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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天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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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乞讨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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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二人继续往北走。走到傍晚,走到一个叫贾庄的村子。 村子边上有个破庙,已经荒弃,没有和尚,大殿上只有一尊没了胳膊的泥塑菩萨。 大殿后是三间破旧瓦房,中间屋里有一个灶,一张歪斜木桌,一个破水缸,缸里有半缸水。西边一间已没了屋顶,代替的是灰蒙蒙的天。东边一间有地铺和一小堆稻草,散发出霉味和尿骚味。 草铺上躺着一个老头,破衣烂衫,头发胡子老长,是个笑眯眯面相和善的老乞丐。 春北说:“我们是逃难的,想在这儿借住一宿,行吗?” 老乞丐坐起身哈哈大笑,凸出的下巴颤抖着,他乐呵呵地说:“住一万个晚上也行,挺好,跟我做伴。” 兄弟俩把箱包放地铺上,老乞丐说:“你们还没吃吧?我还有剩的,你们吃了吧。”老乞丐掀开圆竹篮上的黑乎乎的盖布,里边有一个馒头、半块饼、两块蒸山芋。 兄弟俩确实饿了,在地铺上加一层稻草,铺上被子,一人抓起一块冷冷的蒸山芋吃了起来,觉得味道香甜。 老乞丐说:“能吃都吃了,省得明天馊了,吃东西总比吃风好,吃风对肚子没好处,放出来就是屁。”老乞丐说完,又哈哈大笑。 春南看老乞丐老是笑,好像很开心,便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喜事,他笑呵呵地说:“我是穷开心,每天不用忙不用烧,吃饱喝足就睡觉,神仙过的日子。” 春南默然无语,心想,人人都把落在自己头上的不幸,看成天下最大的不幸,其实更不幸的大有人在。一个人如果想得开,再不幸的人生也有它的快乐,讨饭的破碗里也能开出幸福之花。 老乞丐见多识广心地善良,看着二人带的箱包和穿的衣服,提醒说:“你们小心点,值钱的东西放好了,这里土匪强盗多,专抢从江南逃难来的人,觉得江南人有钱。” “江南人不都富,穷人也不少,我们家就很穷。”春北说。 老乞丐又开怀大笑,伸出手指着春北说:“你家可不穷,我知道。” “何以见得?” “穷富看手脚,穷人常干苦活重活,手脚粗糙有老茧,你们俩的手细嫩光滑,一看就是富家公子,土匪一眼就能看出来。” 春北听他一说,有点担忧,起身到庙门口看看。 雨不下了,月亮还没升起,银河灿烂闪耀,繁星布满天空。暗黑的夜很是静寂,田野好像恐惧得不敢吭声,风的胆子稍大些,吹过树梢,发出女人裙裾摆动的窸窣声,又像土匪匆匆穿过庄稼地的声响。为了防身,他拿了一块板砖回屋,放在箱子旁。睡觉前,手伸到包袱里,摸出一锭五两的银子,塞进头旁的草堆里。 兄弟俩又困又乏,躺下不久便睡着了,鼾声把他们带入了吉凶未卜的夜色中。 半夜时分,春北冷醒了,听得外面有脚步声,便用脚踢踢春南。前面一个土匪举着火把,后面七个土匪拿着刀,大呼小叫闯进屋来,领头的凶恶地喝道:“都不许动!谁动就杀了谁!” 春北两手一撑欲坐起,土匪一只脚踩住他的胸,寒光闪闪的大刀尖,顶着他的脖子。