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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天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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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相逢无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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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走了几天,沿路乞讨,风餐露宿,满面风尘。 这一天,下着小雨。春南原想走到一个大些的集镇,找一家便宜的客栈住下,走到傍晚,他改变了主意。 也许吃的是残羹冷炙,又淋了雨着了凉,肠胃出了问题,一路上拉了几次肚子。人也感冒了,衣服都穿上了还是觉得冷,呼吸不畅,老打喷嚏,老流清水鼻涕,胃在翻江倒海,头晕目眩,两腿沉重酸痛,每走一步都要耗掉一部分生命力,再没力气走路,便决定就在前面的村上找个地方过夜。 村子东头人家,有一个牛圈,挂张草帘子当门。 春南进牛圈看了看,靠墙角的木桩上拴着一头老母牛,瘦得大骨头露在外边,另一个角落是一堆牛粪、一个大粪桶,还有一个大粪勺是接牛屎牛尿用的。 靠门有一块空地,可以打一个地铺,他对春北说,“你在这儿,我去和主人家说说,借他家牛圈过一夜吧。” 男主人四十岁光景,瘦长个,秃子,长脸,凹入型下巴。他正在家编竹篮子,地上是一堆竹篾。 他打量了一下萎靡不振的春南,知是逃难的,说:“谁没有遭难的时候呢,要住就住吧,就是牛屋漏雨,没门,晚上冷。牛要拉屎撒尿,有臭味,你们不嫌弃就好,我给你们拿几捆稻草过去。” “让我们住,就很感谢了,稻草我拿过去吧。” 男主人起身,到灶屋拿了四捆稻草,春南接过,拿到牛圈。春北解开铺好,把带的蓝底白花被子铺开,让哥哥躺下休息。 春南感觉头沉重而且混乱,身上不舒服,有点怕冷,腿僵硬得像老牛的犄角,翻来覆去好半天睡不着。睡着不久便发烧了,烧得头痛欲裂,迷迷糊糊。屋里臭味很浓,牛在反刍咀嚼,粗大的食管不断有吞下的草料返上来,咕噜声音很大。 半夜,老母牛“哞”的一声,春北被惊醒,听到老母牛“许许”撒尿声,忙起身端着大粪勺去接尿。老母牛一泡尿尿了一大粪勺,他端了倒入大粪桶。回到被窝,发觉春南身上很烫,如火炭一般,好像是病了,他很是着急,推推哥哥发烫的身体,大声叫:“哥——哥——” 春南听到春北叫他,感到口渴,便说:“水,我要喝水。” “没热水。” “就凉水。” “急急忙忙忘了带碗盆了,只有一个水杯,我去主人家看看,看有没有热水?” “深更半夜,别打扰人家,就用大粪勺,洗洗就行了。” “我去舀水,你等着。”春北忙穿上衣服,双手端着大粪勺出门。 外面黑乎乎的,冷风嗖嗖,下着细雨,他打了个寒颤。小河有点远,他一步一滑走到河边,揪了把岸边的茅草,把大粪勺里边用力洗了洗,端了一大勺清水回到牛圈,水只剩下半勺。他用杯子盛了水,送到春南嘴里,春南喝了一些水,说:“你睡那一头,别传了你,两人都生病麻烦了。” 天亮了,春南还是高烧不退,浑身骨头酸痛,脑子里似有飞鸟盘旋,春北问他想不想吃东西,他虽然不想吃,但为了虚弱的身体能好得快一点,还是低声说:“想喝粥,给主人家点钱,请他家烧点粥。” 春北拿了些碎银子去主人家,屋里有一股新鲜的烘烤饼子的香气,女主人听说要粥,冷冷地说:“有昨天剩的,端去喝吧。” 春北把碎银子放在桌上,接半盆冷粥端回牛圈,倒了一碗端给春南,春南喝了两口,说:“馊了,你也别喝了,别吃坏肚子,倒了吧。” 