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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天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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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乌鸦叫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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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以后白天渐短,黑夜渐长。冬至临近,天亮得更晚,天黑得更早。 祠堂后面的大树林里,入冬后的乌鸦变多了。黄昏时分,归巢的乌鸦有好几百只,在树林上空盘旋,黑压压的一片,很是壮观。它们生活很有规律,傍晚入林,天亮出林,进出都“呱呱”叫一阵,如军队出征和凯旋,都要奏乐吹号一般。 村上人家大多数没钟,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群鸦的叫声成了收工和起床的信号,也成了私塾开门关门的信号。 每当早上乌鸦“呱呱”声起,兄弟俩便起床,一个做早饭,一个去开大门。 日子一天天过去,夜晚一个个来临,又一个个离去。 这两天,春南有些奇怪,天还没亮,树林里的乌鸦就“呱呱”地呱噪开了。他急忙起床,同时叫醒春北,春北揉揉惺忪的睡眼,不情愿地坐起,嘟哝道:“天还没亮呢,这老鸦就叫了,老鸦是不是有病了。” 春南去开大门,来得早的学生已顶着夜色来了,春南问送孩子的家长:“老鸦怎么叫早了?” 有的摇头说搞不懂,有的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接着两天又是同样情况,春南心生疑惧,古人说:“日月不明,天不易也;山高而地不见,地不易也。”这老鸦早叫,莫非要发生什么不祥之事?听老辈人说,地动山摇闹震灾前,动物行为反常,乌龟往屋里爬,老鼠往外面跑,鸡上树,鸟乱叫,夜不归巢。 春北说:“不管它,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人有吉凶事,不在鸟音中。” 第五天,春南睡得早醒得也早,仰面躺着,看着黑乎乎的屋子,想着七八个月来教书和生活的事,又想老家父母和妹妹,还有自己的心上人,想着想着又睡着了。他看见了丁小娥,她穿一身花衣服,像花蝴蝶一般好看,她去地里割菜,走到小河边,被两个长毛碰上,一人抓住一只手拖进了树林里,伸手扒她的衣服,她跪下哭着说:“军爷,你们放了我吧,我还没结婚呢。” “没结婚好啊,跟我们结婚。”长毛扯开了丁小娥的衣服,露出了白嫩的身体,她大喊救命,春南惊醒了,出了一身冷汗,英俊敏感的脸庞变得黯然哀伤。 他听从县城回来的人说,江南全被长毛占了,杀人放火,抢劫财物。春南在心里为家人、为丁小娥祈祷:愿他们平平安安,一切都好好的。 “呱呱”,“呱呱”,树林里的乌鸦又叫了,窗外和屋里还都是黑黑的。 春南一骨碌爬起,没有叫还在打呼噜的春北,自己穿好衣服,套上布鞋出了门,来到祠堂北墙外。 树林黑森森的,如一头黑色巨兽凝视着祠堂。有几只乌鸦叫唤着从树林飞出,树林中有点异样的动静,好像是竹竿扰动树枝的声音:“哗啦啦”、“哗啦啦”,栖息在树上的乌鸦受惊飞起,“呱呱”叫着。 “哗啦啦”的声音在变换着位置,所响之处,便有一群乌鸦飞起,加入到盘旋的鸦群中,一齐“呱呱”地叫。七八分钟后,终于鸦声大噪,宁静的树林变得喧闹,叫声如决堤之水、四散奔涌,撞击村上人家的门窗,撞击温暖的被窝和怕冷的耳朵,呼唤人们起床,开始一天的学习和劳作。 春南想进树林看看那移动的竹竿,一个幽灵样的黑影从树林里出来了,手上握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头碰了一棵树,发出“卡啦”一声响。春南忙闪到一棵大树后面,黑影从他面前不远处转身往村里走去,从背影看像陈老爷。 春南明白了,陈老爷是想让乌鸦早点叫,让长工早点下地,让酱坊伙计早点上工,让教书先生早点备课,让孩子们早点上学,能多学点知识,真是用心良苦。 春南进屋,春北醒了,他揉着困倦的眼睛问:“哥去哪儿了?” 春南将看到的情况说了,春北气得一脚蹬掉了被子,一跃而起说:“搞什么鬼?一年四两银子,还不让人多睡会儿!” 春南说:“闻鸡起舞,闻鸦起床,早睡早起多看点书,多干点事也好,端人家的碗,按人家的规矩来。” 春北愤怒地说:“早起没什么,明说就是,不必捣鬼。” “冬天夜长,早点就早点吧。” “没道理。” “人有理我没理,我让之;人没理我有理,我容之。” 冬天的傍晚,太阳落山的速度很快。 春北从酱坊早回来一会儿,做好晚饭,到朱八斤家借了把铁锹,到树林里忙活了一阵,出来把铁锹还了,回到私塾门口天已黑了。 春南看春北脸红红的,头上冒着热气,额上还有汗水,鞋子上有土,问道:“去哪儿了?热得满头大汗。” 春北笑嘻嘻地说:“到河边走走,碰到一只野狗咬人,我拿起棍子,野狗就跑,追了半天没追着。” 吃了晚饭,兄弟俩绕着祠堂散步,天上一弯月亮,村里家家灯火,小河里波光粼粼,树林里偶有鸦叫,春南轻声吟道:“千里作远客,五更思故乡;寒鸦数声起,窗外月如霜。” 春北附和了一句:“孤客一身千里外,未知归日是何年。” 春南说:“今晚月色多好,记得月饼歌么?” “记得:有月饼的快出来呀,没月饼的抱小孩呀,酥皮月饼蛋黄馅呀,红丝绿丝包火腿呀。” “好了,再说要流口水了。” 次日早上,树林里的乌鸦没有早叫,到东方鱼肚白,才开始“呱呱”地叫。 春南起身穿好衣服,去开大门,他有些纳闷,陈老爷今天怎么了?睡过头了,还是病了? 春北吃了早饭去酱坊干活,中饭在酱坊吃,饭后去码头洗萝卜,脚下一滑站到了河里,两条腿半截在水中,水冰冷刺骨,他忙爬上岸,回酱坊去换裤子。 酱坊只有单裤,他觉得冷,想回私塾穿条厚些的裤子。陈老爷的三儿子陈万旺带着三个壮汉,气势汹汹闯进屋来,陈万旺手里拿根三尺长的木棍,其他三人分别拿着青竹竿、皮鞭和藤条。没待春北开口,棍棒鞭藤便劈头盖脸打来,打得春北眼冒金星,浑身火辣辣的疼痛,春北双手抱头,大声问:“凭什么打人!我犯什么法了?” 陈万旺凶恶地说:“犯什么法?你自己知道!” “我不知道。” 拿鞭子的边抽边嚷道:“陈老爷的腿摔断了,我们也把你这南蛮子的腿打断!” 几个人用棍棒鞭藤使劲抽打他的胸背和双腿,春北有种骨头要断裂的疼痛,陈万旺还用脚踢他的腿,他站立不稳摔倒在地,四个人一边抽打,一边用脚踢他的头、身子和双腿,春北疼得大喊救命。 陈老爷的二儿子陈千旺来了,看着头破血流的春北问:“是他干的吗?” 陈万旺回答:“就是他!朱八斤说这小子去他家借铁锹了,那铁锹印,也与林子里的坑印对上了。” “没问爸怎么办?”陈千旺问。 “打死算了。” “我去问问爸。” 陈千旺出门没有回家,而是去厨房喝酒吃狗肉了。 四个人继续用棍棒鞭藤毒打,用脚踢,春北疼得在地上翻滚,他说:“求求你们,让我见我哥一面,说句话,你们再打我。” “是不是你在树林里挖的坑?” “是的。” “是的,打你就不冤枉!” “啪!”