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四月。
蒋坡村杨花飞絮,梨树白花绽放,楸树粉花盛开,到处是雪一样的白絮,到处是银山一样的梨树花,还有彩霞一样的楸树花。树上和房子上有飞来飞去的燕子、黄鹂等十几种鸟。
外村人称蒋坡村为怪坡村,因为村里有三怪,第一怪是村里有一种鸟的叫声如打枪一般,外面人来村里,听了往往吓一跳。
二是村西头通西山有一段50丈长的怪坡,看似上坡,却是下坡,上坡很轻松,下坡很费力气,下50丈长的坡比登50个高台阶还累,小伙子都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而上坡,却如背后有人推似的,一往直前一点不累。
三是因为族规的原因,村上多数人家喜欢生女孩,不愿意生男孩,蒋先昆家也是如此。
在有了三个孩子后,蒋先昆夫妇就决定不生了,为防止小不忍乱大谋,妻子对丈夫说:“我们分床睡。”
“我听你的。”蒋先昆答应。妻子的话对他来说是圣旨,他觉得妻子比自己有头脑,妻子一个人的脑子就够一家人用,妻子的一言一行,都体现出聪明智慧与远见卓识。妻子和他说话,他常常说“听你的”。
街上中药店老板边广涛,三十岁上下年纪,矮胖个子,圆脸,黑头发有些弯曲,眉毛也有些弯曲,大鼻子上夹一副金边眼镜,脸上总带着莫测高深的微笑。他与裘昆有交情,十八岁时一道干过偷香窃玉之事。裘昆裸身下河被甲鱼咬伤一事,让他成了大家的笑柄,接生婆黄三香笑他,边广涛也笑他。有一次两个人一起喝酒,边广涛又取笑他,裘昆气哼哼地说:“那个老东西!说我朽木不可雕,一辈子没出息。我想,要是他家有一个没出息的孙子就好了,你有没有什么药,能把人吃傻。”
边广涛想了想说:“吃傻的药我没有,但有一种药,放在酒里让男人喝了同房,女人生的孩子傻,不过,没什么把握。”
“你就试试,他家要生一个傻子,我也好气气他。”
“我有什么好处呢?”
“我给你十两银子。”裘昆大方地说。
有一日上午,晴空万里,天上几乎没什么云彩。蒋先昆去街上买盐打酱油,经过中药店门口,边老板热情邀他到家做客。蒋先昆身体高大但脸皮薄,不好意思拒绝,就客随主便上了饭桌。红漆饭桌旁的长条木几上,摆着六坛子自制药酒,里面泡的中药材有虎骨、人参、鹿茸、蛇、牛鞭、肉苁蓉等等。
边老板问蒋先昆喝什么酒,蒋先昆看了看6个大酒坛,习惯性地说“随便”。大鼻子边老板眼睛滴溜溜转,坏笑了一下,给他舀了一杯鹿茸酒,又舀了一杯加了傻药的三鞭壮阳酒。他觉得酒味好,各喝了六杯,没多久便面红耳赤。当时没觉得怎么样,只是肚里热乎乎的。谁知陈年烧酒后劲很大,回家走到村口,他就觉得肚热头晕,道旁的大杨树有点站立不稳,蓝灰色的天空有点摇摇晃晃。
晚上上床,酒劲全上来了,身体发热,一点不睏。快半夜了,他依然精神抖擞,辗转反侧难入眠。他想干那事,又怕妻子像母马一样尥蹶子,踢自己一脚泥。起来躺下,躺下又起来,反复好几次,终于忍无可忍,提着中式大裆布裤,像一只公鸡似的飞到东屋,把妻子推醒,躺在她身边。妻子迷迷糊糊推开他粗糙的大手,低声但严厉地问:“干什么?满嘴酒气!”
“你说我干什么?你不知道?”
“不行,说好了的!”
“快两年了,猫在春天还闹一下呢。”
妻子完全清醒了,呵斥道:“喝那么多猫尿,你找猫去!”