春北端起盆,将馊粥倒进粪桶里,男主人进来给牛喂草看见了,满脸不高兴地说:“你们不吃也别倒粪桶呀,我可以喂猪啊,真是要饭还嫌饭馊!” 春北要说话,春南拉拉他的裤子,对男主人说:“我伤风了,没力气,还要住一天,按住店一样给钱,行吗?” 男主人听了妻子的话,怕春南病死在牛圈里晦气,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不欢迎的神情说:“不要钱,你们马上走,我要收拾牛圈。” 春北求他让再住一天,男主人坚决不肯。兄弟俩无奈,只能收拾行李离开。春北背着春南,背一段放下,回头拿行李;再背一段,再回头拿行李。到天黑,又走到一座破庙,春北内衣已被汗水湿透了。 兄弟俩在破庙里呆了三天,身体感觉好一些,便动身继续北行。他们也没什么目标,先是跟着逃难的人走,后来是沿着大路走,总觉得往北走得远些,会安全些。 这天中午,兄弟俩走到高邮湖东镇。镇的规模不小,比皇塘镇还要大一些,东西、南北两条街都有一里路长,在中间交叉成十字。 这天是集市,街两边有不少摊贩,有卖粮食蔬菜的,有卖鸡鸭鱼肉的,还有叫卖烧饼包子的,空气中有食物香味,也有难闻的腥臭味。赶集的人不多,多数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衣不蔽体的乞丐更是瘦弱不堪,风大些可能被刮倒。春南看着这些可怜的人们,心头一阵紧缩,逃难的人要与食不果腹的叫花子抢饭吃了,他心情难过地叹了一口气。 春北看到十字街口东边,有一堵灰色砖墙,墙面沧桑粗砺,缄默不语的砖墙旁边,有一个深色木门,门里往外冒着热气,门上方有块招牌,上面写着“俞济浴室”四个大字,他高兴地说:“哥,那边有一家浴室,我们去洗个浴吧,身上都臭了。” 春南说:“过去看看,问问要不要伙计。” 他们走进浴室,屋里一股蒸汽和汗臭味,春南问穿灰布长衫的掌柜,要不要伙计,掌柜看了他们一眼,说:“要一个搓背的,会搓背吗?” 春北问:“当学徒行吗?” “行,当学徒,管饭没工钱。” 春南说:“再到别处看看。” 他们继续往前走,一家杂货商铺门前,白墙上贴着一张黄纸启事,告示旁台阶上,坐着一个衣服破旧的男人,有几个人边看启事边议论。 二人凑上前看,启事上写着:“陈家村陈家私塾聘用先生一人,试用期一个月,合格聘用,年银八两。” 有一人说:“年银八两还行。” 另一人说:“写的八两,七扣八扣有四两到手就不错,陈善仁待人刻薄得很。” 蹲在启事旁的汉子倏地站起,吼道:“别捣乱!” “是你招人么?你狗捉耗子!”看不起陈善仁的中年人说。 那汉子愤怒了,伸出青筋暴露的大拳头,那几个人哄笑着走了。 春南看气恼的汉子,五十岁上下年纪,大胡子,额上有两道很深的皱纹,像山洪冲开的两道沟,穿一身打补丁的衣服。 “先生,是你贴的告示么?”春南上前一步问。 那汉子听人叫先生,有些局促不安,有些结巴地说:“我,我不是先生,我是陈老爷家的长工,替他贴启事等人,我叫朱八斤,你们要去就跟我走。” “远么?” “不远,三里路。” “你家里有地方让我们住一夜么?” “住一个月也没问题,大儿子一家和小儿子都出去要饭了,要夏忙才回来。” “那就给你添麻烦了,我们去买点米和菜,你给我们带路。” 在路上,春南向朱八斤打听情况。朱八斤介绍说,陈家村有三百多户人家,大多数姓陈,陈家有个大祠堂在村子中间,老远就看得到。陈老爷是族长,住在祠堂隔壁,他家有一百多亩地,还开一个酱坊,做酱油和酱菜。 祠堂办了个私塾,二三十个孩子,一个姓洪的先生教书。洪先生的老父亲生病了,没人照顾,他要回家孝顺父亲。陈老爷说找到先生就让他走,近来逃难的人不少,陈老爷让贴个告示,有会教书的先生就带回去见他。 三里路走不多会儿就到了,村子里房屋密集,草屋占一半多,村子被一条长河怀抱,河两岸多树木和竹子。 朱八斤家三间茅屋在村西头,门前一小块晒场,晒场外是菜地,种着青菜、莴笋,几棵黄瓜爬在枯竹搭的架子上,藤蔓稀疏,有叶没花。 