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敏出嫁的仪式是乔秀按他们老家的习俗安排的,新娘由未婚兄弟背出门送上花轿,据说这样吉祥,婚后头胎会生儿子。
花轿未到,屋里就蒋敏、伴娘、蒋惠和蒋贤四个人,新娘蒋敏穿一身红:大红棉袄,大红棉裤,大红鞋子。她的脸红红的,如葡萄美酒,嘴唇绛红色,如燃烧的火焰,眼睛也是红红的,是晚上趴在枕头上哭红的。
蒋贤没注意她哭红的双眼,笑着说:“姐姐才貌双全,嫁给关家,关家占大便宜了,蒋家亏大了。”
蒋敏叹了一口气,低头掩面无语。
伴娘说:“也不能留在家里呀,姑娘大了不可留,留来留去结冤仇。”
“姐姐留下来,肯定没冤仇,肯定皆大欢喜……”蒋贤看到乔秀进来,便停住了嘴。
外面唢呐声、鞭炮声响起,沾沾自喜的花轿到门口了,有些不舍的乔秀,声音不自然地说:“背起,走吧。”
蒋贤背起蒋敏往外走,跨出高高的门槛,觉得有凉凉的水滴在脖子上。他以为是下雨,抬头看看,晴空万里,云彩也没有,又一滴水滴在脖子上。
他明白了,是蒋敏的泪珠一颗颗掉下来了,他说:“姐,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你别哭啊!”
“嗯,我不哭。”蒋敏抽泣着说,又一滴泪珠,滴在蒋贤的脖子上。
秋天连着冬天,又是一年的腊月十八,荆时怀又从上海回来过年了,又带了不少洋货回来,还带回一个年轻的老婆,村上好多人去他家看,有看洋货的,有看上海女人的。
有看过的人说:“什么老婆,就是个婊子,嘴抹得像猴子屁股,大冷天的,旗袍开叉开到腰,还抽洋烟。”
蒋贤上过当,本不想去,蒋惠说:“哥,你去看看吧,姐刚生了儿子,你当舅舅的,还不送点礼物,去看看有没有洋玩具?”
“那么小,会玩吗?”蒋贤说。
“他不长大么?”
蒋贤觉得妹妹说得有理,准备回屋去拿银子,走到门口,他又问了一句:“给孩子买玩具,给姐买什么?”
“我看他们家人都爱钱,有能生钱的东西,你就买了,送给姐帮他们家发财,省得她婆婆老板着个脸,一家人都小气疙瘩的,到他家吃饭,桌上连肉都没有,连给孩子烘尿布的脚炉都舍不得买,还要我们家买了送过去。”
和往年一样,荆时怀把带回的洋货摆了一桌子,他的打扮也一样,西装革履,长辫子盘在头上,只是胸前多了一条金链子,口袋里放了一块金光闪闪的怀表,不时拿出来看一看,又啪地关上,塞进西服里面口袋里。
他看到有两个捏着旱烟袋的村民进来,就从桌上拿起一包洋烟,抽出两根,一人发了一支,好为人师地介绍说:“这是英国的哈德门洋烟,你们尝尝,比旱烟香,有劲。”
那两个人点上烟,屋里飘起青烟,散发出刺鼻的烟味,荆时怀又拿出一盒洋参开盖给大家看,介绍说:“这是美国洋参,比韩国参和东北人参珍贵多了,也好多了。”
有人说:“都是洋参,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韩国棒子有西洋人高吗?西洋人那么白那么高,就是吃洋参吃的,吃一根洋参半年不生病,一年吃上两根,就不用找郎中。有一个秃子吃了洋参,长出一头黑发。洋人老吃洋参,洋人都长寿,长的二百多岁,一般都活一百多岁。有一个快死的老头,吃了三根洋参,起死回生,又活了二十年。”
“这东西这么好,多少钱一盒?”有人问。
“五两银子,不算贵。”
“五两银子还不贵,能买一亩旱田,能买两头牛了。”那人惊呼。
荆时怀说:“黄金贵不贵?好东西都贵,怕贵也有办法,我这次带了些洋参种子回来,你们可以买点回去种种,长大了自己可以吃,还可以卖钱。”
他去里屋,左手拎出一布袋西洋参种子,抓了一把放在桌上让大家看,他介绍说:“这洋参种子种下去,一年能长一寸长的西洋参,三年就能收,一亩地按一百斤算,至少卖一百两银子,种上一两亩就发财了。”
听他这么一说,人们的目光都聚向洋参种子,那一个个有绿豆大小,栗褐色的种子,仿佛就是一粒粒黄金,好多人想买了试试,朱铁锁问:“洋参种子怎么卖?”
