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南家后进三间庭屋盖好了,东西两边围墙把前后进外墙连上,中间是长方形院子,乔秀住后进中间房子,蒋敏蒋惠住东边一间,蒋贤住西边一间。
春南急于盖后面的房子,想着两个女孩都是大姑娘了,住在后面要私密些。再过两年,蒋贤要去镇江参加府试,在后面念书要安静些。
蒋贤也喜欢这样的安排,虽然蒋敏是婶婶养女,大自己两岁,但两人情趣相投,在一起总有话说,总觉得亲切愉快。
蒋敏天生丽质,天资聪颖,12岁,就做得一手精巧的女红。她随弟弟上私塾,学得比蒋贤还好。闺中闲暇,她吟诗作赋,自得其乐,在诗书熏陶中,身材修长的姑娘,如一株16年的白玉兰,在蒋家后院长高长大,绽放出青春美丽贤惠。
在蒋贤看来,纯洁温柔的蒋敏,就像一部鲜活美丽的诗篇,音律和谐,形象绮丽,她那非凡的容颜,宛如朴实无华又感人至深的文字。他看书累了,便去东屋浏览鲜活美丽的诗篇,和姐妹们说说笑笑,听蒋敏绘声绘色地讲读过的各种故事,和她逗乐,放松心情。
酷热的夏天,一个潮湿闷热的下午,天阴沉沉的,大雨不知疲倦地下个不停,雨水从窗户上轻车熟路地蜿蜒而下,旁若无人地经过马醉木花盆两侧,自由自在地在院子里流淌。
外面下雨,屋内有些昏暗,蒋敏在讲《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蒋贤听完故事,紧紧抱住蒋敏,看着她绵羊般和善的脸说:“姐,你以后长大了,不要出嫁,就嫁给我,好不好?”
“不好。”蒋敏推开他说。
“为什么不好?”
“哪有姐姐嫁给弟弟的。”
蒋贤不想说蒋敏和自己没血缘关系,笑着说:“梁山伯不也是哥哥吗?你答应不答应?不答应我挠你痒痒了。”蒋贤说着就动手,天热,蒋敏只穿件花布单衣,丰满的胸部与蒋贤的身子紧贴着,既热又痒,她的脸红了,转身趴在草席上咯咯地笑,粉脸笑得像红苹果一般。
蒋贤看她痒得难受样,也乐不可支地捧腹大笑,他长着一头乌黑的头发,一对聪明的双眼皮眼睛,他笑得连脑门鼻孔和腮帮子都打起皱来。
大笑之后,蒋敏的脸更红了,如贴春联的红纸,她说:“女儿大了,要嫁出去的。”
“那你别嫁远了。”
她无奈地叹口气说:“这要听大人的。”
蒋敏才貌双全,加上家境较好,上门说媒的人不少,春南跟着媒人看了两户人家,各有优点也各有不足。
葛庄的葛俭明,人长得英俊,但家境一般,家里只有两亩地两间房。关庄的关小坡家境较好,家里有十五亩地,三间大瓦房,两个姐姐已经出嫁,家中只有关小坡和父母三人生活,人口简单没负担,但关小波个子矮,比蒋敏矮了有半个头,人们叫他武大郎。
乔秀和女儿倾向于葛家,春南征求母亲的意见,九贞说:“还是关家好,老话说得好,十亩三间天下难拣,他家还多五亩呢。过日子经济实惠最重要,好看不能当饭吃,只有高个多穿布,没有矮个少走路。”老太太一锤定音,乔秀不好说什么,春南便着手张罗侄女的婚事。
蒋敏心里难受,有意见没法说,有委屈找不到人讲,她很是苦恼,便一个人走到祖坟地里,跪在春北坟前哭诉。她想,父亲春北在,肯定不会让她嫁给关家,她一边说心里话,一边掉眼泪。
她擦眼泪时,老天似乎也在擦眼泪,天空突然暗了下来,很快漆黑一片,仿佛突然回到了晚上,附近村子里,还传出人们惊恐的叫喊声,还有急促的敲锣声,仿佛远方来了什么强盗,或者发生了什么天大的灾难。
远处紧张异常的声音,近处黑暗中的一个个坟头,让她很是紧张,很是恐惧,她忙起身往家走,因为天黑,看不清路,她摔了好几个跟头,手臂额头都碰破了。
她走到大塘边,天空突然又放晴了,一下又回到了白天,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远处的敲锣声呼喊声也没有了。她回头看,坟地里也没了黑暗,也一下回到了白天,一个个坟头清清楚楚。
她有些惊奇,又有些恐惧,担心是自己的言行让老天爷生气了,也许她不该对婚事表示不满,也许她不该到坟地里去诉说心里的烦忧。
寒冷的冬天来了,这一天上午,天空露出了灰白的冷脸,蛇和青蛙还在地下冬眠,田鼠冻得吱吱叫唤,皱巴巴的树枝在寒风中索索发抖。
蒋贤在屋里看书,浑身觉得冷,手指都冻得伸不直,便起身到屋外晒晒太阳,在院子里跺跺脚走动走动,让身上暖和些。
他身体健壮,有父亲的遗传,平日里都不怕冷,然而,今年冬天天特别冷,他也有点受不了。
走到东屋窗下,听到里面有啜泣声,便推门进去。
坐在梳妆台前的蒋敏,忙用手绢擦眼睛,又拿起木梳,梳着乌黑的头发说:“不在屋里看书,出来闲逛。”
“屋里冷,出来走走。”蒋贤轻描淡写地说,他看到床前地上摆着四个大红樟木箱子,还贴着喜字,小心地问道,“姐,你要出嫁了,是葛家还是关家?”