“我找猫去,猫不是我老婆,我求你了。”
妻子也有七情六欲,也经不起丈夫死缠烂打,也就不说什么,半推半就地接受丈夫的压迫和爱,默默体会久违的那种感觉。外面好像起风了,窗户纸窸窸窣窣响;片刻以后,狂风吹来,树竹弯腰,大雨骤降,滴答滴答敲打着树叶和屋顶。
耕了地就会播种,种子落地就生根发芽,然后一天天生长,没几个月,妻子肚子大了。
自从知道妻子怀孕,肚子里来了不速之客,蒋先昆很是懊恼,怪自己太冲动惹了祸,他狠狠抽了自己十二个大嘴巴。两口子为了打击不速之客,想了很多的办法。妻子先是吃了个把月乱七八糟的打胎药,说是灵丹妙药,吃后却无济于事。她又学戏台上的武生,在家里蹦跳翻跟头,用小腿粗的门杠子在肚皮上碾压,可压迫越重反抗越烈,小家伙在肚子里拳打脚踢,就是不下来,气得她天天骂丈夫害人精,恨不得拿刀砍了他那惹是生非的玩意儿。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出生的一天来到了。那天,刮着大风,垃圾在地上打转,太阳被灰尘遮住,天空显得昏暗。接生婆黄三香跟着蒋先昆进了村,蒋先昆希望妻子能顺顺利利,谁知这孩子尽与母亲过不去,分娩时胎位不正难产,母亲咬牙切齿用尽力气还是不行,接生婆大喊大叫正胎位,正了半天,忙得满头大汗还是劳而无功,孩子就是千呼万唤不出来。
折腾了半天一夜没有效果,接生婆只好用利刀开大口子,无麻醉侧切,鲜血满床,疼得她死去活来。
孩子总算出来了,她头发散乱,汗水湿透衣衫,下身满是血污,像刚从白刃战的战场上下来。接生婆说,“是个男孩。”她眉头一皱气上心来,眼睛一闭,晕了过去。听到儿子响亮的哭声时,她才醒过来,痛苦严峻的脸上没有露出幸福的笑容,只有眼泪和愤恨。她不给孩子喂奶,心想你差点要了我的命,你哭吧,哭死才好,早死早超生!她想把婴儿扔进粪桶,被丈夫拉住了,“别,是我的错。”
这个不受欢迎又历尽艰难才出生的小男孩,取名蒋世兴,后叫蒋兴。让裘昆失望的是蒋世兴一点不傻,在各方面还比二哥蒋昌优秀,他出生时体重七斤半,比二哥出生时的体重重了二斤半。他从生下来到念完私塾几乎没生过什么病,而二哥蒋昌身体瘦弱多病,每年少说要看十几次郎中,吃几十副中药。
到蒋兴十三岁时,个儿已比二哥高出了半头,身体如紫檀树一般结实,眉清目秀,有健美小男子形象。
蒋兴身体好力气大,十五岁时,村上八十斤的石锁,一只手便举过头顶;一棵比人高的树,双手一用力就拔出来,脸不红气不喘。
蒋兴人聪明、学习好,私塾里的四书五经等课程,蒋兴六年便念完了,蒋昌虽然大两岁,念了八年还没念完。蒋兴记性好,悟性也好,好多文章听二哥念念,二哥还没念顺溜,他已会背诵了。
教书先生有点驼背,走路时腿脚僵硬、身体微微前倾,他对蒋先昆说:“你家蒋兴真是个读书的坯子,可造之材,让他在私塾念书可惜了,应该送去苏州的书院,念个三年五载,肯定金榜题名。”
父亲听了很是高兴,他喜欢聪明听话的蒋兴,教书先生的话让他动了心。
母亲怀孕生产时遭了大罪,又不是她期待的女孩,让她嫌弃蒋兴,看他总不顺眼,把他当成一切痛苦和烦恼的源头,有机会便要发泄一下。也许女人对弱者都有同情心,她对身体不太好的蒋昌很是偏爱,处处厚昌薄兴。
蒋昌吃奶吃到五岁,蒋兴五个月时就断了奶,顿顿用米汤对付,把奶让给二哥吃,家里有好吃的也给蒋昌吃,不给蒋兴吃,说体弱多病的孩子要吃得好些。家里来了客人桌上坐不下,母亲不让蒋兴上桌,等大家吃完了,才让他上桌吃点剩饭剩菜;洗澡蒋昌无论冬夏都用温水,怕他凉水洗了伤风,蒋兴一年四季是河水,说他身体好不怕冷;家务事让蒋兴做,不让蒋昌插手,说身体好应该多干活。
蒋昌爱睡懒觉,常睡到日上三竿,母亲从来不说,早饭还给加热;蒋兴有一天起晚了,便被母亲用擀面杖打了屁股,不让吃早饭。兄弟俩有时在床上和屋里打架,结果总是蒋兴占上风,弟弟在上,蒋昌屁股着地脸朝上大声叫喊,母亲走过来,不管青红皂白,拉起脸朝下的蒋兴就打屁股。
蒋昌爱说谎,不好的事就往蒋兴身上推,蒋兴也不争辩,常常代昌受罚。有一次,蒋昌把屎拉在床上,母亲闻到了臭味,大发雷霆,厉声质问:“谁拉的?”
“我没拉,是弟弟。”
“是你吗?兴!”
蒋兴不吭声,母亲气得边骂边打:“猪狗不如的东西,气死我了!”
