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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天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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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蒋兴离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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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照在黄褐色的船板上,船板晒得暖暖的,蒋兴背靠在船舱板上,觉得很舒服,他看着清清的湖水,想起了太湖,想起了在太湖捕大鱼的情况。 他遐想着,忽然发现船离大涪山近了,忙站起身来说:“阿根,船头歪了。” “我要拉屎。” “山上有匪,我来掌舵,你在船上拉吧。” “蹲在船上拉不出,有匪也不怕,抢木柴吗?山上多得是。” 蒋兴抬头朝大涪山看去,山不算高,树木茂盛,像层层绿帐裹住了山体,树丛中可见一处寺庙的翅檐屋顶。 就在此时,听得有人大声喊:“救命啊!救命——” 只见两个白衣男子从岸上跳下,拨开芦苇,奋力朝船游来。 岸上两个黑衣汉子,一胖一瘦,手中拿着二尺长的砍刀,朝船上人大声嚷道:“弄船的!不许救他们,他们是土匪!” 水中的二人,一个游得快,很快靠近了木船,另一个似乎不大会游泳,两只手乱扑腾,脚也不会蹬水,身子一窜一窜的,前行得很慢。 这时芦苇丛中划出了一条小船,一个光膀子的人摇橹,一胖一瘦两个汉子,一个站在船头,一个站在船中,船很快追上了在水中挣扎的男子。 站在船头的黑衣汉子手起刀落,像砍西瓜一样削去了男子的半个脑袋,鲜红的血在水中扩散。 蒋兴看清了游过来的小伙子,满脸惊恐,忙把竹篙细的一端伸到水中,说:“抓住。”小伙子转忧为喜,双手抓住竹篙,蒋兴将他拖到船边,抓住他的手一拉,小伙子上了船,筋疲力尽地坐在船板上,白裤白褂和头上的水往下流着。 他脸色苍白,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使他眼睛湿润了,他看水中死了的同伴,痛苦地叫了一声“阿牛!” 舅舅被叫喊声惊醒,从船舱出来,命令道:“船往南,快摇橹,阿兴,我们撑船!” 阿根紧张中没了便意,双腿稳舵,双手用力摇橹,舅舅和蒋兴站在船两侧挥篙撑船,船很快离开岸边驶向湖心。 “狗日的!停船!停船!”小船轻巧速度快,很快追到了大船后面,可以看到大声嚷嚷的瘦高汉子脸上的刀疤,有一寸长,三角形。 他举起明晃晃的砍刀,出言不逊地说:“弄船的,把那山匪扔下!” 蒋兴说:“不扔怎么样?” 瘦高汉子威胁说:“不扔,让你们和土匪一起死!” 蒋兴怒目圆睁,冷笑一声,大声对刀疤脸说:“贼喊捉贼,我看你是土匪!” 说话间,小船船头已超过了大船船尾,瘦高汉子咆哮道:“臭狗屎!别不识相!别后悔!” 舅舅见瘦高汉子摆出要跳船的样子,举起竹篙像叉鱼一样扎了过去,一下扎中脖子,那人“哎呀”惨叫一声,跌落湖里。 蒋兴也举起竹篙向站在小船中间的矮胖子戳去,那人一躲,顺手抓住了篙头,二人拉扯起来,蒋兴力大,把那人拽下船,那人落入水中,一手划水,一手举刀欲上船来。蒋兴用篙头连戳几下,那人便脑袋开花,后背朝上,趴在血水中了。 摇橹的汉子吓得张开了大嘴,惊恐地调转船头欲跑,蒋兴举起竹篙像扔飞镖似的朝那人扎去,不歪不斜正中头部,“咣当”一声那人掉入水中,小船无人,横漂水上。 “真厉害!”被救小伙子大声喝彩,他从木柴堆上抽了根三尺多长的木棍,也没派上用场,有些遗憾地把木棍又插入木柴堆里。 木船到了湖心,调整航向往东,此时风大了,黄白色的船帆升到了顶,帆受到风力后弯鼓起来,船速更快了,船头破浪前行,清清的湖水用力撞击着船体,发出“哗哗”的响声。 蒋兴“嘭嘭”乱跳的心平缓下来,抬头看与土匪打斗之处,水面上漂浮的尸体像两条死鱼,在波浪中微微晃动。他心有余悸,身体颤抖了一下,如果土匪人多一些,自己有可能也漂在水上了。 