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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天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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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下辈子嫁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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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小兔到天黑没回家,母亲和妻子胡迪兰都很着急,到村口看了几次,晚饭也热了几次,还是不见人影。 胡迪兰让阿婆和儿子先吃,她换了身干净衣服,扎了块蓝布头巾上街去找。她知道丈夫和毛四亥关系好,他们常在一起吃喝玩乐,便直接往他家去。 毛四亥家住横街后面,三间草房,家里一个瞎眼母亲,一个捡来的老婆,名叫朱白氏。据她自己说,老家在高邮朱家村,下大雨发大水,高邮湖泛滥,全家人都淹死了,她因在外要饭逃过一劫,随逃荒的人们,来到了皇塘,住在东街破庙里。 毛四亥家里穷,娶不到老婆,三十岁还是光棍,便把朱白氏领回家,当自己的妻子,生儿育女,同时照顾瞎眼母亲。 开头两年,婆媳关系尚好,后来便常吵架,婆婆说儿媳是不会下蛋的母鸡,儿媳说是你儿子不行,我是生过儿子的,还不止一个。 婆婆说儿媳虐待她,烙了饼不给她吃,儿媳说你鼻子太灵了,把邻居家的香味当自家的了。 今晚婆媳又吵了一架,朱白氏出门找人诉说委屈去了,母亲在床上骂儿子:“找这么个烂货!早点休了算了。” 毛四亥低头吃饭不吭声,看到胡迪兰进屋,眼睛一亮,心生妒意。荆小兔这狗东西艳福不浅,娶的老婆漂亮温柔,还体贴关心人,没回家还出来找,自己若死在外面,朱白氏未必会找。 他看着胡迪兰漂亮的脸蛋,灵机一动,眉开眼笑地说:“我下午和小兔在东街麻将船上打麻将,天黑我回来了,他手气好,赢了还想赢,我带你去找他吧。” 毛四亥穿了件黑布衣衫,换了双黑布鞋,带着胡迪兰往东街去。 夜色朦胧,月明星稀,高挂在天际上的月亮,像生孩子大出血后女人惨白的脸。河边的船上都点起了灯,快船的外面挂了十几只羊角风灯,灯光映在水中,波光粼粼。 船上有人打情骂俏,欢声笑语不断,在岸上排队等候的太平军士兵焦躁不安,有人对着快船叫喊:“快点啊!前客让后客!” 毛四亥领胡迪兰到码头跳板前,双手拢做喇叭状靠在嘴上喊:“邢爷!邢爷!”叫了四五声,一个窗户开了,探出一个脑袋,认出是毛四亥,问:“找邢爷什么事?” “有新货,请邢爷看看。” “等一下,刁毛东西!”邢大炮手下的人对他也不客气。 胡迪兰发觉情况不对,转身欲走,被毛四亥一把抓住了胳膊。邢大炮从船舱出来,走过二尺宽的跳板上了码头,板着脸来到二人面前。他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托住胡迪兰的尖下巴,借船上射出的灯光看了看,带着满意的神情说:“这个还行,带船上去。” 几个黑衣壮汉上前,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胡迪兰往船上拖,胡迪兰吓得身体哆嗦着,又哭又喊:“放开我!放开我!” 一个大个子黑衣壮汉抽了胡迪兰一个嘴巴,厉声喝道:“再叫,扔河里喂鱼!” 胡迪兰的脸火辣辣地疼,看着打手们凶神恶煞的样子,不敢再叫喊,只是流泪抽泣。 