藤条又狠狠抽打在春北的脖子上,脖子上又多一条血印。 春南从一个学生的家长口中得知,陈万旺带人在酱坊殴打春北,便猜到了陈老爷的腿伤与春北有关。四弟是手比脑子快的人,是喜欢打不平的人,在老家时,西街头荆佩成家短尾巴狗很凶,有一次咬伤了一个乞丐。春北听说了,义愤填膺,晚上带了肉丸和套狗圈去,恶狗见了香喷喷的肉丸,激动得直打哆嗦,春北趁它吞食肉丸之际,用套狗圈套住狗脖子,拖到竹林里打死了。难怪昨天晚上,他沾沾自喜说什么打野狗的话。 春南赶忙跑到陈老爷家,向陈老爷求情,陈老爷坐在一张大藤椅上,骨折上了夹板的右腿架在一张方凳上。他旁边坐着有山羊胡子的陈大川,虽然二人同岁,但山羊胡子大一辈,是陈老爷的小叔,另一边站着陈老爷的大儿子陈百旺。 春南给陈老爷跪下说:“别打我弟弟了,这事是我干的。” 陈老爷的脸显得憔悴乖戾,他满腹狐疑地说:“你别李代桃僵,朱八斤说是春北借的铁锹。” “他借的铁锹,我挖的坑,我不愿意早起,才干了这个蠢事,害陈老爷你受罪了,我向你道歉,怎么处罚我都没话说。” 陈老爷说:“你去找千旺,这事由他处理。” 春南刚去酱坊,陈老爷远嫁姜堰的小妹陈小妮回来了,看到哥哥腿伤,惊问何故。 陈老爷愤懑地说:“江南人坏,在树林里挖坑,我踩进坑去崴了脚。” “江南人,什么地方的?” 陈老爷一五一十的把情况说了,陈小妮有些激动有些着急地问:“他们兄弟在哪里,快带我去看看。” “你认识他们?”陈老爷有些纳闷。 陈小妮把十八年前到江南卖艺,在蒋家住了一个月的事说了,陈老爷赶紧叫大儿子去酱坊传话,别打了,把兄弟俩放了。 陈百旺走了,陈老爷说:“蒋家这兄弟俩,人还可以,当先生的书教得好,当小工的老实肯干,还有点力气、有点功夫。” 陈小妮说:“他们的叔叔就很厉害,我都不是对手。” “原以为江南繁华,民风柔弱,没想到也尚武彪悍。” “我一会儿去看看他们。” “别看了,你也不认识,这事对谁也别说,别觉得我们家欠他家人情。”陈老爷冷下脸说。 春南打得轻,自己能走,春北被一个伙计架着送回住处,他头破血流,遍体鳞伤,裤子被打烂了,身上好几处地方流着血,衣裤都被血染红了,春南心疼得泪水直流,帮他换衣服、洗伤口、上药,春北哭着说:“哥,我连累你了。” “是我没照顾好你。”春南含泪说。 “我真后悔,和你说一声就好了,你肯定不让我干。” “不说了,下次注意吧,两个脑子想事情总比一个脑子要周全点。寄人篱下端人饭碗,该忍要忍,忍得一时气,免得百灾来,怒火攻心时,背一背忍字歌。” “我知道了,我记住了。”泪水从春北的脸颊上往下流,滴在伤痕累累的大腿上,他皮肉痛苦内心更痛苦,受了痛苦还只能默默忍受,是对自己无能泄愤的愤怒,可是逃难在外,寄人篱下,又能如何呢?总不能呈匹夫之勇,与人拼命吧,他只能忍了,只能盼望战事早点结束,早点返回故乡。 “伤好了,不想干,就不干了。”春南说。 “我不能吃闲饭。” “要不到浴室去学搓澡,也是一门技艺。” “等我想想。” “我去拿笔,把忍字歌写在纸上,你早晚看一遍。” “不用写,我会背。” “背给我听听。” 春北抹去眼泪,看着黑乎乎的墙,背诵以前背过的忍字歌:忍字高来忍字高,忍字头上一把刀,哪个不忍把难招,姜公能忍把鱼钓,活到八十又保朝;苏秦能忍锥刺股,六国丞相他位高;韩信能忍钻胯下,登台拜将保汉朝。 几个古人忍性大,富贵都从忍上熬;也有古人不能忍,个个临死下场糟,富人能忍家业保,高枕无忧睡得着;穷人能忍不愁富,吃苦耐劳心莫焦;夫妻能忍恩爱重,句把言语莫计较;闲事闲非少去管,善恶到头终有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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