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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天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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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七 宫廷烧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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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秋高,云淡雁飞,长风吹茅,柳卧水声,田间千蛙鼓鸣稻粱,野岗群蜂采蜜花香。 西街饭店自从有了宫廷烧鹅这道新菜,食客大增,人们口口相传,生意大好;除了皇塘本地的客人,丹阳金坛常州也有人慕名而来。 有的人吃了一次,过个十天半月,又带亲朋好友来吃。一些有老毛病的人,吃了几次宫廷烧鹅,病情缓解,身体好了,很是高兴。一个结婚八年没生孩子的女人,吃了三次宫廷烧鹅,居然怀孕了。 这么一来,大家口耳相传,宫廷烧鹅名声大噪,回头客和慕名而来的人摩肩接踵,饭店生意兴隆。 春南算了算,半年多时间,赚了近二百两银子,他交给积善会一百两,手中留了一百两以备不时之需。 回家路上,春南看缓缓西沉的太阳,像个金黄色的橙子。春南心情愉快地想,橙子再大再甜,也比不上刚出锅的宫廷烧鹅,不仅好吃,还是一棵摇钱树。半年一百两,一年就是二百两,每年可以多做多少善事,能多扶危济困多少人,能帮助多少人家远离绝望和悲苦。他越想越高兴,忍不住吟起模仿杜甫的诗句:安得宫廷烧鹅千万只,大庇皇塘穷困人家俱欢颜。 走到村子东头,他没有进村,他往北去了祖坟地,他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春北,让他也高兴高兴。 第二天下午,西街饭店的伙计们正在准备晚上的食材,边干活,边说笑着,李米八问刚娶了老婆的石中开:“一晚上干几次?” “你一晚上干几次?”石中开反问。 “我们是老夫老妻了,没什么兴趣了,不像你,新婚燕尔,猛虎下山,一晚上少说七八个马子,是不是?” 石中开自我解嘲地说:“七八个太少了,我都七八十个。” 众人乐不可支,大笑起来,饭堂里荡漾着快乐的空气。 春南到饭店来了,众人停止调笑,低头干活。专烧宫廷烧鹅的丁师傅把春南拉到一边说:“老板,我家里有事,从明天起,我就不干了。” “家里有什么事?”春南关心地问。 “有点私事。”丁师傅避开春南的目光,低下头,神色不安地说。 春南见他不想说,以为他有难言之隐,就不再问,说:“有事就歇吧,宫廷烧鹅你教教阿福。” “他会做,这段时间客人多,都是我们两个人做。” “那你就找于掌柜结账拿工钱,以后有事,需要店里帮忙,你说话。” “谢谢老板。”丁师傅口是心非地说,心神不宁去结账拿工钱。 几天以后,春南发现客人少了,有些常来吃烧鹅的人没来,往常每天烧鹅要做三四十只,这两天只做了七八只。 阿福告诉春南,丁师傅去了新开张的东瑞饭店,饭店一个月内在打折,有些老食客都跟过去了。 春南有些惊愕,有些愤怒,惊愕的是他想靠宫廷烧鹅赚些钱,提供给积善会做善事的计划要落空了。半年多时间,他扶危济困的远大理想就要寿终正寝了,他心头的希望之火就要熄灭了,他感到无比沮丧和悲伤;他愤怒的是丁师傅说谎,让他不高兴,他拳头往柜台上一捶说:“见利忘义,还骗人!” 脾气暴躁的大伙计萧炎骂道:“自私自利的王八蛋!人家多给俩钱,就忘恩负义吃里扒外,把他绑回来,揍死他。” 温和稳重的于掌柜说:“宫廷烧鹅是冯师傅给我们饭店的秘方,东瑞饭店没权利烧这道菜,他们还偷偷挖人,我们可以去衙门告他。” “对,告他。”有人赞成。 “找两个人把丁大鼻子打残,让他干不了活。”有人提议。 店里的伙计们个个义愤填膺。 春南说:“大家不要急,不要火,你们各忙各的,等我先去找找丁师傅,争取他回心转意。” 傍晚,春南在丁师傅回家路上等他,等了半个时辰也没见到。他问刚出东街口的东瑞饭店的伙计,丁师傅下班没有?长脸伙计说,大鼻子早走了,这时候早到家了。