“二两银子买一两种子,能种二分田。”荆时怀回答。
“这东西好种吗?”
“好种,水田旱田都能种,就像种萝卜、栽山芋,现在买回去,到春分前后先育苗,等长到二三寸长,再移到大田里,它怕水怕热,田里要挖沟,夏天要搭凉棚。”
“洋参好卖吗?”朱铁锁继续问。
“你放心,药店都要,卖不了都卖给我,包种包收。”
“这么说,我们就放心了,可以买点试试。”有人说。
荆时怀摆出见多识广满腹经纶的样子说:“人穷没关系,就怕安于贫穷,有了机会也不敢行动。想发财就要胆子大一点,有机会就要抓住,花小钱赚大钱,种洋参就是花小钱赚大钱,就是由穷人变富翁。”
符根堂被他说得心情激动,热血沸腾,他大声说:“我买一斤。”
他开了头,别的人也抢着买,有买上半斤一斤的,也有买二三两的。蒋贤觉得荆时怀说得头头是道,大概所言非虚,种洋参可能是生财之道,便买了半斤,准备送给姐姐。他买了洋参种子,又买了一盒洋参,他觉得姐姐瘦了,想让她吃点洋参,补补身体。
荆时怀拿出带金链子的金光闪闪的怀表,拿出来看一看,又啪地关上,一边塞进西服里面口袋里,一边走进里屋,拿出几本圣经小册子放在桌子上,说:“圣经,上帝的讲话。”
蒋贤拿起一本圣经小册子,翻开看看,觉得有些话不好懂,有些话还有些道理,如手懒的要受贫穷,手勤的都富足。富户的财物是他的虔诚,穷人的贫乏是他的败坏。荆时怀说半两银子一本,虽然贵,想到蒋敏爱看书,想到她日子过得不舒心,上帝的讲话也许能让她精神得到一些安慰,他买了一本,准备一并送给蒋敏。
正月初六,蒋敏抱着儿子回来拜年,蒋贤拿出买的三样礼物送给蒋敏,介绍了荆时怀说的话和洋参种植方法,蒋敏高兴地笑着说:“这个礼物太珍贵了,关家要发财了。”
蒋贤快乐地说:“三年就有收获了。”
蒋敏看着怀中的孩子说:“收洋参的时候,关奇也大了,到时候,你挑一个最大的洋参送给舅舅,好不好?”
