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康要妻子给村上光棍寡妇牵线搭桥做媒,九贞因为丈夫不愿纳白圆圆为妾一事生气,她说:“别没事找事,少管闲事。”
“什么叫管闲事?饱汉要知饿汉饥,男女之事也是一样,饥了,人会懒会发脾气,会不守规矩,会干偷香窃玉之事。”
“你也没有不守规矩,也没有偷香窃玉啊。”
“你别东拉西扯,我们一起来成人之美。”
“你想怎么乱点鸳鸯谱?”
“什么话,我是有考虑的,要看谁和谁合适。”
“谁和谁合适呀?”
“我想让白圆圆嫁洪先生,你去和白圆圆说说,他同意,我再找洪先生说。”
九贞说:“白圆圆的事我不管,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自己去说。我倒觉得胡长秀可以嫁给朱铁锁,我可以去问问胡长秀。”
九贞去找胡长秀,开门见山地说:“长秀,我给你做媒来了,你看朱铁锁怎么样?”
“那个冈北佬啊,他没结过婚,岁数还比我小,我带个儿子,他肯吗?”胡长秀说完脸红了,脸上的麻子放着光。
“那就算你同意了,我去问问朱八斤和铁锁,他家要同意,你可不许反悔。”
“说话算数,我请你吃喜酒。”
九贞说着,转身出门去朱八斤家。
朱八斤在家织䈒河泥网,铁锁在用篾修挑箕,九贞把做媒的事一说,铁锁的头就摇得像拨浪鼓,他皱着眉头说:“那女人凶,会骂人。”
朱八斤很满意,他眼睛瞪着儿子嚷道:“你个畜生!没有馒头,糠饼也是好的,没有老婆,瞎子也是好的。”
“你也没老婆,你娶他吧。”
“你个畜生,没大没小!”朱八斤举起手,要打儿子。
九贞抓住他胳膊,笑着说:“别生气,别生气,坐下说。”
朱八斤又在板凳上坐下,看着板着脸的儿子,气呼呼地说:“你要不娶长秀,就从这个家里滚出去!”
“滚就滚。”铁锁扔下挑箕,走了出去,外面的景色真不错。
初夏晴日,暖风拂面,大塘边的荷花红艳,小沟塘边上的茭白长得旺盛,茎叶长得比人高,斜向河里的枫杨垂柳,青翠葱茏,在水中与蓝天白云依偎在一起;塘边青蛙和树上喜鹊,你一声我一声的叫着,似乎为好人做好事叫好喝彩。
蒋康看见白圆圆在门口晾晒被子,走过去帮她把被子搭在竹竿上,说:“你家里是不是少个人呀,有事要有个人帮帮你。”
白圆圆沉下脸,带气地说:“你都不要我,还来取笑我。”
“不是取笑你,我想给你做媒,你觉得洪先生人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听冈北话,头皮就发麻。”
“他在学皇塘话呢。”
“等他学会了再说。”
“你别等,还有大姑娘想嫁给他呢。”
“那就让她娶大姑娘。”
“洪先生人不错,教过书,字写得好,人也老实,路过走过,不要错过。”
“我这个人信命,你等我用铜钱占卜一下,如果字朝上,我就没意见,你就去问洪先生。”她回屋,从抽屉里拿出一枚黄灿灿的铜钱,两指捏着举到下巴处,一松手,铜钱落地,转了两圈,字朝上倒下了。
蒋康笑说:“这是天意,我让春南去和洪先生说说。”
白圆圆有点羞涩,又带点讥讽的口气说:“别人的事,你倒满来劲,你到适合做媒婆。”
春南找到洪先生,说父亲给他和白圆圆做媒,白圆圆同意了,你意下如何。
洪先生有点喜出望外,没想到还真有梦想成真的好事。他来到何家庄,时间不长就爱上了白圆圆,觉得她漂亮,两个人年龄相当,要能结为夫妻,实是三生有幸。他一个人生活不仅孤单,好多身体生活上的事也不好办。虽然他朝思暮想白圆圆,晚上做梦也想,但不敢说,怕自己身体里真有什么致命的东西,会要了白圆圆性命;也怕经济上差距大,白圆圆不愿意。贸然求婚,弄不好被拒之门外,还成了村上人的笑柄。
喜从天降,他心里乐开了花,喜形于色地说:“她同意,我没意见,谢谢你,谢谢你父亲。”
“我爸说了,你是上门女婿,是到何家顶门立户,你们生的孩子要姓何,这行不行?”