蒋先昆和父亲一样喜欢蒋兴,但她怕老婆,对蒋兴有利的话,都要婉转地说:“我听祠塾陈先生说,兴是可造之材,建议送他去苏州书院念书。”
在西屋的蒋昌听到了父母的谈话,从里面出来,倚在门框上说:“兴去苏州念书,我也要去。”
母亲板着脸说:“科考太难,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省省钱吧,苏州谁也别去!”。
这一天,秋收秋种结束,扬晒完毕,颗粒归仓。
按照往年的习惯,蒋先昆拿出渔网,准备修补一下,到太湖里捕鱼。
蒋先昆低头查看渔网上的破洞,看到蒋昌提着鸟笼出门了,有些反感,心想蒋昌过几年要离家了,老游手好闲不行,他对在竹竿前晾晒衣服的妻子说:“昌过两年要出去了,得干点什么,也挣些银子带走。”
“干什么呀?”妻子不以为然地问。
“孩子舅舅不是要一个帮工吗,他也给钱,让昌去吧。”
“弄船那么苦,他那身子骨行吗?让兴去。”
蒋先昆愣了一下,无可奈何地说:“我听你的。”
舅舅做贩运生意,家中有条运货的大木船,以前是南来北往什么都运,这两年被丁山瓷窑的柯老板包下来运木柴,每月一趟往返于茅山丁山之间。
俗话说:天下三样苦,打铁弄船磨豆腐,弄船顺风顺水还好,扬起帆把稳舵就行。若是逆风逆水,就得用竹篙撑,拽着绳子拉纤,寒冬时节滴水成冰,刺骨的凉水从篙上流到手上,皮肤刀割一般疼痛。
赤日炎炎的夏天,船工光着脚和上身,顶着烈日,在晒得发烫的河堤上拉纤,肩膀被麻绳磨得红肿,晒得黑亮的后背上渗出一层白白的盐霜。晚上,乌云遮住月亮,各种飞虫猖狂向人进攻,拉纤的人身上被咬得青一块紫一块。舅舅原先雇了两个船工,其中一个嫌苦不干了,便想让一个外甥来帮忙。
父亲等蒋兴从田里回来,便说让他去舅舅家帮忙弄船的事。
蒋兴爽快地说:“去舅舅家弄船,好啊,我去。”
母亲说:“你要去就去,准备一下,明天就去。”
“好,我这就去收拾。”蒋兴高高兴兴去自己的房间了。
蒋兴身体健壮,精力充沛,对什么事都有热情,人生还没有什么拴住他的麻烦事,他觉得弄船好玩,觉得舅舅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跟着舅舅能长见识,他很快做好了准备工作。
第二天一早,风雨停了,小鸟懒洋洋地从房顶飞到树上,又落到门口湿地上,与一群鸡抢食米粒,空气中弥漫着烂草和鸡粪的味道。
蒋兴早早起身,吃了早饭,带了行李,便去了舅舅家,帮舅舅弄船运木柴,舅舅按船工一样给工钱,一年十五两银子。
过了一段时间,蒋先昆夫妇开始考虑蒋昌蒋兴兄弟的去处,两人的想法是离家不要太远,要知根知底,最好是亲戚,家境条件要好一些。
蒋兴无锡的二姨家符合这个条件,她家在城里有个杂货铺,在乡下还有六十亩水田,三个女儿中,准备留二女儿在家招女婿,二女儿比蒋昌小一岁,比蒋兴大一岁。
二姨从小就喜欢蒋兴,说女大一是吉祥发财的婚配组合,蒋先昆同意,可妻子不同意。
还有一家,是族弟蒋先云家,他家在丹阳皇塘何家庄,有三间房,十亩地,也算是小康之家。他家有两个女儿,瘟疫流行时二女双亡,妻子悲伤过度、刺激太大得了精神病。妻子姐姐家有两个儿子,长得人高马大,原先准备入赘一个儿子到蒋家,两个儿子也像老鼠爱大米一样爱蒋家两个女儿。如今大米没了,还有一只病猫,大连襟家两个儿子都避之唯恐不及了。
蒋先云无奈,他不想收养陌生人家孩子,又不甘心百年以后关门绝户。到祠堂聚餐时,向蒋先昆提出过继一个儿子给他,觉得有点血亲关系,也没有改姓,免得百年以后何家庄没了蒋家。他抓住族兄的手,眼睛红红的,含着泪说:“兄弟,你三个儿子给我一个吧,我不在了,有个儿子,老亲戚到皇塘还有个吃饭的地方。”
族长也在一旁帮蒋先云说话:“一笔写不出两个蒋字,都是兄弟,儿子给兄弟总比给外人好。”
看到蒋先云乞求的眼神和快要哭的样子,他心里酸酸的很是难受,对堂弟说:“我回去商量一下。”
蒋先昆和妻子商量后,答应过继一个儿子给蒋先云,蒋先昆想过继蒋昌,妻子要过继蒋兴。
此事蒋昌知道了,他对父母说,他不去何家庄,要逼他去,他就去死。