关奇还小,瞪着黑亮的小眼睛看着,蒋贤说:“他会长,眉眼长得像你,个子也像你就好了。”
蒋敏看一眼神情不爽的丈夫,没有说话,她猜想弟弟直言无忌,丈夫可能不高兴了。
她的猜想还是对的,丈夫个子矮,心胸还狭窄。回家的路上,他一个人走在前面,不回头看,也不帮蒋敏抱孩子。蒋敏一个人抱着孩子走了九里路,到家累得腰酸腿疼,里面的衣服湿透。进了房间,她把孩子放在床上,拿出衣服,刚要换湿透的内衣,儿子哭了。丈夫不去抱孩子哄孩子,而是举手狠狠打了蒋敏两个耳光,气哼哼地说:“孩子哭,你不管。”
“你先抱一下,我换一下衣服。”
丈夫又狠狠打她两个耳光,继续气哼哼地说:“我先教训你,你弟弟说一次,我就打你一次。”
蒋敏赶紧抱起儿子,解开湿了的衣衫,给小毛头喂奶,孩子不哭了,蒋敏的眼泪却掉下来了。
三月里,塘生春草,杨花似雪,地阔树低,旷野人小。阳光从云雾中射出,燕子从门窗飞出,田野里是忙于春耕春种的人们。
蒋敏头戴草帽,把门前苗圃里长了二三寸长的洋参苗,移栽到大田里,半斤种子,正好栽了一亩旱田。矮个儿丈夫心情好时,也头戴草帽,帮着锄土、挖沟、栽种、浇水,施肥。
半个月后,移栽的洋参苗都活了,几天的细雨缠绵后,洋参苗生气勃勃青青绿绿的一片。
前几天,蒋敏每天都来田里看一看,松松土,拔去杂草。她干得很来劲,心里乐滋滋的,她想如果洋参有个好收成,能卖一大笔银子,公公婆婆就没必要那么吝啬节俭,婆婆和丈夫对自己的态度也会好一些。
自从嫁到关家,蒋敏就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婆婆脾气暴戾异常,经常无故责骂蒋敏。蒋敏说话声音小,她说像蚊子叫,听不见;说话声音大,又说像打雷,吵得耳朵疼。蒋敏有时哼哼歌,她就说:“母鸡下了蛋咯咯叫,你也下蛋啦。”
婆婆上皇塘赶集,碰到西街头爱嚼舌头的女人,听说蒋敏是领养的,老家是高邮,她先是皱眉头,很快又眉头舒展,就像打仗弹药不多时,又补充了新的弹药。赶集回来,蒋敏没及时向她打招呼,她便勃然大怒,骂蒋敏:“冈卜佬,目中无人了!真是贱人!”
婆婆除了经常骂她,经常用繁重的劳动折磨她,还吝啬得很。家里很少吃肉,也很少吃饭,都是吃蔬菜,喝稀粥,粥还不能稠。有一次,她多放了一把米,粥稠了点,婆婆骂了好几天,“这么吃,还不吃穷了,真能败家!”蒋敏深感委屈,哭了好几天,眼睛都哭红肿了。
蒋敏陪嫁有六套衣服,三套出门穿的,三套家常穿的,分别是玫瑰色,紫红色和淡蓝色。蒋敏喜欢穿玫瑰色,图个吉利,想交好运,婆婆看见了就骂,“还要结婚啊?穿这么红!”蒋敏不敢顶嘴,马上回房间换上淡蓝色的衣服,泪水滴在刚换的衣服上。她伤心地自语:女人为什么要嫁人呢,为什么不能在家娶丈夫呢?或者,一辈子不嫁人,像尼姑一样也好啊。
四月中旬,天气有些热了,蒋敏怕晒坏了洋参苗,她找来木头、竹竿,扛到田头,拿着榔头斧头草绳到洋参地里搭凉棚。
架子搭起后,在上面铺上稻草,又搓了几十丈细草绳,将稻草固定在架子上,以免被风吹掉。
六月里阴雨绵绵,天像个漏筛,不断地落雨,雨大时,雨水打在地上,水花四处飞溅,像冰雹落在河面上。
丈夫不爱干活,却会躺在床上唠叨:“种了洋参也不管,下了这么多雨,也不去地里看看。”
蒋敏不敢怠慢,马上身穿短蓑衣,扛着铁锹赶到地里去排水,大雨把她的头发淋得湿透,水顺着脸往下流,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泪水。