白衣小伙子湿衣服粘在身上,凉风一吹冷得发抖,蒋兴领他到船舱,拿出自己的换洗衣服给他穿上,又给了他一块在金坛西门饭馆买的芝麻烧饼。 小伙子换上衣服,吃了东西,身上暖和了,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蒋兴注意到小伙子身体健壮,肤色较白,小胡子较黑,鼻下人中处还有一颗痣,如一粒红小豆。 “今天多亏你们,不然没命了。”小伙子感谢地说。 “你们怎么得罪他们了?拼命追杀你们?你们上大涪山干什么去了?”蒋兴眼睛看了一眼渐行渐远的大涪山,连续三问。 “到八里庄走亲戚,阿牛说大涪山好玩,普门禅寺是小普陀,我们就过来玩玩,不想碰上仇家了。我看你功夫不错,有力气,扔竹篙挺准。” “我舅舅有武功,跟他学了点防防身。” “船到湖边我就下船,我家住在茅山脚下茅山村,我叫茅小龙,你们去茅山时,到我家做客,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蒋兴去过茅山一次,是替裕泰茶店买茶叶的,他喜欢那里连绵的山丘,潺潺的溪流,缭绕的云雾,漫山遍野苍翠的林木,还有绿绿的茶树,他称赞说:“茅山的茶叶好,形如果、香如栗、味甘醇,我喜欢喝茅山茶。” 说到茶,茅小龙来了劲头,眉飞色舞地说:“以前我们家种茶,现在不种了。” 蒋兴潄一潄喉咙,饶有兴趣地问:“种茶卖茶挺好的,为什么不种了?” “说来话长,我家在茅山西边,原先有八百亩茶园,茶的品质很好,好多茶商上门采购。 清军江宁提督富春想在那一带搞一个打猎围场,茶园和山林每亩地只给二百文的补偿,等于霸占不给钱,我父亲和五个茶地多的茶农不同意,坚持不卖地。 富春骗我父亲和五个茶农到茶屋里去谈补偿费问题,我父亲和五个茶农进屋后,门就被从外面系上,富春命令士兵搬来不少茅草堆在房屋周围,点火烧房,想把关在屋里的人烧死。 大火烧起后,我父亲急中生智,想起屋里有一条暗道,几个人从暗道逃了出来,才幸免于难。 茶园被霸占,一家人走投无路,我父亲带了一帮茶农上茅山与官府作对,干起杀富济贫的事。 官府几次招安,说只要归顺,可以给我父亲一个什么副统制还是什么管带的官,我父亲说官府言而无信,相信官府的话,盐也要生蛆,一直没有下山。” 船驶进中江河口时,暮色苍茫,茅小龙下船,回头拱手作个揖,说了声“恩人后会有期!”就走上河堤,慢慢消失在夜幕中。 蒋兴从舅舅家回来,蒋先昆拿出黄历,翻了半天,确定了一个“宜出行”的黄道吉日,准备坐船走。 可是到了那天,电闪雷鸣大雨如注,蒋兴到码头看,一条船也没有。太湖波涛汹涌,浪头连浪头如长长的山脉,水汽像云一样掠过湖面,声音震耳欲聋铺天盖地,恐惧如影随形紧紧追随着风雨中的人们。大雨一连下了三天,第四天看似要晴了,中午时分又开始下,门外雨雾蒙蒙,屋檐下的水滴连成了线,平地上到处是积水。 蒋兴爷爷不在了,新族长蒋三爷胆子大了,有点目空一切了。他见蒋兴没按时离村,很不耐烦,盛气凌人地上门催问:“蒋兴怎么还没走?” 蒋先昆陪着笑脸说:“等有船就走。” “没船就不走了?” “不下雨就送他走。” “一直下雨,就一直不走?”蒋三爷不满地挑一下眉头,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 “天也没破,哪能一直下。”母亲在屋里说。 “不下就走!”蒋三爷不依不饶地下了最后通牒。 “行,不下就走。”蒋先昆还是陪着笑脸说。 这天吃过早饭,又是小雨霏霏,母亲走到门口,看阴沉沉的空中还飘着雨丝,自言自语道:“人不留天留,明天再说。” 父亲有些忧愁地说:“我听你的,就怕族长又来催。” “不吃他家的饭,也不住祠堂的房,他催什么呀?”母亲生气地说,随后转身去厨房准备中午的饭菜。 蒋兴从西屋出来,也站到门口,仰望天空中霏霏细雨,那一粒粒款款而落的雨滴,像一个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蹦蹦跳跳,手舞足蹈,充满朝气和活力。 “兴,你来一下。”母亲在东屋叫他,他进了门,见方桌上放着六件新衣服,两件缎子长衫,两件马褂,一条羊毛皮衣,还有一条皮裤。 “衣服够了,这几件不带了。” “带上,不要老一身衣服,让人看不起。” 蒋兴把衣服放进箱子,父亲手里拿着《论语》和银子进来了,他说:“这本书和银子你拿去装箱子里,省得走时忘了。” “都不带。”蒋兴摇摇头说‘" “这银子是祠堂给的,带上;书也带上,有时间看看。