她被拉进船尾一个半圆的房间,里面有桌子和凳子,有两个太平军士兵。 按照太平军的规矩,侍候将士们的女人便是天兵的妻子,先要学习天王天父的《妇道诗》,了解必须的知识和规矩。 一个斯文些的二司马来给她念诗,他念一句,胡迪兰要跟着念一句,不念便是一巴掌。 她怕挨打,小声跟着念:“服侍不虔诚,一该打;硬颈不听教,二该打;起眼看丈夫,三该打;问话不虔诚,四该打;躁气不纯清,五该打;讲话极大声,六该打;有叫不应声,七该打;面惰不喜欢,八该打;眼左望右望,九该打;讲话不悠然,十该打。” 刚说完十该打,楼上有人喊:“讲完了没有?曹卒长等着呢!” 胡迪兰被人抓住手臂带到曹卒长房间,他有些不耐烦了,门刚关上,就抱起胡迪兰往床上一放,扒扯她的衣服。 她欲哭无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她双手紧抓着衣服,就像大雨中双手紧抓着一把破伞。可是风雨太大了,她力气太小了,破伞很快被狂风暴雨撕得粉碎,她自己也像被撕碎扔在泥水中的破纸伞一样,只能任人践踏了。 荆小兔到射虎村,与舅舅说卖童养媳的事,被舅舅骂了个狗血喷头。他挨了一顿骂,吃了一顿不愉快的晚餐,闷闷不乐回到家,已是晚上九点,听母亲说胡迪兰上街找他了,便转身上街去找妻子。 他东街找到西街,西街找到横街,找了两个来回没找到,便到横街后面去找毛四亥。 毛四亥正在家喝黄酒,筷子上夹着一片猪头肉,他满嘴酒气地说:“你老婆没来我家呀,我没看见。” 在床上躺着的瞎眼母亲说:“四亥,你别骗人家,不是你带他老婆上街的么。” 毛四亥不好再隐瞒,只好说:“你老婆在快船上。” 荆小兔感到无比愤怒,心里是无比悲凉,似被冰水浇了个透,他揪住毛四亥的衣服往外拉,骂道:“朋友妻不可欺,你个王八蛋!去把我老婆接出来!” 毛四亥力气大,用力一推,把荆小兔推倒,荆小兔仰面跌倒坐在地上,他看着有些可怜的荆小兔说:“你找一个女人,我领了去换,凭我跟邢大炮的交情,一个换一个没问题。” “我到哪儿去找女人?”荆小兔爬起来问。 “你们村上那么多女人,骗一个到街上就行,走吧,我要关门睡觉了。” 荆小兔被推出门,差点又摔一个跟头,他流着泪,踉踉跄跄往村上走。 蒋康睡了一觉起床撒尿,听到外边有哭声,以为是猫叫春,听听又不像,开门察看,是荆小兔坐在场边碌碡上哭。 过去一问,荆小兔把老婆被卖的事说了,说自己瞎了眼,交了毛四亥这样的人, 蒋康说:“离毛四亥远点,坏名声比坏身体更糟糕。”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 蒋康又批评他:“四十不多欲,五十不多情,你就是多欲多情瞎折腾,你该收收心了。” 荆小兔不啃声,只是抹眼泪, 九贞从屋里出来了,对荆小兔说:“你还是不是男人,别让人看不起,有本事去找毛四亥算账!” “我找过他了,他让我找人去换,我去哪里找人。”荆小兔窝窝囔囔地说。 “你不是和长毛熟么,怎么没办法了?”九贞真想踹他一脚,但忍住了,以鄙视的口气说,“我娘家与毛四亥家关系还好,他家穷,他爹娘吃了几十年药,我家都没要他们的钱,我去找瞎婆婆说说,毛四亥人品不好,对他娘还是孝顺的。” 第二天上午,九贞上街,到杂货店里买了二斤桃酥,去横街后面看毛四亥的母亲。 瞎眼老太婆又矮又瘦,抽皱得像根腌黄瓜,她摸着瞎眼说:“九贞,你放心,我一定帮忙,实在不行,就让他用自己的女人去换。” 九贞刚走,毛四亥回来了,给母亲一块麻糕,笑着说:“娘,你尝尝,挺香的。” “我不吃,刚才九贞来了。” “她来干什么?” “她为荆小兔老婆的事来,要你想办法把人弄出来。” “又不是她家的人,她狗拿耗子,管什么闲事。” “我们家欠她家人情,人家难得开口,你必须帮这个忙。” “要用人换,我没办法。” “没办法就用你老婆去换,一个换一个。” “什么一个换一个?”