“明知故问。”蒋敏愁眉苦脸地说。
“听说小伙子是个武大郎,姐姐,你别嫁他。”蒋贤不无懊恼和惋惜地说。
“日子都定了。”
“什么时候?”
“腊月十八。”蒋敏说着,眼泪又流出来了。
“姐姐,你别难过,我送你个好礼物。”
“别乱花钱,钱留着,你以后娶媳妇用。”
“我有钱,压岁钱和零花钱都没用,十几两银子呢。”
今天是冬月二十六,离腊月十八,离蒋敏出嫁,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吃了中饭,蒋贤赶紧上街购买礼物,街上的商店看了几遍,杂七杂八的东西不少,可没一件称心之物。
次日早饭后,他穿上棉袍,摸摸口袋里的银子,从围墙西门出来,准备到里庄街上的店铺看看。
他仰头看天,天气不太好,空中是一团团旧棉絮般的灰云,苍白无力有些彷徨的太阳,在灰黄色的云团里缓缓穿行。
田野里,寒风吹树木,严霜结茅草,七八只身体瘦弱的乌鸦在盘旋,无枝可栖,凄哀地叫着往远处飞去。
蒋贤看到村上有几个人往西庄塘去,一问,方知是去荆时怀家。
荆时怀在上海洋行做事,每年回来过年。他在家时就与众不同,性格张扬,自命不凡,爱夸夸其谈,爱嘲笑别人,还爱撒谎,他撒起谎来脸都不红。村上人觉得他为人处世不着调,不爱搭理他。
这两年情况有了变化,他从上海回来过年,穿洋装皮鞋,戴着洋表,叼着洋烟,一副有很大能耐发了很大洋财的派头,令先敬罗衣后敬人的乡下人刮目相看。
他荣归故里,还常带回一些洋货,村上人便去他家看个新奇,有中意的,也买上一两件,毕竟比去常州和上海买洋货要方便。
蒋贤想,去荆时怀家看看,有合适的,就买一件,给姐姐做礼物。这么一想,他便跟着村上人往荆时怀家走去。
荆时怀四十多岁,大个子,大头方脸,脸有雀斑,额有皱纹,大酒糟鼻,穿黄色西服,戴副黑框眼镜,长辫子盘在头上,脚上是黑色皮鞋。
他把从上海带回的洋货摆在大方桌上,有洋布、洋镜子、洋怀表、洋烟、洋灯、洋油、洋皂、洋火、洋酒、洋药、洋书、洋画等等物品。几个先去的男人围在小方桌旁,看一张没穿衣服的西洋女人画,那兴奋劲,就像猴子看见剥了皮的大香蕉。
时开年是个三十出头的光棍,两个眼睛盯着画上女人上看下看,认认真真地说:“画得像真的一样。”
众人看他看得那着迷的样子,都忍不住开怀大笑,有人说:“开年,你怎么知道,你要喜欢,买回去当老婆吧,它不要彩礼。”
时开年一本正经地说:“要是真的,能洗衣做饭,我就买。”
众人又大笑,有的人笑得前仰后合,露出长得不好看的牙齿。
一根像唢呐样的一头大一头小的东西,引起了穿蓝布棉袄的符根堂的注意,他大惑不解地问:“这是什么?”