原来丁师傅走到大河桥上,看到春南站在路边,马上回头,拐了一个弯,从小路走回家了。 春南大步流星前往鲍家村,丁师傅已吃了晚饭,在门口摇着扇子乘凉。 春南在小板凳上坐下说:“东瑞饭店给你多少工钱,我也可以给。” “已经签三年协议了,不到三年不干,要罚五十两银子呢。” “我给你交罚金,行不行?” 丁师傅犹豫了一下说:“已经签了协议,我不知道行不行。要不,你和东瑞饭店老板说说,他同意,我就回饭店。” 从丁师傅家出来,月亮已升起来了,白白圆圆,像个特大的银元,又像得到积善会救济的人们的笑脸。 他想,明天要找东瑞饭店老板好好说说,要发财也要守规矩,同业不要挖墙脚,不要抢别家的招牌菜,这是行业规矩,这是职业道德。他不能让丁师傅带着技术去东瑞饭店,他要尽力而为,保护西街饭店宫廷烧鹅这个独家招牌菜,否则就对不起感恩图报的冯师傅的良苦用心,也对不住皇塘那些盼救助如久旱等甘霖的穷苦人。 第二天上午,春南去东瑞饭店找佟老板。 佟老板四十七八岁年纪,瘦高个,经常是一副骇人刻薄的神情,他是个极端自私势利的小人,只要自己能发财,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两天正为挖到丁师傅,饭店生意好赚钱多,而偷着乐。 春南来找他,他知道是为丁师傅来,脸一冷,非常傲慢地说:“我上午有事。” “那我下午来。” “爱来不来。”佟老板冷漠尖刻地说。 下午三点,春南又去东瑞饭店,佟老板脸色更加难看,仿佛春南欠他几千大洋没还似的。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忙着呢。”佟老板很不客气地说,他也不让座,也不上茶,身体靠在椅背上“啪嗒啪嗒”抽旱烟。 “佟老板,我饭店做宫廷烧鹅,赚的钱一半给积善会,你要按我的方法做,我就什么都不管。” “你爱管不管,我一分钱也不会给积善会。” “这么说,我就要和你说道说道了。” “你爱说不说!”佟老板耸耸肩,态度粗鲁蛮横地说。 “同业不挖墙角,这是行规,你是知道的。丁师傅是我西街饭店厨师,你不该让他来东瑞饭店干活。” “他要来,我没办法,你管不住自己人,你运气不好,怪不得我。”佟老板悻悻地说。 “他要回西街饭店,你要罚他五十两银子,我替他交了。” “以前是五十,现在是五万,少一两也不行。” “你留他也行,但是不许做宫廷烧鹅。” “你管不着。” “我要去县衙告你。”春南气愤地说。 “我不怕,你吓不住我,你给我滚!”佟老板歇斯底里地吼道。 大火在春南心里燃烧,在皇塘街上还没人对他如此无礼,他压住怒火,蔑视地一笑,也很不客气地说道:“别狗急跳墙,别大声嚷嚷,有理不在高声,我们公堂上说话。” 佟老板看饭店的员工都十分惊诧地看着他,觉得自己失态放肆了,一下两眼失神,沉下脸不啃声。 暮下碧山,暴风拂野,林无静柯,雷声隆隆,腾云与趋炎附势的浓雾合在一起,开始淅淅沥沥下起小雨,雨水淋湿了憨厚的大地,淋湿了善良行人的衣服。 春南从饭店回到家,衣服全湿了,他换了衣服,站在门里往外看天,天阴雨密,他觉得身上冷,心头也如吹着冷风冷雨。 丁师傅跳槽,宫廷烧鹅不再是西街饭店的专利,饭店没有了招牌菜,生意要少一半多,利就更少了,想多捐些银子给积善会,这个打算要落空了。 怎么办呢?到县衙去告,县衙未必会管这种事,还是请街上有声望的人调解一下,让东瑞饭店不做宫廷烧鹅,他这么想。 次日下午,春南花了五两银子,在中街茶馆摆了两桌茶,请荆族长和街上几个德高望重的人出面调解。 东瑞饭店佟老板也花银子,找了几个能说会道的人参与。 春南要的是碧螺春茶,麻球、香糕、酥饼等点心,还有瓜子、花生、核桃、柿饼等干果。 好茶喝了好几壶,点心吃了好几道,干果壳剥了一大堆,话说了好几个时辰,人们的意见莫衷一是,有为西街饭店说话的,有为东瑞饭店说话的。 为东瑞饭店辩解的理由:开饭店做什么菜,是各家自由,菜肴相同,也是正常的。你做红烧肉,砂锅鱼头,别人也可以做。有秘方秘技,要自己想办法保护,互相偷方偷艺,也是正常的。这就是有些人家为了自身利益,绝技传男不传女,秘密不示人的原因。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只能怪师傅傻,师傅总不能和徒弟打官司吧。 为西街饭店辩护的理由:宫廷烧鹅的秘方,确实是宫廷大厨冯德昌送给西街饭店的,别的饭店不能用这个方子,也不能打这个招牌,用洋人的说法叫专利,专利是不能侵犯的。东瑞饭店要停止侵权,不再做宫廷烧鹅。 