在外面打麻将的朱白氏回来了,只听到了后半句。 “一个烧饼换一个麻糕。”毛四亥搪塞说。 过了三天,胡迪兰从快船上放回来了,是毛四亥用老婆朱白氏换的。 胡迪兰这三四天时间的变化比三四百年还大,到家时头发蓬乱,脸上有污渍,目光呆滞,恐惧似乎钻进了她的灵魂,身体总是瑟瑟发抖。身上有多处伤痕,衣服被扯破,纽扣扯掉一多半,她总是用双手紧抱住衣服,就像在暴风雨中双手紧抓住一把破伞,显得无助悲惨可怜。 她的头似乎被打坏了,思维出了问题,本来她有千万个理由嚎啕大哭,可她不哭,见了人不是低头不语便是傻笑。 脑子里还摆脱不了快船上那段地狱般的经历,她有时自言自语说着快船上教的话:“服侍不虔诚,一该打”,“讲话极大声,六该打”。她家务事也不做,吃饭睡觉也要人叫,气得荆小兔忍不住就骂,还动手打,有时用拳头打,有时拿棍子打。 荆小兔打老婆时,母亲脸上显出厌恶的神情,还气急败坏地骂:“贱人!败坏荆家门风!”“丢荆家的脸!”“河里也没加盖,跳河死了算了!” 胡迪兰看到荆小兔举起木棒,就想到快船上打手打她的棍子,就惊恐地往外跑,荆小兔就追她,她逃到大塘边,想到婆婆的话,就往河里跳。 第三天早上,人们在大塘大石桥旁的河里,发现了胡迪兰的尸体,脸皮泡得发白,白得像没云彩遮挡的月亮,有伤痕的头泡得老大,看来半夜三更就掉河里淹死了。 那时候,村子正在酣睡,人们正在做梦,也许有人梦见战争已经结束,太平军已经逃遁,所有的人家门前都堆满粮食,所有的花草树木都散发出芬芳,所有的女人都穿着漂亮的衣服,在春风里幸福地歌唱。 有人半真半假说荆小兔,说是他干的坏事,荆小兔对天发誓,说自己晚上没打老婆,那晚上他睡得特别香,不知她何时出去的。 他母亲余怒未消地说:“败坏门风的东西,身上太脏,该跳河里洗洗。死了好!弄个芦席卷了,扔大坟园去,别弄脏了荆家的坟地!” 荆家兄弟用芦席卷了胡迪兰的尸体,抬到大坟园去埋了。尸体埋得浅,人刚走,就被野狗扒出来了,可能是头上的肉好吃,没多会儿,就啃得只剩了头盖骨了。 九贞听去大坟园放牛的人回来说了,心里难受,有些后悔说:“不找瞎婆婆,胡迪兰在快船上还能多活几天。” “都是荆小兔瞎折腾,老想害人反害了自家。”蒋康有些愤慨地说。 “他娘也不好,哎——女人呀——” 蒋康心情悲痛地说:“胡迪兰才二十七岁,可惜了。” 九贞神情哀伤地说:“你找两个人,把她的尸体埋深些,别死了还遭罪。” “我怕她身上衣裳都没了,还是你找几个女人去,把她深埋了。”蒋康说。 九贞说:“好吧,有人假正经,你是死正经。” 九贞叫了金凤娇等四个女人,扛着铁锹、钉耙去大坟园,挖了一个六尺深的坑,把衣不蔽体、身无完肤的胡迪兰埋葬了,做了一个坟头,烧了点纸钱,一张纸烧不着,就放在六角坟帽下压着。 金凤娇说:“胡迪兰也解脱了,要不死,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九贞说:“是啊,嫁错了人,一辈子可怜,总是哭哭啼啼,我就没看见她笑过,不知道她会不会笑。” 九贞又铲些黄土撒在坟上,在心里说:“胡迪兰,下辈子投胎,可要挑个好世道,可要嫁个好人家。” 九贞从坟地出来,看到西庄塘有人家办喜事,爆竹霹雳吧啦响。她忽然想起了逃难的两个儿子,若在家,也要结婚了。 仗不知道打到哪一天,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会不会在外面被人家招了女婿呢?当上门女婿虽然不自在,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总比打光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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