荆时怀在屋里点燃一支洋烟,昂头挺胸,抽了几口,吐出缕缕青烟,盛气凌人地说:“这是千里镜,也叫望远镜,看得远,站在门口看街上的人,胡子有几根都数得清。”
“呦,这么厉害!乖乖哩个咚。”有人惊呼,像蛇一样伸出了舌头尖。
“我拿出去试试。”符根堂穿黑色棉裤,他捷足先登,拿着千里镜,走到门外,双手举着,仰头先对着西街口的石碑坊,用右眼看,看了一会儿又换到左眼,看了看说,“我操!还真看得远,石碑坊就像在眼前一样。”
蒋贤伸手说:“让我看看。”
“老子刚看,还没看够呢。”符根堂不情愿地说。
“你是谁的老子?”蒋贤气愤地问。
“老子的口头禅,你不爱听就把耳朵堵上。”
蒋贤想用尖刻的话顶他一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符根堂拿着千里镜走到屋后朝何家庄看,又看了半天,才态度冷淡地给了蒋贤。
蒋贤把千里镜搁在右眼上往村里看,看到几个人模糊的背影,看到自家围墙上的丝瓜藤,还看到三根未摘的干枯的老丝瓜。
他心想,这千里镜真不错,送给蒋敏她肯定喜欢,想家了,就拿起千里镜朝何家庄看,他决定买这个千里镜。
回到屋里,蒋贤问荆时怀:“这东西多少钱?。”
“你要啊?”荆时怀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脸上带着虚伪的笑容问。
蒋贤点点头,符根堂朝荆时怀眨眨眼,赶紧说:“老子也要。”
蒋贤真生气了,握紧拳头晃了晃说:“你再老子老子的,我要打你的嘴巴了。”
“我也没说做你的老子,你打什么嘴巴?”符根堂有些胆怯地说,他的厚嘴唇没有血色。
荆时怀食指按住鼻子的一侧,似乎有些为难地说:“这千里镜就一个,你们两个都要,只能拍卖,谁出价高,卖给谁,起拍价二两。”
符根堂拿过千里镜说:“我出二两五。”
蒋贤说:“我出三两。”
“我出四两。”符根堂两眼盯着蒋贤,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
蒋贤看着新奇的千里镜,志在必得地说:“我出五两。”
符根堂把千里镜往蒋贤手里一塞,快乐地说:“好,五两给你。”
符根堂那高兴的样子,就像把烤烫的拿不住的石块传给了别人。蒋贤从口袋里摸出五两银子给荆时怀,双手捧着千里镜兴冲冲地往家跑,三步并作两步很快就到了庭屋前面。
父亲手背在身后站在门口,蒋贤便把千里镜放到身后,想从东边围墙中间的小门进去。
春南看到了,叫住他问:“站住,手上拿的什么东西?”
“千里镜。”
“给我看看。”
春南接过单管望远镜看看,沉下脸问:“从荆时怀家买的?多少钱?”
“五两银子。”
“你知道一担大米能卖多少银子?”春南看着儿子冻得红红扑的脸问。
“不知道。”儿子低下头,低声地回答。
“五两银子能买一亩旱田了,你上当受骗了,一两银子也不值。洋鬼子先是用鸦片赚中国人的钱,现在又弄了不少花里胡哨的洋货来赚中国人的钱,假洋鬼子也帮着坑中国人。”春南盯着千里镜气愤地说。
蒋贤有些胆怯地说:“要不我去退了?我是买了送姐姐的。”
“买就买了吧,进去吧。”春南把千里镜还给儿子说。
蒋贤进了蒋敏的房间,笑着说:“姐姐,我送你个礼物,千里镜,看得远,你以后想家时,就用它往何家庄看。”
乔秀进来了,看了看,问:“多少钱买的?”
“二两银子。”蒋贤笑着回答,他把五两减去了三两。
“你洋盘了,这东西我在常州洋行见过,一模一样的,一两银子买两个,荆时怀真心黑。”
蒋贤说:“原先说一两的,符根堂跟我一抢,抢到二两了。”
“肯定是荆时怀和符根堂串通好的,真卖给他,半两银子他都不会要。不能吃不能穿,有什么用?”
蒋敏说:“去退了吧。”
蒋贤说:“不退了,挺好玩的东西,你拿去看看,肯定会喜欢,你先看看,今后给我外甥看,说是舅舅买的。”
蒋敏脸红了,转了话题说:“赶紧回你的房间看书吧,一寸光阴一寸金,别为我耽误你念书。”
蒋贤说:“牛耕田还要歇息呢,也不能整天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