蒋兴知道后,不愿父母为难,主动提出去何家庄,他说:“苏常熟,天下足,皇塘在常州西门外,也是好地方,二哥不去,我去吧。”
父亲还想努力一下,他说:“这也不是买东西,还得看你二姨家要谁呢。”
母亲微微一笑说:“看看兄弟俩,谁与兰香的生辰八字相合。”
父亲说:“也好,我听你的。”
母亲去无锡二妹家要了兰香的生辰八字,说要请算命先生算算。过些时日,母亲就找算命先生分析研判,然后便给二妹回话,说蒋兴和兰香八字不合,难以白头到老,又说蒋昌和兰香八字倒是相合,婚后有财运还多子多福。
二妹不知是姐姐花钱做了手脚,虽喜爱蒋兴但也不敢与命运抗争,便同意蒋昌上门。父亲知道妻子做了手脚,有点不乐意,他希望有本事能吃苦的蒋兴离家近些,家里有事能有个照应,妻子说:“你忘了土匪裘昆的话了,他早就盯上兴了,兴离家远点,安全。”
“裘昆不知道皇塘么?”
“远一点总比近一点好,总要安全些。”
“我听你的。”父亲觉得妻子总有话说,便不再说什么,只能蒋兴自求多福了。
蒋昌离家结婚之日,蒋兴和舅舅都没去,他们的船正航行在大运河上,蒋兴穿白色对襟褂子,腰间系黑布带,下身穿黑布裤子,赤着脚弯着腰、汗流浃背光着膀子拉纤,粗粗的纤绳勒在长着硬茧的肩膀上,一步一叩首地向太湖艰难地行进。
两年后的六月中旬,离蒋兴十八岁生日还有一个月,这是蒋兴最后一次随舅舅运输木柴。
回家后,他将背起行囊,到一百多里外的何家庄蒋先云家当义子,为二老养老送终,顶门立户。他将在一个新的地方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并了此一生。他有些忐忑,又有些兴奋,他习惯生活的浪潮起起落落,喜欢看自己的星辰明明暗暗,梦想自己的云彩随风飘飘忽忽满天飞霞。
中午,装满一船杂木的大木船从漕河进入长荡湖。岸上的田野里已经插完秧,绿油油的望不到边。百里湖面一望无际,湖水清澈碧绿,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湖岸边垂柳依依,水中芦苇青翠丰茂。鸥鹭在空中飞翔,水面上有三五成群的野鸭在游弋觅食,平净如镜的湖面被划出一道道波纹,野鸭“咕咕”的叫声此伏彼起。
湖中船只不多,多数往宜兴的船只走大运河,虽绕远一点但没有湖匪侵扰。
蒋兴他们也很少从这边走,这次是蒋兴想看看长荡湖的风光,说以后不弄船,就不容易来长荡湖了。
远处的大涪山,像一大青螺卧于碧波之上,青螺周围全是各种树及芦苇,还有些叫不上名字的花。
一群鸟从大涪山上飞出,在湖面上盘旋着,和蓝天一起倒映水中。湖面上开始起风,碧波缓缓荡漾,船升起半帆,不用摇橹撑篙,不快不慢地向湖心驰去。
船工阿根在船尾掌舵,舅舅和蒋兴坐在船头聊天,竹篙斜搁在身边,竹篙下端的铁尖形如古代战戈,被泥沙磨得锃亮,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要不是时间紧,真该空船时去一趟皇塘,到何家庄你义父家看一看的。”舅舅眼睛看着天上飞的老鹰,有点遗憾地说。舅舅身体矮胖,脸上有酒窝,嘴大,笑起来露出的齿缝也大,他喜欢懂事干活不偷懒的蒋兴,他喜欢这个目光锐利,眉毛浓黑,性格温和又勇敢的小外甥。
“过个把月就去了,还看什么?”蒋兴说。
“去何家庄也好,毕竟是本家同族,一笔写不出两个蒋,只是家境比你二姨家差远了,离家又远。老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小子,我姐姐与人家不同。”
“自己出力挣钱自己花,也挺好。”
“你们祠堂什么乱七八糟的规矩,长子继承,不公平。”
“舅舅,你到舱里睡会儿吧,有事我叫你。”
“好吧,中午睡习惯了,不眯会儿下午没精神。”舅舅起身进了舱门,又回头说:“过大涪山时离远点,山上有匪,多加小心。”
“知道了,我和阿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