婆接过话,伸手指了指村委会的方向,“刚刚我看见袁书记进去了的。”
“滥办酒席?这不是好事咩!村里热闹得很,大家还能互相帮帮忙,多好!”一个年轻小伙子插话道,语气里满是疑惑。
“你懂啥子哦!”另一个大爷瞪了他一眼,“你看看现在办酒席的规矩,哪家不是越办越大?人家请了你,你不送礼?送少了还要被人戳脊梁骨!有些人家为了办酒,还要借钱,日子咋个过嘛?”
年轻小伙子撇撇嘴:“那也是自愿的嘛,不想送就不送呗!”
“你不送试试?下回你家有事,看哪个来!”大爷冷哼一声,点燃了旱烟袋,深深吸了一口。
“哎,莫说了,这些事儿说起就脑壳痛。”老婆婆叹了口气,“反正啊,我看这次镇上来的人肯定是要动真格了。”
村委会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几个老人围坐在桌边,手里的旱烟袋一刻不停。
王三爷坐在最中间,背微微驼着,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他抽了一口烟,缓缓吐出:“大虎啊,你说的这个"乡约",到底是个啥子意思?我们这些老骨头可听得不明白。”
王大虎清了清嗓子,把袁云飞刚才讲的话又复述了一遍。说完,他补充道:“简单点说,就是以后村里办酒席要有规矩,不能随便办,也不能乱搞排场。”
王三爷皱着眉头,没说话。旁边的富老头却忍不住了:“啥规矩哦?我咋个觉得这样不好呢!酒席热闹得很,大家吃得高兴,喝得高兴,还有啥子不对?”
王大虎叹了口气:“富老头,你说得也对。但你晓得不,现在村里办酒席的风气越来越坏,穷人家为了撑面子,不得不借钱办酒。咱们不能光图热闹,不考虑大家的实际情况嘛!”
袁云飞这时候插话了:“老爷子,热闹是有代价的啊!随礼的钱从哪里来?王村长跟我说,他回来一个月,送出去的礼钱都好几千了。”
富老头一听,眼睛瞪得老大:“那是他送出去的,过几天他办酒席,钱不就回来了咩?”
王三爷狠狠瞪了富老头一眼:“你快莫说了!这个酒啊,这么办下去,不是个事。我们这些老家伙,还能看得清楚点。年轻人呢?他们以后咋个过?”
一旁的王占奎慢悠悠地开口了:“几年前的事儿,大家都还记得吧?付干部回来后,村里的事儿哪一件没办好?这次的"乡约",我看也是为我们好。跟着付干部走,绝对不得有错!”
王三爷点点头:“占奎说得对。要是早点整这些事儿,我们早就高风亮节了。”
话音刚落,另一个老人忽然“哼”了一声,把手里的旱烟袋往桌上一敲,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高风亮节?哼!我看啊,这规矩是给我们这些穷人定的!你们说得好听,什么为了村里好,真到头来,办不起酒席的还不是我们这些苦哈哈的人?有钱有势的人,真要摆几桌,谁敢去说个不字?”
说话的是老杨头,他的眼睛浑浊,但说话时却带着一股子凌厉。他的这番话像石子砸进平静的水塘,会议室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王三爷抬起眼皮,瞥了老杨头一眼,语气不紧不慢:“老杨,话不能这么说。这"乡约"要是定下来,规矩是大家一起定,谁都得守。你以为有钱人就不怕丢脸?不按规矩办,到时候村里人还不是要背后戳他们的脊梁骨?”
老杨头冷笑了一声:“戳脊梁骨?呵!人家兜里有钱,脸皮又厚,谁戳都没啥用!再说了,你们这些"乡贤",真定了规矩,到时候还不是你们说了算?咱们这些普通人,哪里有话语权?”