春南手在他的脚上按了按,意思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别和他们斗。 有一个土匪用火把点燃了蜡烛,搁在窗台上。土匪们借着烛光和火把的光亮,开始翻箱翻包,把翻到的银子装在随身的一个布袋里,一个土匪喜不自禁地说:“老大好眼力,南蛮子果然有钱。” 几个人翻完了箱包,又摸衣服口袋,最后翻稻草堆,全找遍后匆匆离开,消失在藏污纳垢的夜色中。 春北起身到箱里、包里和草堆里去摸银子,发现带出来的银子一文也没了,急的快要哭了,他用拳捶着草堆说:“哥,银子全没了。” 春南说:“人没伤就好。” “真的要讨饭了。”春北伤心地说。 春南说:“刚好有师傅在,天亮我们就拜师讨饭。” 老乞丐笑说:“不要不好意思,讨饭不下贱,朱元璋也讨过饭,他还吃过珍珠翡翠白玉汤呢。天亮了跟我出去,保证吃得饱饱的。” 他们躺下继续睡觉,兄弟俩好半天睡不着。外面刮起了风,在风的呼啸声中,有雨和野兽的嚎叫声,让人听了毛骨悚然。屋顶的漏洞开始往下滴水,声音不大,与外面的风雨声应和着。兄弟俩的眼睛开始流泪,这是流离失所有家难回的泪,这是前途未卜忧心忡忡的泪。 早上起来,兄弟俩洗漱完毕,为谁出去乞讨,谁在家看行李争了起来,谁都想自己出去。 老乞丐笑呵呵地说:“我带徒弟,我决定,当哥的在家。” 春北高兴地说:“听师傅的,你在家,我跟师傅去要饭,你只能先饿半天了。” 老乞丐说:“我差点忘了,瓦罐里还有一块饼,有几天了。”他从灰色瓦罐里,摸出一块干硬如铁板的烙饼说,“就是硬一点,吃还能吃。” 春南接过,侧过头啃下一块,苦笑说:“硬一点练练牙,我就当早饭了,没有老婆,瞎子也是好的。” 春北说:“师傅,我们走吧。” 老乞丐说:“你这身打扮不行,当地人还没你穿得好,肯给你东西么?我们换换。” 春北说:“你穿也不行啊。” “我行,方圆几十里,我都熟了,戴银穿金也能要到饭。” 二人脱衣换衣,老乞丐个儿矮些,袖子裤管都长,卷了好几道。春北看老乞丐的破棉袄,有许多补丁和窟窿眼,还有层层污渍,有难闻的气味,有虱子在爬,心里恶心。看到老乞丐已穿上自己的衣服,只好硬着头皮赶紧穿上。 老乞丐拿了个没顶的破草帽,往春北头上一按,又递给他一个破竹篮,说:“这个行头行了,走吧,路上再捡根树棍,打狗用。” 二人过了一个村,到了一个五六十户人家的小村庄,老乞丐说:“不能再跑了,过了早饭时间就不好要了,你跟着我,看我怎么要。” 村口第一家,两间草房,西墙倒了一块也没砌,用张芦苇席子挡着,老乞丐说:“这户人家太穷了,往前走走。” 走到两间瓦房人家门口,屋里窜出一条二尺多长的大黄狗,朝他们跳着吠叫。春北拿着路上捡的树棍,挥舞了几下,狗叫着退进屋里。 老乞丐往门框上一靠,唱了起来:“进大门四下瞧,金元宝银元宝,金马驹子满屋跑,喜神贵神都来到,一年更比一年好……”主人认得老乞丐,讥讽道:“从哪儿偷得一身新衣裳?” “别好说不好听,人家给的。” “人家给这么好的衣裳,你也不长高点,矮矬子穿了可惜了。” “人不在大小,有本事就好;山不在高低,景致美就好。人家给新衣服,你还不给点好吃的?来块饼子夹块肉。” “我自己都半年没吃肉了,一个人半碗粥。” 春北跑了七八家,边要边走边吃,走到村边也基本上吃饱了,让他难受的是有一户人家,不但不施舍吃的,还把涮锅水泼了他一身,并呵斥说:“要饭也不早点,洗锅了来捣乱!” 出了村走了一里多路,路边有一条小河,河边有个竹林,小河与竹林之间有一片空地,地上全是大小石头,石头间是绿绿的青草,青草有一尺长,老乞丐说:“离中饭还早,我们在这儿歇会儿,晾晒一下衣服。” 他找块草地一躺,两手枕在脑后,看着天空,笑嘻嘻地说:“要饭也有窍门,有时候是装可怜,带个老人小孩瞎眼瘸腿,人家觉得可怜就会给吃的。有时候要讨人高兴,说些好听的。