一直说到太阳落山,还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最后请荆族长拍板决定。他摸摸圆滚滚的有茶水有瓜果点心的大肚子,打着哈哈说:“和气生财,和为贵,这事双方都让一步,东瑞饭店这道菜继续做,把菜名由宫廷烧鹅改成皇塘烧鹅。” 从茶馆出来,春南情绪低落地回到西街饭店,把调解情况一说,有的人愤怒,说到县衙告东瑞饭店。有的人伤心难过,觉得运气不好,碰上了几个流氓。有人说老板太善,与东瑞饭店商量就错了,就像吸鸦片的人,想让他戒,是不可能的。对付流氓要用流氓手段,应该花几个银子,找几个土匪把叛徒大鼻子的手剁了,就什么事也没了。还有人说,东瑞饭店菜名改了,方子依旧,生意照样做,我们就与他们对着干,东瑞饭店打六折,我们也打六折,拼个鱼死网破。 春南对大家的议论没有表态,提着包先回家了。 他走到西街石牌坊下,碰到一个戴花头巾,肚子有点大的妇女。她说:“你是西街饭店的蒋老板吧?” “是啊,你有什么事吗?” “我吃了你们饭店的宫廷烧鹅,怀上孩子了,我老公不休我了。原来我想,老公要休了我,我也没脸回娘家,我就上吊,这下好了。” “恭喜你。” “我要给你们饭店送块匾,行不行?” “不用。你把买匾的钱买些鸡蛋,补补身体。” 次日上午,做宫廷烧鹅的阿福有些神色不安地对春南说:“里庄镇上有一家饭店,要请我去当厨师,也要做宫廷烧鹅,你看我去还是不去?” “你是什么想法?”春南问。 “我拿不定主意。”阿福小指不安地动了动。 “犹豫什么?” “到里庄工钱是多些,但路远,回不了家,你对伙计好,不知那家饭店老板怎么样?”阿福说出了心里的顾虑。 “你自己决定,要走,我不拦你,不走,就安心在店里干。” 阿福有些意外,于掌柜也不解,对春南说:“谁走,你都放,这宫廷烧鹅,不就成了家常菜了。” 春南淡淡一笑说:“你说对了,我就想让宫廷烧鹅变成大众菜家常菜。” 于掌柜不理解,说:“我不懂。” “我说一说,你就懂了,我在中街茶馆请人喝茶回家,想了大半宿,我想明白了,一是偷钱偷粮犯法,偷技偷艺不犯法,因为朝廷没这个法。除非你一家一户技不传外人,否则什么技艺都守不住,打官司也没地方打。 二是宫廷烧鹅为什么吃的人多?除了味道好,它还有食疗作用,对身体有好处,能治疗风寒腿疼、肾阳不足的毛病,还有不育的妇女,丈夫要休她,吃了宫廷烧鹅,怀上了孩子,老公不再休她,她也不用上吊投河了。 我就想,我赚钱给积善会是用来做善事,大家做宫廷烧鹅,让更多的人吃了治病健身不也是善事吗?大家一起做善事,比一家做善事强。 我决定,饭店会做宫廷烧鹅的师傅,谁想走都行,别的饭店想做这道菜,我们都提供秘方。” 于掌柜说:“老板,人随便放,秘方随便给,我们怎么赚钱呢?” 春南说:“秘方原来也不是我们的,原来没秘方不也经营,这事就这样了,钱少赚就少赚点,没关系。” 于掌柜说:“开饭店不就是为赚钱么,怎么没关系?” 春南说:“开饭店一是为伙计有生计,二是为客人有饭吃,第三才是赚钱,不能把赚钱看得太重了。” 过了一会儿,春南说:“说了不少话,我肚皮饿了,今天在饭店吃饭,给我炒个白菜,盛碗米饭来。” 不到十分钟,一碗粳米饭,一盘炒白菜,冒着热气上桌了,此时客人不多,生意不忙,伙计们便围在旁边看老板吃饭,听他说话。 春南夹了一口白菜,边吃边说:“白菜是好东西,有冬日白菜美如笋之说,它也是百搭菜,你们做的菜里不少配有白菜,还能做馅,包馄饨,做馅饼都好吃,价格也不贵,比山芋韭菜还便宜,为什么呢?因为家家户户都种,家家饭店都做,如果只有少数人种,只有少数饭店做,也成了宫廷白菜了,老百姓不就吃不起了。 冯德昌把秘方给我,也不是为己也是为人,他那种身体如果不是君子之怀,怎么会把补肾阳利生育的秘方给人呢?我们怎能霸住秘方靠它发财呢?” 众人听了,有人点头,有人不语。 下午,春南到芦塘边走了走,看了冯德昌受害的那片芦苇滩,压倒的芦苇早已重新长起,鲜血也早已经被雨水冲刷干净,他心里怅然,抬头远看,云日辉映,天水共蓝,悠悠鸭鸣,雁点青天,人字一个,两句古诗浮上心头:风霜何事偏伤物,天地无情亦爱人。 春南从芦塘边回家时,想到蒋敏该谈婚论嫁了,蒋贤过两年要参加府试了。 光阴真快,不知不觉中,孩子都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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