三间草屋,东西两个门,朱八斤说:“老大一家住东边一间半屋子,我和小儿子铁锁住西边一间半屋子。” 屋子窗户很小,屋里昏暗,家具不多,一张杂木拼钉的饭桌、两条长凳、两个小凳、一口灶、一个咸菜缸,一个水缸,水缸上方吊一个竹碗柜,碗柜只有半扇门。里面半间是卧房,一张破旧大床,竹竿支着发黄的蚊帐,有几个瓶瓶罐罐,靠墙有一只尿桶,屋里有潮气和霉臭味。 朱八斤问:“先弄饭吃,还是先去见陈老爷?” 春南说:“先去见陈老爷,说完事,再回来做饭吃。” “也行,不过我要和你说一件事,不是洪先生不想干,是因为陈老爷想省点银子。” “那你路上不说实话?” “陈老爷不让早说。” “我不能抢人饭碗。” “逃难的人很多,陈老爷肯定要换人,你不抢,别人也抢,走吧。” 春南皱起眉头,想了想,觉得也不能怪朱八斤,他老招不来人也不好交差,便说:“好吧。” 陈老爷家的房子在村里是鹤立鸡群,五间高大的庭屋,大门上有福禄寿喜的砖雕,门两侧有一对石狮子。 大堂中墙上贴有字画,一幅松鹤图,对联是:“行之苟有恒,久久自芬芳”。横梁雕刻着蝙蝠、如意、菱花糕,柱子上雕的是喜鹊报春和鲤鱼跳龙门。中间板壁前横一长案,长案上有花瓶、方镜,一个有钟摆的座钟。屋中一张枣红色八仙桌,上首两张太师椅,其他三面是老式长板凳。 陈老爷在里屋,听朱八斤叫他,说领教书先生来了,忙走了出来。寒暄以后,叫春南春北坐在桌子两侧喝茶,他坐上座,朱八斤靠墙站着。 陈老爷中等个、偏胖、圆脑袋、眉毛短黑、左侧眉毛有两根白毛,比别的眉毛长一倍,像两棵立在灌木中的乔木。陈老爷嘴大唇厚,张嘴可见两个大黄啮牙,身穿玄色长衫,头戴褐色瓜皮帽。他用鄙视的眼神打量一下春南,觉得小伙子稳重中透出坚毅,匀称的身材显得精神干练。 他嗓门大,声音洪亮,眼睛盯着春南问:“你们是江南什么地方?” 春南觉得他说话时的神情严厉傲慢,像舍粥给人的财主,有些不悦地回答:“我们家在丹阳皇塘,在常州西边。” “你们说的吴侬软语,像牛皮糖,又像鹅叫,不好听。” 春南不语,陈老爷沉下脸,冷笑一声,幸灾乐祸地继续说:“原先我恨自己没投胎在江南,现在庆幸自己没投胎在江南。江南也有今天,老天有眼,哈哈哈——” 兄弟俩没说话,陈老爷带点怨愤之气继续说:“我恨长江,长江一横,把人分成两等;我恨常州,发誓常州那边的人要饭不给。” 兄弟俩还是没说话,陈老爷继续侃侃而谈:“我有一年去常州,到杂货店买布和木梳,伙计听我是江北口音,叫了半天只当听不见。当地人像鹅一叫,笑眯眯地过去了,气得我想揍他。” 春南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什么地方都有让人讨厌的人。” 陈老爷脸色缓和了一些,说:“明天你来教书,第一个月管吃管住不给钱,教得好就聘用,年银八两。教不好,就走,怎么样?” 春南问:“我弟弟能和我一起吃住吗?” “不行,私塾只管先生吃住,你弟弟可以住八斤家,他儿子都出去要饭了,想做工可以来我家酱坊,也是第一个月管吃不给工钱,正式聘用年银四两。” 春南心里踏实了些,吃住暂时有了着落,不用厚着脸皮要饭了。但想到一个月的试用期,又有点担心,自己没教过书,万一教不好,过一个月让走人,又去哪里找饭碗呢? 他喜忧参半,晚上在朱八斤家的地铺上辗转反侧,好半天睡不着。后来想到浴室要招伙计,这儿不要,就去浴室给人搓澡,他这么打算着,心里踏实了些。 春西也在想心事,长毛打到常州,皇塘肯定被长毛占了。听说长毛杀人放火,糟蹋女人,不知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 他不敢往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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