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长天万里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一百二十一 蒋惠之鼻
保存书签 书架管理 返回列表
说起女儿蒋惠的婚事,郑百香和丈夫当初的意见是不一致的。 郑百香看中的是导士郎中陈绍光的儿子,陈家也很中意蒋惠,觉得蒋惠长相秀美,知书识礼,还因为她对药材天生敏感,有非同凡响的嗅觉。 蒋惠的的嗅觉非同寻常,家人也忘了是哪一年,才发现她鼻子特别灵,大概是九岁还是十岁,她跟母亲去亲戚家串门,离亲戚家半里地,她说闻到杏花香了。走到门前,果然在一棵一丈多高的杏树枝头,点点花苞初绽芳颜。 那人家很吝啬,好东西舍不得给别人吃,把烧好的春笋炖肉,藏在里屋的大缸里,不端上桌来。蒋惠没吃到,心里不高兴,撅着嘴,回家的路上,跟母亲抱怨,说那人家太小气,春笋炖肉舍不得让人吃,母亲说她无中生有无理取闹。 过了几天,母亲包馄饨调馅,一边说话一边干活,忘了是否放盐放黄酒,蒋惠过来闻闻,说:“调料都放了。”母亲用筷子挑一点馅尝尝,果然有滋有味。 还有一次,家里用蜂蜜调米粉,蒸了米糕招待亲戚,有客人说自己槐花过敏不敢吃,母亲让蒋慧闻闻是哪种花蜜,蒋惠闻闻说是油菜花蜜,客人吃了果然没事,郑百香夸蒋惠鼻子灵,是狗鼻子。 蒋惠对自己的鼻子却很不喜欢,一年四季,毕竟是香味少,臭味怪味多。除了大热天,她都用大围巾捂着鼻子,晚上睡觉,用被子蒙住头,怕闻屎尿味、汗臭味,还有草屋里传过来的猪羊骚膻味。 导士郎中陈绍光是如何知道蒋惠的嗅觉好,把她当成宝贝的?据郑百香说,是去年上茅山烧香时,蒋惠显示了一下本事。 陈郎中父子上茅山采草药,跑了大半天,有点累,坐在山道的石头上休息。周围是绿绿的茅草,还有粉色黄色的野花,树木翠绿,连绵不断地向远方伸展,微风似乎也有点累,时断时续送来一些草木和花的气味。 休息了一会儿,父子俩起身往前走,碰上蒋惠随父母到茅山万福宫烧香。双方认识,便在路边寒暄起来,春南问:“采到什么好药了?” 陈郎中说:“现在上山采药的人多了,采好药就得往深山去,这不,跑了半天,只采到一棵十年的马吉草,不值钱。” “十年的药材还不值钱?”春南觉得不可思议。 “要看什么药材,马吉草要百年以上才珍贵。百年以上的马吉草可是无价之宝,人或马瘦弱多病,一棵煮汤喝了便好,便强壮了。” “给我看看。”蒋惠伸手说,她闻到了特殊的气味。 陈郎中把采到的马吉草从背包拿出给蒋惠看,这种植物一尺多长、直茎、有七八个分支,上叶披针形,下叶椭圆形,叶子绿色,茎棕色,有一种马齿苋一样的气味。 蒋惠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将马吉草还给了陈郎中,往前走走,用鼻子嗅嗅。大约走了二十几步,蒋惠指着一块大青石说:“石头那边有马吉草。” 众人不信,人们只看到一棵无花果,还有一棵鳟鱼秋海棠,叶片上满是白色圆点。 陈郎中走过去,趴在石头上往下看,果然有一棵马吉草,几个人手拉手下去一人,把那棵马吉草采上来。陈郎中看了喜出望外,高兴地把马吉草举得高高的说:“太珍贵了,太珍贵了!这棵马吉草至少有三百年了。” 这是去年的事,今年过年,陈郎中便托人来做媒了,想着儿子娶了蒋惠,能帮助采药行医。 春南不喜欢陈郎中疲惫拖沓的步态和只想发财的心态,他看上的是里庄街上的褚鸣九,他家是名门之后,先人褚遂良当过唐朝宰相,褚鸣九17岁时考中秀才,没有接着往前考,却走了从军的路。 郑百香坚决反对,她还是那句老话:“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 春南觉得她的说法荒谬,马上反驳说:“我哥我弟都当过兵,都不是好男?” “那是长毛造反,没办法,太平盛世,谁当兵?” “汉唐是太平盛世吧,杜甫有诗说:健儿宁斗死,壮士耻为儒。那时好人都当兵,国家要强,就得好人当兵。” 蒋惠自己也喜欢褚鸣九,这让郑百香很生气,生气归生气,她还是少数服从多数,让蒋惠嫁给了褚鸣九。 