还有时候要赖要凶,不给就抢就偷。你们江南,我去要过饭的,那边富要饭好要,这几年闹长毛不敢去了,你们都逃这边来了。” 他歇会儿又说:“我父亲有文化,挺厉害的,当过丐帮老鹰头,丐头下有青头,青头下是老鹰头,老鹰头下是麻雀头。立春日是丐帮节日,这天推举头头,张歪嘴人刁力大,把我的老鹰头抢去了,我就单干了。” 太阳出来,天气暖和了些,春北脱下外衣晾在石头上,在老乞丐旁边坐下问:“要饭也有头头?” “有啊,我们的祖师爷是严八,就是明朝宰相严嵩,他贪污受贿被查,沦为乞丐。乞丐分四等,有上品、二等、阿三、下等,入丐帮要拜严八,发一只讨饭篮、一根四尺长的打狗棍。我从丐帮出来了,不说了。我睡会儿,等日头快居中时叫我。”他侧转身,一手捂住眼睛说。 中午,二人到一个叫赵家庄的村子要饭,老乞丐说:“我们分开要,能多要点,你先进村,从村中间往前要,我要村子这半边的。” 春北加快步伐,过了二十几户人家,走到一户三间草房的人家门口,看到屋里五口人正围着桌子吃饭,喝的稀粥,中间一盆青菜,一小碗咸菜,春北说:“田家行行好,赏口吃的。” 脸朝大门坐着的男主人,鄙视地说:“我不是田家,我是忙工,今天粥少,你多走一家。” 春北说:“剩饭剩粥也行。” 男主人眼中的嫌恶不加掩饰,大声呵斥说:“我看你比我年轻,不去干活却来要饭,好吃懒做的东西,滚!” 春北被骂心里难受,泪水在眼里打转,女主人说:“你别发火,听口音是江南人,是逃难的。”她走到门口,把碗里半碗剩粥倒在春北的碗里,春北朝她鞠个躬,端碗喝了一口,米少汤多,心想:这户人家穷,怪不得小气。 春北要了几家,有一个黄毛少年,听出他是江南人,便叫了几个小伙伴跟在后面叫骂:“叫花子!南蛮子!” “南蛮子!滚回江南去!” 春北举起树棍吓唬他们,谁知他们不怕,捡起瓦片、土块朝他掷来,有击中身子的,有打在帽子上的,他从心里感谢老乞丐,一顶破帽子关键时刻有用处。 几个少年追骂了一阵,回头走了。春北走到一个有四间瓦房还有两间草屋,门前放着犁耙水车的人家,心想:这是田主人家,中饭该吃得好些。 走到中门往里看,七八个人围着八仙桌喝粥吃煎饼,桌中间有两个炒菜,桌子底下趴着一条花狗,它起身叫了几声,主人一吆喝,花狗不叫了,又趴到地上,伸出猩红的舌头看着生人。 春北把要饭的话说了一遍,男主人站起来手中拿着一块煎饼,说:“你没吃饭,我家小花也没吃饭,这块饼子你俩抢,谁抢到谁吃。”说完叫一声:“小花,”他把饼子一扔,花狗飞奔出去一口咬住饼子,转身摇着尾巴走回屋里,屋里传来一阵笑声,男主人说:“你要饭,脚还懒,那没办法,再走一家吧。” 这天中午,春北和老乞丐跑了两个村子,春北要了些粥和半个馒头,他把粥喝完,半个馒头放篮里带回给春南吃。老乞丐人熟,又会说会唱,他要得多,装了半篮子馒头烙饼山芋芋头,老乞丐笑呵呵地说:“明天不出来也够吃了。” 第二天,兄弟俩决定继续北行,老乞丐把讨来的食物都给了他们,让他们在路上当干粮。 分别时,老乞丐拿出那个五两的银锭给春北,说:“前天晚上偷的,现在还给你们。” 春南说:“不算偷,你不拿,也给土匪抢走了,你留着吧。” “我要它干什么?能走能要,吃不花钱,住不花钱,穿好了还不好要饭;无儿无女无老婆,银子带身上累赘,放庙里不放心,你们带走吧。” 春南见老乞丐真心要给,便叫春北接过装入包袱中,二人谢过老乞丐,走上往高邮的大路,走出好远回头看,老乞丐还站在原地,如破庙里那尊没了胳膊的泥菩萨,他唱的歌谣随开心的风飘来:“财是世间养命银,亲戚为财伤情分,堆金积玉如山厚,死去不带半分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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