“行行行,没问题。”洪先生诺诺连声,爽快答应。
一月时间,蒋康夫妇促成了村上八对婚姻,朱铁锁娶了胡长秀,当了上门女婿。金大星也娶了寡妇穆刘氏,从此不再往周屏家跑了。
在洪先生和白圆圆的酒席上,蒋康对众人说:“白圆圆没有出何家的门,洪先生是到何家顶立门户,将来二人生的孩子要姓何。”
洪先生虽不乐意,但蒋康已有言在先,现在又广而告之,也无话可说。
入秋以后一直下雨,大塘河水猛涨,南稍上的木桥被冲走,住在塘西岸的人家找到蒋康,希望村里组织人把桥修好。
蒋康原先看到木桥朽了,本想修座石桥,可至少要花二三十两银子,要村上人家摊,有的人家不愿意,有的人家拿不出,自家一时又拿不出那么多银子。
饭店开张不久,也就是盈亏平衡。五六十亩田,也是今年才全部种上庄稼,虽有些收入,都化在装修房子和春南结婚上了,他想自掏腰包建石桥,心有余力不足,他为此烦忧了三天。
这天走到北塘边,忽然想到太平军来时,自己曾在北塘大墩上的山芋窖里,埋了一坛银子,大概有二三十两的样子,后来下雨,塌方过一次。再挖开,就没找到那坛银子,他怀疑是被人拿走。蒋康现在心存侥幸,想再去找找,真能找到这些银子,修桥的钱也就有了。
吃了中饭,蒋康叫上沈八用,带了钉耙和铁锹前往北塘。二人用大澡盆当船,划到大土墩边上。土墩头旁有一处斜坡,旁边有一个大马蜂窝,足有大葵花盘大小,架在一棵小檀树树杈上,马蜂大概都出去觅食了,没有马蜂出入。
土墩上草木茂盛,田鼠乱窜,蒋康说:“长毛好吃蛇,蛇少了,老鼠就多了。”
山芋窖已被雨水泡塌,中间陷了进去,长了一尺多高的青草,有点像沉寂了几万年的死火山口。
二人把草铲掉,开始挖土。处暑的下午,天气还很闷热,山芋窖周围是又高又密的树,没有一点风吹过,太阳像火,炙烤着山芋窖,挖了半个时辰,二人便都大汗淋漓,衣服湿透贴在身上,沈八用骂道:“狗日的天,也不刮风。”
“解芳人怎么样啊?”蒋康问,他给沈八用介绍了一个渔家姑娘做老婆。
“还行,人不懒,吃了饭,刷锅洗碗,还洗衣扫地,我知足了。”
“知足就好,知足常乐,有人写了个知足歌,说得实在。”
“你说给我听听。”
“是这么说的:人生尽享福,人苦不知足,思量劳作苦,闲着便是福;思量疾病苦,无病便是福;思量悲难苦,平安便是福;思量饥寒苦,温饱便是福;思量死来苦,活着便是福。”
“说得没错,想想逃难时的苦,现在便是福。”
“逃难的日子那是苦。”
“苦是苦,在外面也长见识,能看到我们这里没有的风景,有的地方比我们这里还漂亮。”
“有什么漂亮的?”蒋康含笑问道。
“有一个地方的花特别多,漫山遍野都是花,春天花开时,迎春花、桃花、杏花,梨花,竞相开放,好看得很。那地方梨树特别多,千树万树一起开花,像海里的浪花,像天上的白云,层层叠叠,就像下了一场大雪一般。”
蒋康向往且有些遗憾地说:“那真是好看,难怪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这辈子书读了一些,路走得太少,现在想走,也太晚了,也走不动了。”
沈八用看着两鬓斑白的蒋康说:“春南爸,你一天到晚,管家里的事,管村里的事,有时还要贴钱管,累不累?苦不苦?”