蒋惠嫁给褚鸣九以后最怕下雨,觉得雨天气味不好闻。另外,丈夫不在家,晴天看见太阳,她心情还好一些,阴雨天心情就糟糕,特别是晚上,雨下得急,房顶有地方漏雨,雨水像贼一样往屋里钻时,独居空屋的她就感到孤独痛苦害怕。 她觉得,雨除了像贼,还像爱唠叨的婆婆,先是叮叮当当旁敲侧击,过一会儿,便提高声音和冲击力,瀑布似的飞流直下劈头盖脸。 今晚,蒋惠听到屋里有滴水的声音,便点灯起来查看,堂屋明瓦边上漏雨,雨水滴在八仙桌上,水花溅满整个桌面。她找了个水盆搁在滴水处,看到水一滴一滴,持之以恒地滴在水盆里,才上床睡觉。 她仰面躺下,眼睛看着蚊帐,发现有雨水滴在蚊帐上,一滴接着一滴。她忙下床,收起蚊帐,把自己的洗脚盆搁在滴水处,盆与床之间垫了一块毛巾。 她没地方睡觉,便坐在床头,看雨水一滴一滴滴在洗脚盆里,溅起一个一个小小涟漪,心里开始东想西想,先是想她思念的人老不来,不思念的雨却不招即来。后来又想嫁到褚家的日子,比夜雨更让她烦愁,想着想着,泪水便顺着眼角流下来了。 褚鸣九先是当兵,后又考入江苏武备学堂学习,毕业后,分到驻扎在江苏江宁的陆军第九镇三营当管带。军营里有房子,军营外也有房子,褚鸣九几次要接蒋惠到江宁一起生活。她想着父母的交代,要像对父母一样对待公公婆婆,公公腿脚不好,小叔鸣十还念私塾,她要好好照顾他们,留婆婆一人操持家务不容易,她决定还是在家帮助婆婆。 三十五岁的小脚婆婆个子不高,脾气不好,很不好伺候。婆婆好吹毛求疵,好自以为是,看不起聪明能干的儿媳妇,不了解她的贤惠,以为她是留在家里分家产,总是喋喋不休说她骂她。 婆婆眼睛不大,但注意力集中,老是盯着她,老是批评她,嫌她没眼力,看不见要干的活。 蒋惠不知婆婆说的是什么活,就拿起笤帚扫地,婆婆皱起眉头说:“真呆!说一说动一动,不让人安静。” 蒋惠放下笤帚,在小板凳上坐下来,眼睛看着婆婆。四目相对,婆婆气不打一处来,咆哮道:“真不是东西!看什么看,看我不死!” 蒋惠忙低头垂目,看着发黑的地面,婆婆继续斥责:“真懒!去猪屋看看,我听见猪叫了,看看是饿了,还是猪圈湿了。” 蒋惠去猪屋看了看,回屋说:“猪睡着呢。” “真笨!说一说动一动,不动脑筋,去割点猪草,也比坐吃山空强。” 婆婆态度很严厉,她认为重要的事,或为了强调问题的真实性,都以真字开头。比如,有时看到她嘴动便骂:“真馋!又偷吃了,你是猪啊,吃不够!” “娘,我没吃。” “真会说谎!没吃,嘴动什么?” “牙缝里有菜。” “真是饿死鬼投胎!吃不下,还藏在牙缝里!” 蒋惠有口难辩,眼泪只能在眼眶中打转。 天亮时,雨停了,树叶还在滴水,栖在枝头的小鸟,有的精神疲惫一声不响,有的不甘寂寞,开始叽叽喳喳叫,晨风中有炊烟和烂草气味。 蒋惠怕起来晚了挨骂,早早起来做早饭烧猪食,早饭和猪食烧好后,开门拿猪食盆盛猪食。后门一开,凉风拂面,她的心也一下凉了,只见河水暴涨,浑浊的水到了门槛边上,搁在码头边的猪食盆不见了。河面展开,伸向远方,浑水东流,猪食盆一定是被大水顺手牵羊带走了,她茫然无措地看着滚滚流水。 “真是二百五!看什么风景呢?后门老开着,屋里不冷吗?”婆婆起来了,站在桌子边嚷嚷,脚后跟把地跺的噔噔响。 蒋惠忙把后门关上,低声说:“猪食盆不见了。” “真会胡说八道!还有人偷猪食盆?”婆婆不信,大声训斥。 “发水了,可能被水冲走了。“ “真呆!那快去找啊!还愣着干什么?你傻啦!”婆婆有点恼火,嗓门更大了。 “我这就去找,粥烧好了,在锅里,你们自己盛了吃。” 公公想说话,婆婆瞪他一眼,丈夫把话咽了回去。她以凛然不可侵犯的严肃咬了咬嘴唇,自信而且俨然地说:“真笨!我们傻啦,不知道粥在锅里,难道还在桶里?还用你说!” 蒋惠不敢多言,赶忙换鞋穿外衣,出门去找装猪食的圆木盆,背后传来婆婆责难的话:“真是榆木脑袋,少说一句也不行。下那么大雨,不知道把猪食盆拿回来,一点脑子都没有!” 河水往东流,蒋惠顺流往下游寻找猪食盆,河面有几十丈宽,她的眼睛看看近处,又看看远处;看每一个漂浮物,看每一处有芦苇有菖蒲遮挡的地方。 