这话一出,王大虎的脸色有些挂不住了。他正要开口,却被袁云飞拦住了。
袁云飞清了清嗓子,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语气柔和:“杨老哥,你的担心我理解。这规矩要是只对穷人管用,那就是我们工作没做到位。我们这次来,就是要听你们的意见,把规矩定得公平合理,让大家都能接受。您老可别急,咱们慢慢商量。”
老杨头听了这话,虽然脸色还是不太好看,但没再说什么,只是低头摆弄着手里的旱烟袋。
王占奎见状,拉长了声音说道:“老杨啊,你这个脾气,几十年了都没改过来!袁书记说得对,这规矩是大家伙一起定的,咱们坐在这里,不就是为这个事儿嘛?你要是有啥子意见,就直说,别老是阴阳怪气的。”
老杨头抬起头,看了王占奎一眼,嘴角动了动,最终还是没发火。他咳嗽了一声,把旱烟袋往桌上一放:“行,那我就说说。我觉得啊,这"乡约"不能光管婚丧嫁娶,还得管丧葬攀比。现在人死了,棺材得用最好的,墓地得修最大的,丧宴还得摆几天几夜。你们说说,这样下去,村里人还咋活?”
“对对对!”富老头听到这里,立刻附和道,“现在死人比活人还值钱!人家死了办得风风光光,你家里死个亲戚,随礼还不得少了,随少了人家还要骂你没良心!”
“这倒是个问题。”王三爷点点头,摸着胸前挂着的老怀表,神情凝重,“现在的风气是该整一整了。光整酒席不行,丧事也得管。”
王大虎见大家的意见渐渐统一,心里松了一口气。他拿起桌上那份“乡约”草案,翻开第一页,指着其中一条说道:“大家看,这草案里已经写了,婚事从简,丧事也要从简,不能大操大办。具体怎么个"简"法,咱们今天就讨论清楚,定下来。”
众人围着草案看了起来。字不多,但条条细致,从酒席的人数到礼金的上限都写得一清二楚。王三爷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忽然问:“这是谁写的啊?咋感觉像是城里人写的,懂不懂村上的事?”
袁云飞听了,笑着接过话头:“王三爷,这个草案是我们镇上的同志写的,确实可能有点儿"城里味"。不过呢,这只是个初稿,今天请你们来,就是为了让你们提意见,把它改成真正符合咱芝麻山村实际的"乡约"。”
王占奎点点头:“凑合看吧,虽然写得有点撇,但有个底稿总比没有强,讨论起来也方便些。”
接下来的时间里,会议室里烟雾更加浓重,老人们的讨论也愈发激烈。
“婚事最多摆几桌?八桌够不够?”
“八桌太少了吧?咱们村里谁家娶媳妇不得摆个十几桌?”
“那就摆十桌,多了不行!礼金也得限个数,不能随便乱收!”
“丧事呢?丧宴最多几天?”
“我看两天够了。以前我们村死个人,最多摆三天,现在有些人摆五六天,还请戏班子唱戏,真是折腾!”
“还有坟地的事!现在修个坟头跟小房子似的,这也得管!”
王大虎一边听,一边在草案上记录着修改意见。袁云飞时不时插几句话,提醒大家注意公平性和可操作性。老人们争得脸红脖子粗,甚至有人拍桌子站起来,但最终都能心平气和地坐下继续讨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会议室里,旱烟的烟雾已经快把灯光都遮住了。
王大虎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敲了敲桌子:“行了行了!大家先停一停,天都快黑了,咱们先去吃饭,吃完再接着讨论!”
王三爷摆摆手:“大虎啊,饭可以先不吃,这事儿要是不定下来,晚上我睡不安稳!”
“就是,今天不把这"乡约"搞定,回去村里人问起来,我们也说不清楚!”王占奎附和道。
袁云飞见状,忍不住笑了:“各位老爷子,咱们今天这会儿已经讨论得差不多了。吃完饭咱们再总结一下,定个初稿,回头还要找村民们开个大会,听听他们的意见嘛!”
王大虎点点头:“袁书记说得对,咱们今天能定个大概就不错了,细节还得慢慢来。”
众人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跟着王大虎往外走。袁云飞落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桌上的草案,心里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这只是个开始,真正的挑战,还在后头。
门外的夜风吹来,带着一丝寒意。村委会外,聚在一起的村民们看到老人们走出来,立刻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着:“开了啥会?说了些啥?”
王三爷挥了挥手,声音洪亮:“别急!咱们明天开个大会,把这事儿说清楚!”
村民们面面相觑,又议论了几句,最终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