蒋康浅浅一笑说:“不累,也不苦,有句话说,爱挑的担子不怕沉。就像你,想通过辛勤的劳动,让家人过上温饱的生活。不管干得多累,生活多苦,再苦再累你心里也甜。”
“是这样,为什么呢?”
“因为心里有爱,有希望,人有爱有希望,就觉得快乐。”
“有道理。你要不要吃茶,我回去拿点茶来。”
蒋康说:“干干活说说话,还真口干了,你回去拿吧。”
沈八用放下铁锹,回家拿茶,蒋康又想起了那只马蜂窝,夏至以来,村上好几个人被马蜂蜇伤。他绕大塘走了三圈,寻找马蜂窝,没有找到。今天刚好发现,他想趁马蜂外出时,除掉这个马蜂窝。
他拿起铁锹来到斜坡处,从树上铲下马蜂窝,抓住回到山芋窖边,想带到街上送给药店当药。一会儿,又担心马蜂回来蛰人,便往地上一放,拿锹铲土盖上。
刚盖了三铲子土,两只马蜂飞来,对着蒋康的脸,脖子就蛰。蒋康伸手去拍,拍了几下都没拍着,反而又被重重的蛰了几下。被蛰着的地方马上红肿了,钻心般疼痛。他使劲挥动双手驱打,打死一只马蜂,逃走一只,他忍住疼痛,连挖几锹土,才把马蜂窝盖住。
蒋康觉得胸闷,没力气干活了,便想坐大澡盆回家。他往滩头走去,走到滩头处,发现大澡盆在对岸,便坐在一块面盆大的石头上等沈八用。
他觉得起风了,抬头看天,有一大块乌云到了头顶上,气温也下降了,有一点凉意,感觉好了些,他站起来,想回山芋窖,再挖一会儿土。
突然,乌泱泱的一大群马蜂朝他飞来。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马蜂,一定是刚才逃走的那只马蜂去召唤来的。他妈的,这么多马蜂,还不把人蛰死,他感到惊恐,顾不得多想,赶紧下河。
走到水淹肩膀处时,一群马蜂来蛰他头和肩膀了,嗡嗡嗡的响声如打雷一般。蒋康赶紧把头埋入水中,过了一会儿,他憋不住了,要呼吸空气,又怕马蜂,又憋了一会儿,实在憋不住,才把脑袋露出水面,一睁眼,都是雨点。他发现下大雨了,倾盆如注,水面如沸腾的开水,哗啦啦如爆豆,马蜂都不见了。
他前后左右寻找马蜂时,没看到马蜂,往远处看,觉得奇怪,就土墩这一片下大雨,别的地方一点雨也没有。他爬上岸,想到树下躲雨,没走几步,雨一下子停了,头上的乌云散去,太阳出来了,满河金光闪烁。
他觉得阵雨如人生,欢快地来,轰轰烈烈地展开,在短暂的时间内,尽情释放自己,能量释放完了,悄然离去,不拖泥带水,不悲悲戚戚。
沈八用拎了小篮子来了,小篮子里是装有茶水的白瓷罐和青边茶碗。他坐大澡盆划到墩上,见满地的水,很是奇怪,问:“这里下雨了?村里一点雨也没有。”
“要不下雨,我就被马蜂蛰死了。”蒋康说了刚才的情况。
“真是老天有情,好人天佑。”沈八用说。
他拿出篮子里的青边茶碗,倒了茶水端给蒋康,蒋康连喝三碗,把碗放到篮子里说:“不干了,回去吧,胸口不舒服。”
“好吧。”
过了河,蒋康在前面走,沈八用肩扛大澡盆跟在后面。蒋康走到陈家竹林后面时,感到胸痛厉害了,后背和肩也剧烈的痛。他捂住胸口,往前踉踉跄跄走着,没走几步,眼前一黑,摔倒在地,什么也不知道了。
沈八用吓了一跳,忙放下手上的篮子和肩上的大澡盆,背蒋康回家。刚要去街上叫郎中,外面传来摇铃声,一个走方郎中,身背药箱,从东边大路进村了。