河面上漂浮着杂草、木头、死狗、死兔,但就是不见她家七寸高的圆木盆,她沿着河岸寻走了十几里路,裤子上都是泥水,两腿酸疼,肚子饿得咕咕叫,她从旭日迎面,找到暖阳照头,都没见猪食盆的踪影,心想水流不是很快,木盆要飘也就到这里了,也许让人捡走了,于是她转身回家。 一进门,婆婆情绪更恶劣了,一脸怒气地抱怨说:“真傻!找不着,也不早点回来,去茶馆听书啦,人家都吃中饭了,我们家灶还冷着呢,你想饿死我们呀!” 蒋惠不敢多言,赶忙去淘米烧饭,泪水又忍不住顺着奶白色的脸颊往下流。 半个月后的一天,夜深露冷,月光在地上洒下一层白霜。 蒋惠白天累,又睡得晚,睡得很香。忽然,听到外屋嘈杂,有脚步声,有说话声,还有婆婆的哭声。 她吓了一跳,忙起身点亮灯,几个蒙面大汉推门进来,为首的大汉用刀顶住蒋惠的额头,喝道:“不许喊!” 蒋惠吓得身子发抖,但很快便镇定下来,声音颤抖地说:“好汉要钱还是要粮,我去拿。” “不要钱也不要粮,要你帮个忙。” “我能帮什么忙?”蒋惠很纳闷。 “听说你鼻子灵,能找到马吉草,帮我们找两棵马吉草。” “你们要马吉草干什么?” “我们当家的病了,郎中说吃两棵马吉草就好了。” “我都忘了马吉草是什么样子,是什么气味了。” “我这儿有一段,拿去当样子。”大汉收起刀,从口袋摸出一寸长的一段马吉草茎,搁在蓝花被子上。 为首的大汉以郑重其事的严肃说:“我们把你婆婆带走,十天时间,用马吉草来换,不来,就等着收尸,少一棵,砍她一条腿。” “别动我婆婆,我给你们去找就是了。” “不行!抓老太婆有用,两棵草换一个人,你家赚了。”大汉冷笑一声,转身出去。 蒋惠穿好衣服,走到房门口,看到婆婆已经被绑着拉到门口,头上罩了件蓝布衣服,公公褚年丁从屋里跟出来,哀求说:“你们绑我走吧,放了她。“ 褚年丁长相普通,身材瘦削,头发稀稀拉拉,一张窄脸,眼睛黯淡无光,脸上写满焦虑和恐惧,他扑通一下跪在强盗面前。 “你个老东西!能干什么?会洗衣做饭,还是能陪人睡觉?连腿脚都是瘸的,走得到山上吗?”说完一脚将公公踹倒,带着婆婆扬长而去。 蒋惠上前扶起公公,公公问:“他们让你干什么?” “找马吉草。” “什么马吉草?” 蒋惠刚要回答,门又被踹开了,四个蒙面大汉又回来了,他们在屋里翻箱倒柜,将值钱的钱物包成两个包袱,往肩上一背,匆匆离去。一家人再也无法入眠,呆呆坐着,等待天明。 公公期待着儿媳能创造奇迹,眼泪八叉地说:“你要能找到马吉草,就赶快去找,强盗说得出做得出,要是晚了,你阿婆就没命了。” “我吃了早饭就上茅山,马吉草不好找,要靠老天保佑了。” 蒋惠走前,满脸愁容地跟隔壁林二嫂打招呼,说自己不知道要在山上待几天,家里有什么事,请她帮忙关照一下。” 林二嫂同情地说:“隔壁邻居,有事帮忙是应该的,只是你一个人去茅山太危险了,山上有野猪,有虎狼,有山蜘蛛,有山鬼,还有强盗,你婆婆平时待你也不好,就别管她了。” “那怎么行,好不好都是婆婆,是鸣九的娘。” “你不知道,她是鸣十的亲娘,是鸣九的后娘,她待鸣九也不好,要不鸣九不会出去当兵。” “我不理他们,他们还会找上门的,找不到马吉草,不会让我们安生的。” “你怕什么?你到江宁去,鸣九不是让你去江宁吗?” “我还是去找找,强盗要马吉草也是为了救命。” “你真心善,替婆婆着想,还替强盗着想。”林二嫂觉得蒋惠真是以德报怨的善良人。 深秋暑热尚未褪尽,太阳仍是火辣辣的,骄阳照在大小茅峰上,照在进山烧香的人们身上,人热冒汗,地热发烫,树头几乎不动,知了叫个不停。 蒋惠走到半山腰,满头是汗,衣服湿透,白褂子紧贴前胸后背。她走到溪流边,清水潨潨往山下奔去,她捧起泉水,喝了几口,又捧水洗洗脸,稍感凉爽。 回到路上,她从衣兜里摸出那段马吉草,放在鼻子下闻闻,继续往前走。她嗅嗅随风飘来的气味,有花香,有草味,有鸟屎味,有死蛇,死鼠腐臭的气味,就是没有马吉草的气味。 岔路口,有一条小路往山里面去,她想,人迹罕至处,也许有马吉草,她便踏上小路,往山里面走去。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