到了田头,她卷起裤管赤着脚下地挖沟,白嫩的手掌磨出了六个血泡,端碗时都疼,只好两手握拳夹着碗,洗碗时,也只能用血泡少些的左手慢慢洗。
婆婆看见了,讥讽说:“真是富家小姐,越来越娇气了。”
蒋敏不敢争辩,只能默默垂泪,忍痛用右手洗锅洗碗,剧烈的疼痛让她咧嘴皱眉。
七月份,赤日炎炎。俗话说人热得跳,稻热得笑。洋参似乎也喜热,长得很猛,青枝绿叶把黄土和垄沟都覆盖了,每棵洋参都长到二尺多高,都是奇数羽状复叶,少则十一枚,多则十九枚,顶上开了淡黄色小花,叶间还有荚果。
看到洋参长的这么好,蒋敏很是快乐,她忘记了所有辛劳,轻轻哼唱起来:懒猫怕老鼠,懒人怕吃苦,鸟美在羽毛,人美在勤劳,双手是活宝,人勤穷不了………
白露的一天,上午下了点雨。蒋贤下午去看蒋敏,蒋敏带他去地里去看洋参,她边拔草边指着枝叶茂盛带草药味的洋参,兴奋地说:“种洋参活很多很累,但看它长得好,想着忙两三年能卖到几百两银子,心里特别开心。”
“西洋参要根茎大,要用饼肥。”蒋贤也一边拔草一边说,“村上人家都用豆饼做肥料,你要用一次豆饼,你和小坡说说。”
“他是甩手掌柜,要施肥还得我买我施。”
“要不,我和他说说,不能什么都你干。”
“你千万别说,他生气了就打人。不说了,你有钱吗?”
“有钱,怎么啦?”
蒋敏皱起眉头说:“我的私房钱都给孩子买布做衣服了,跟公公婆婆肯定要不出钱来,小坡也不会管,你有钱借我五两银子,买些豆饼,挣了钱我还给你。”
“没问题,我买了给你送来。”临别时,蒋贤说,“姐,我看你瘦了,我送你的洋参,你吃了吗?”
“洋参给公公婆婆吃了,让他们补补身体,也让他们高兴一点,省得老骂人。”
“你也别太善了,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给他家生了个儿子,当牛做马,还有什么说的?”
“最近看洋参长得好,他们也不怎么骂了。”
“老是逆来顺受,善良过了头,就成缺点了,会被人当傻子,容易让人小瞧和欺负,人怕凶鬼怕恶!”
“好了,不说这个了,说说村上的事。”
二人边聊边干活,不知不觉已到傍晚。太阳快下山了,柔和的阳光融进潮湿纯净的空气里,天空金黄中夹着绯红,彩色落在房顶和河水里,牛羊咩咩哞哞叫着往村里去。村上有些人家已经开始烧晚饭,烟囱里冒出的炊烟,被屋脊上的风撕扯得一缕一缕的。
蒋贤和姐姐告辞往家走,走过一条小河,回头看,姐姐也回到家,站在自家屋后,举着千里镜在看他。他举手挥了挥,姐姐看到了,也抬起一只胳膊挥了挥,然后又用手去抹眼睛,她流泪了。
她擦干眼泪,再看弟弟,身影已经模模糊糊,他又把带来的欢乐带走了,她身边除了一身疲倦无尽忧愁和提心吊胆,只剩下美好的回忆和对未来隐隐约约的期盼。
它看着暮色笼罩的田野和洋参地,还有头上插花的牧童,一首诗浮上心头,她嘴里开始喃喃自语。
“看得没完了,还念念有词,骂谁呢?”婆婆走到身后,凶恶地质问。
蒋敏吓坏了,战战兢兢地说,“我没骂谁,我在吟诗。”
“吟什么诗?吟给我听听!”
“暖雨天晴漏几丝,牧童斜插嫩花枝,小田洋参活计多,日长酸疼软腰肢。”
“别叫苦连天,是你要种洋参的!快回家做事!”婆婆呵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