他右手执医竹杆,杆上挑挂一面写有“专治疑难杂症”的条幅,左手手腕上挂一铜铃环,手一摇动,铜铃叮当作响。
九贞忙叫他进屋看病,他把脉后,说是马蜂蜇伤和中暑引起的心痛病,用点药抹抹伤处,再吃几丸药就好了。
郎中走后,蒋康吃了药,清醒过来,他看九珍坐在床边流泪,笑着说:“没事没事,天热中暑了。”
九贞伤心地说:“你年纪也不小了,出力气的活,动动嘴就行了,还去捅马蜂窝,看看折腾成什么样子了。”
蒋康吃力地说:“他们都忙,马蜂窝不埋了,还得着伤人。”
第二天中午,沈八用来告诉蒋康,自己真的挖到一个小坛子,里面有三十两银子,他把坛子抱来给蒋康看。
蒋康欣慰地说:“好,就用这银子修桥,修一座坚固的石桥。”
过了七八天,蒋康的病重了,时常昏迷,皇塘的郎中也看不好。春南问父亲,要不要去常州请郎中,他说:“不折腾了,省省吧,我可能不行了。死我也不怕,我活了五六十岁了,好多人二三十岁就死了,我满足了,就是没看到春北结婚,有点遗憾。有几件事和你说一下,一是每年年底,宜兴祠堂的族人大会,要去人参加,这是爷爷的遗愿。二是沈八用是忠心老实人,这一坛子银子别人不知道,他可以不拿出来的,但是都拿出来了。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要辞他,老了要养他的老。还有,村上冈北人慢慢多起来了,要一视同仁,不分彼此,大家齐心黄土变金。”
蒋康又对含着眼泪的九贞说,春北脾气暴躁,爱打抱不平,出头的椽子先烂,他有些不放心。要她重视春北的婚事,早日成亲,有了老婆孩子,考虑问题就全面了,就不容易冲动了。要她保重身体,争取把孙子带大,九贞点头答应,再看丈夫奄奄一息已闭上眼,叫也不答应,急得哭了起来。
春南见父亲有点不省人事了,赶忙和沈八用用门板抬了上街去看郎中,刚走到大坟园边上,人便断气了。”
丧事办得简单,用的是松木棺材,葬在二条岗南边的祖坟地里。
下葬那天,下着小雨,除了家人亲戚村上人之外,街上和邻村也来了不少人,有的是受过蒋康恩惠的,有的是敬佩他的品德为人的,一个个眼泪汪汪的,说一个好人走了,走得太早了。
棺材从家里抬到墓地,抬棺的八仙要休息三次,休息时,棺材搁在两条长凳上,跟在棺材后面的人,便跪下哭泣。
白圆圆跟在九贞后面,哭得很伤心,差点晕倒,她边哭边说,不是蒋康救她,她就被长毛杀了。她守寡后,蒋康处处关照她保护她,才没死在戴大麻子手中,还帮她结婚成家,她想报答,也没机会了,说着连磕几个头,嚎啕大哭。
南稍河上的石桥修好后,沈八用捡了一块施工剩下的三尺长的石条,安放在蒋康墓前,他边哭边说:“蒋叔,桥修好了,正好用了三十两银子。桥修得蛮好,你却看不到了,我拿块石条放在你面前,让你看看。”
他把石条竖起,四周围上土,远看像一块小墓碑,他又低声说,“蒋叔,你做了那么多好事,真该立一块大碑,可你不让,我就用这块小石条给你当碑,村上人会永远记得你。”
说完,他想起来,可站不起来;他想不再哭泣,可是依然悲痛不已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