你坐下,我和你说几句话。” 蒋兴坐下,看着满脸皱纹的父亲,看看纸张发黄的《论语》。 “我说,我和你娘有些后悔,答应了先云,才知他妻子有疯病,我们有些担心。”父亲忧心忡忡地说。 蒋兴刚要说话,蒋三爷身穿青布长衫,脚穿黄色钉鞋,手里举着黑布油伞,又走到门口,他跺跺钉鞋上的泥,收起雨伞靠在门框边,进屋坐到了八仙桌的上首,他对蒋先昆说:“孩子离家都有些不舍,可仔细想想,对家里对孩子都是好事,族里出去的小伙子有些过得不错,运气好的当了有钱人家的招女婿发了财,还有考上官的,蒋兴人聪明能干,出去会有出息的。” 蒋先昆说:“三爷说得对,不是不舍,是天气不好,天晴了就走。” “现在进入梅雨季节了,雨落起来就像老母牛撒尿,断断续续没完没了。再说,夏秋大忙时候,落雨天不也要下田干活么?出门走路还能比下田干活苦么?” 蒋兴看父亲被族长训得不做声,上前一步说:“三爷,你也别说难不难,你孙子去年走,不也是过了生日才走的么?我离过生日还有十几天呢。” 族长有些尴尬,干笑一下说:“你早走晚走我无所谓,有人在我面前说三道四的,我当族长的不说一声也不好。我今天来是提醒一下,走之前到祠堂给祖宗磕个头烧柱香,我还有事,走啦,哎,雨好像不下了。” 雨确实停了,天也亮了,大块的乌云随风往南涌,天空中出现了一块一块的蓝色,太湖上有了来来往往的帆船,梁上的燕子发现天晴了,鸣叫着鱼贯而出,在屋上饶了两圈飞往田野觅食了。 父亲陪蒋兴去祠堂,先给祖宗烧香磕头,然后到前进大堂看彩画,看家谱简表和族规。家谱简表和族规用墨汁写在白墙上,左侧墙上是家谱简表,家谱旁有一首励志诗:“骏马登程奔四方,落地生根处处长,年长异境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朝夕莫忘亲命语,春秋需荐祖宗香,莫云富贵由天定,五尺男儿当自强。” 右侧墙上是十条族规:一、孝父母。百行以孝为先,不孝者虽有班马之才、苏张之辩,终不能掩饰罪行。二、和兄弟。兄弟本属同胞,幼则相扶长则相随,不可煮豆燃萁,相煎何急。三、敬长上。长上或以辈尊、或以齿长,皆所当恭敬而勿犯者也。四、教子弟。人非师友不能广见闻,成学业。五、择婚姻。为子择姻为女择婿,乃终身大事,不可不慎。六、安生理。恒产恒心,圣贤重之;游手好闲,朝廷惩之。七、……八、……九、……十、…… 从祠堂出来,太阳已经像马一样从云层中跳了出来,灿烂阳光照在布满水珠的树上草上,晶莹透亮,照在坑坑洼洼的水上,闪射金光。有啄木鸟在一棵树皮粗糙的柳树上寻找害虫,头一俯一仰如榔头敲着木头,发出“笃笃”的声响,振动得雨水不停从树上滴落,落地后发出“滴答”之声。 蒋兴对父亲说:“明天吃了饭走。” 父亲看着翠绿的垂柳说:“我送你,坐船先到无锡你二姨家,见一下你二哥,住两天再去。” “不去无锡了,从那边绕远,还麻烦他们,直接从常州过去,爸也别送,没多少东西,你一人回来寂寞辛苦。” “入乡随俗,要守那边规矩,要孝敬义父义母,听他们的话。他家房子上瓦少,冬天冷,落雨还漏雨,要买点瓦添补一下。他家旁边的大塘,能养好多鱼。” “我记住了。” 第二天,吃了早饭,家人和村上人送蒋兴上路,按规矩送到村口,父亲送得远些,一直送到往常州的大路,蒋兴提一个大樟木箱子,父亲背一个蓝布包袱,他的心比包袱还重,给人家做儿子难吶,而且是给有疯病的女人当儿子,有的疯子会杀人的。 蒋兴看离村已经五里多了,不让父亲送了,拿过父亲背的蓝布包袱说:“爸,别送了,你回去吧。” 父亲站住,微微下陷的眼窝里,有些湿润,又重复说起出村口说的话,“路上注意安全,去了写封信回来,有事就说,保重身体,有空回来看看。” “我记住了,你和妈也多保重,我走了。” 看着转过身的儿子,父亲还想再说几句,蒋兴已提着暗红的樟木箱子,肩背包袱,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走着。他突然觉得喉咙口被堵住了,哽咽说不出话,眼泪不由自主流了出来。他觉得亏了蒋兴了,在家吃了不少苦,片瓦块砖一点家产也分不到,只带走了一箱子辛劳和一包袱委屈,从此要单枪匹马去过自己的日子,后面不知有多少风风雨雨和艰难困苦等着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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