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河县衙，内宅书房。
潘县令双眼怒瞪，面色涨红，须发贲张，望着低头不语的张成业，气得浑身发抖，左手用力往桌前一扫。
“砰！”
精致似玉的瓷杯被狠狠地摔在地上，碎成几块，热腾腾的茶水洒了一地。
“无耻！无耻之尤！”
他站起身来，来回踱步，心中的愤怒溢于言表。
张成业沉默片刻，缓缓问道：“潘大人，府衙真的驳回了你处置李、王、龚、魏四大豪强的申详？”
“不错…”潘县令气呼呼地走了个来回，叹气道，“本官万万没想到，府城杨通判竟然枉顾事实，是非不分，此等昏庸之辈实乃国朝之耻！”
“这么说来，那几家不日就要从牢里出来？”张成业转过头，眼中有着压抑不住的愤怒，“连日来，城中多有大户富商聚众，为四大豪族张目…按他们的说法，那四大豪族简直是天下之楷模，万家之生佛，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们为非作歹，行恶多端，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若能全身而退，这天下还有王法吗？”说到这，张成业已是出离愤怒，他凝视着潘县令，“当日，大人令斩几千颗脑袋时所说的大景律，而今可在？”
潘县令豁然止步，望向窗前摆放的文心竹，虽枝叶已枯，却在夜色下挺立如初，口中轻吟：“青冥亦自守，软弱强扶持。味苦夏虫避，丛卑春鸟疑。”
末了，他沉默片刻，转身看向张成业，目光灼灼：“此案证据确凿，四大豪族罪不可赦。本官便是舍了这官身，也要将他们绳之以法，以儆效尤。”
张成业见状神色缓和不少，低头拱手：“如此，张某便拭目以待。”
待张成业离去，潘县令捧起文心竹回到案前坐下，看着花钵里枯黄的矮竹，忍不住叹了口气，当日长亭送别，恩师赠以此竹，叮嘱再三，言犹在耳，而今三载已过，自己却落到如今地步，终究是小瞧了这些乡土豪强。
不过，他们若以为能借此逼迫自己妥协让步，却是打错了算盘。
潘县令深吸一口气，将文心竹放下，目光逐渐严厉，战意盎然。
这时，福伯端着一只瓦盅走了进来，揭开盅盖，倒出一碗热气腾腾的人参鸡汤，端了上来：“大人，为那些刁民置气不值当，喝点热汤消消气。”
“哎…”潘县令叹了口气，道谢后接过鸡汤喝了口，只觉入口香浓甘甜，回味淳厚，脸色顿时缓和不少，点头称赞了几句，接着一口气把碗里的热汤喝完。
“大人过奖了。”福伯轻笑一声，抄着手低头说道：“这汤还是昨天剩下的，老奴今儿不过是往里面加了一样东西而已。”
潘县令砸了咂嘴，放下碗，好奇道：“加了何物，竟让此汤鲜美如斯？”
“七尸蚀魂散，以七具腐尸…”福伯缓缓抬头，苍老的脸孔上露出一抹惘然，幽幽道，“无色甘甜，入水即化，噬魂销骨，毒性霸道，只需一滴便可令心意境武人化为脓水。”
“你…”潘县令勃然色变，刚想要站起，就觉腹中绞痛如裂，四肢抽搐无力，口鼻间渗出黑血。
“当年我于山道中救下重伤濒死的你，事后你苦苦哀求，以奴自居，三年朝夕相处，相互扶持，而今你竟…”他不可置信地望着福伯，口涌黑血低吼，“他们究竟给了你什么，让你背弃道义，谋害于我？”
福伯缓缓直起腰，身量竟是意外的高大，他叹了口气，说道：“大人，非是老奴背弃你，而是…我本就是他们安排在你身边的一条狗啊！”
“不可能，当日我入清河，时间路线都经过慎重挑选，只我一人知晓，你们如何会知？”潘县令摇头，眼角和双耳内都渗出黑血，模样很是吓人。
福伯垂下眸光，轻声说道：“自知大人单人赴任清河那日起，主家就已经开始行动…无论大人你从那个方向过来，都会遇到似我这等濒死待救之人，有的是我这等老弱，有的是新寡少妇，还有丧亲孤儿，落魄武人…”
“若大人谨慎，途中不入套，到了清河之后，还有更多的‘偶遇"等着您，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和你打交道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我们之一，”福伯看向潘县令，眼中满是怜悯之色，“各家从小蓄养的死士。”
潘县令晃了晃，跌坐在案前，眼角渗出的黑血自脸颊滑落：“为何…到今日才动手…”
“死士闻令而动，不动则已，动则必是胜负将分之时。”
福伯上前几步，凑到潘县令面前，凝视着他逐渐失去神采的双眼，幽幽道：“大人之前暗查过去十多年的亏空烂账，心太大了…这次乱军入城，正好有了由头，只要一把火烧了县衙各房，这清河县上下就会变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他们四大豪族也会因为罪证被毁而无罪释放。”
潘县令瞪大双眼，口中喷出一口黑血，怒指福伯：“朝廷…你们…不会得逞…”
“皇帝一心长生，已四十年不上朝，岂会注意清河这等无足轻重的穷乡僻壤？”福伯直起身来，拿起桌上的文心竹，叹了口气，“更何况，大人你不久前大开杀戒，一口气砍了几千颗脑袋，有几个潜伏于城内的邪教妖人报仇杀官，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潘县令七窍渗出黑血，已经说不出话来，他筋骨寸断，像是面条一般滑落在地，渐渐化作脓水，血糊糊的双眼犹自怒视着福伯。
“大人，你是个好官，可惜这世道，贪官易附，昏官易迁，懒官易寿，唯独这好官…易夭，活不长久。”
福伯上前将文心竹置于脓水中，直至脓水将之彻底化去，方才起身，努力想要大笑，泪水却莫名地夺眶而出。
“哈！哈！哈…呜呜呜…”
片刻之后，县衙大火，乌烟滚滚，顷刻间就席卷三堂六房，遇水愈烈，火光燎天。
“哈哈哈哈！”
县衙旁的长街上。
刚从监牢步出的李源荣回头看了眼陷入火浪中的县衙，鼓掌大笑，眼中尽是嘲讽之色。
他朝蜂拥上来问好的豪绅大户们摆了摆手，众人便迅速地给他让开一条路。
但见他背负双手，神色高傲，在谄笑弯腰的众人簇拥下，缓缓走向李氏的宅邸，口中低吟小曲——
“今日痛饮庆功酒，风烟滚滚唱英雄…来日方长身手显，谁怕，碧血写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