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笼罩下的山峦,远处青天一色,近处悬崖峭壁,有几只猴子在攀爬跳跃,路在草中,草在路旁,路旁有溪流,流水潺潺。
迎面走来一个采药人,个子不高,戴个草帽,身背竹篓,手持长棍,竹箩里装满新采来的草药,一股浓浓的草药味。
他看到背着布袋的蒋惠,以为她迷路了,提醒说:“上山烧香不能走这儿,前面没路。”
“我不烧香,我也是采药的。”
采药人看眼前这个女子,大概二十出头,个子高挑,容貌秀丽,弯弯的眉毛下面,有一双动人的明眸,精巧的鼻子下是两片红润的嘴唇,美丽中透出几分典雅。
他觉得怎么看,这女子都不像一个采药的人,他惊讶且疑惑地问:“你也采药?”
“我采马吉草。”
“马吉草我听说过,但我采药二三十年了,从没见过,这茅山上遍地长满药草,有山药、何首乌、党参、枸杞、黄芪,总共有几百种药草,就是没有马吉草,你别瞎子点灯白费蜡,回头吧。”
“我婆婆被人绑了,要用马吉草赎呢。”
“没有马吉草,你也变不出来呀,回去吧。”
“没有,我也要找。”
采药人觉得自己碰到了一个脑子不正常的人,不想多言,他站到一边,让蒋惠过去,在身后警告说:“山上虎狼比人多,还有山蜘蛛、山鬼,你小心点。”
“嗯,谢谢!”蒋惠答应一声,心里却打起鼓来,采药人的话不全是空穴来风,自己几年前采到的一棵马吉草,可能就是运气,可能就是茅山上的最后一棵,自己还有必要冒险做无用功吗?是不是该迷途知返回家呢?
她停下脚步,看看高远的天空,想到了在土匪手上的婆婆,也许她正心急如火盼望她找到马吉草,用那草救她回家呢。为了救婆婆,也为了兑现对土匪的承诺,她必须寻找马吉草,这么大的茅山,说不定哪里就藏着一棵两棵马吉草,没有到处找,怎么就能说没有呢。
她坚定了信念,继续往里走,茅草到腿,阳光到腰,她边走边嗅,仔细辨别着越来越多的药草味。
走了半个时辰,草被踩倒的路也没了,全是茂密的树林和一人高的山草,不时有野兽的吼叫声,抬头看天,太阳已到山头。她饥肠辘辘,想起那人的警告,怕有虎狼,心里发怵,不敢再往阴森森的树林里走,便沿着溪流往山上去。
走了一会儿,见到一个水塘,清澈见底,鹅卵石和小鱼小虫清晰可见,水平如镜,蒋惠低头照一下自己的身子,汗湿的头发贴在脸上。她不敢多看,听人说茅山泉水能喝不能照,山上多山鸡,羽毛美丽,它们喜欢在泉水边照看自己美丽的身姿,看几下便晕倒,溺水而亡,猎人常能不劳而获。
潭上有小涧,涧边有小路,她溯流而上,涧水潺潺,叮咚成韵。涧中怪石嶙峋,水寻石缝穿行,水翻动身子,清水翻出白花来,涧水便有了灵动的青白色彩,在活泼跳跃前行中,哼唱出天籁之音,让人心旷神怡。
她沿路继续往上走,走了十几分钟,看到有一似人非人的动物,躬身在涧中翻石头,像在寻觅食物,那动物听到动静,抬头看她,张着口半闭着眼,似笑非笑,身长二尺许,浑身黄毛,一只脚。
蒋惠从未见过这样的动物,心里害怕,头也不回,快步往前走。走了一段,停下脚步,往涧中看,那动物居然如该死的魔鬼追上来了。它也停下,在涧中抬头看她,还是半闭着眼,张着口,似笑非笑,像淘气的孩子。蒋惠全身的汗毛都惊恐得竖了起来,汗出如浆,湿了衣裤,她拔腿便跑,可腿显得特别重,怎么也跑不快,脚还被横在路上的树根绊了一下,身子前冲,趴倒在地上,腿磕痛了,手磕破了,鲜血流出,浓稠新鲜。
她揪点药草抹抹止血,咬牙忍住疼痛,转头往涧中看时,见那动物就在水中,它“呀呀”的叫了两声,声音如野猫叫,让人毛骨悚然。它见蒋惠跌倒,便从涧坡往上爬,蒋惠闻到了它身上的腥气味,听到了它爬动的声音,吓得她大声喊:“救命啊!来人呐!”
一个年轻猎人闻声跑来,看到了涧中的动物,忙举起猎枪,“砰”的一声,打了一枪,那动物害怕了,转身往涧下爬去,很快没了踪影。
蒋惠爬起身,拍拍腿上的草叶和土,打量一下年轻猎人,十八九岁的样子,个子不高,但很壮实很健康,腰圆背阔,方脸,皮肤黑里透红,两片厚厚的嘴唇,下巴上有些许绒毛似的黄须,身穿灰色土布衣,腰系蓝布带,身背一个竹篓,蒋惠闻到了背篓中野兔的气味和那人身上的火药味,她说:“谢谢,好汉。”
“我不是好汉,我是小强。”
“刚才那是什么东西?吓死我了。”蒋惠心有余悸地说,她的心跳到现在还很快,如敲鼓一般。
“那是山鬼,爱在山涧里翻石头,找石蟹吃,一般不伤人。”
“那它为什么追我呢?”
“山鬼吃石蟹口淡无味,它想吃咸,就追人。我们进山,有时带点盐或咸菜,搁在石头上。忘了带,就在石头上撒泡尿,它添到咸味就不追人了。山鬼追你,就是要盐或者咸菜,没有伤你的意思。”
“我没有盐和咸菜,怎么办?”
“你在石头上撒泡尿,就行了。”
“没有尿呢。”
“那就麻烦了,它力气很大,抓着你,会把你扳倒,扒去裤子,舔人撒尿的地方,吃点儿咸味。”
“还有这样龊胩下流的动物?”蒋惠红着脸说。
“山里什么动物都有,你要小心,你是上山烧香还是当居士呢?”
“我采马吉草。”
“我没听说过这种草药,太阳快落山了,跟我下山吧,明天我陪你去找,你不认识路又没有枪,一个人进山很危险的。”
“耽误你打猎了。”
“不耽误,我打猎也得进山,两人搭伴走,不孤单,还有人说话。”
“你是当地人吗?”
“是,我家在天水镇,就在山脚下,我家有小客栈,你就住我家的客栈好了。”
“你们镇上还有别的客栈没有?有没有坏人到客栈偷东西,干坏事的?”蒋惠问。
她来茅山路上,就想晚上住宿的问题,怕找不到客栈,怕在客栈遇到坏人。她是个势单力薄的弱女子,碰上一两个坏人,可能受辱,可能送命,那就是婆婆出不了狼窝,自己反进虎口了。
小强说:“别的客栈还有两家,你住我家方便。你不用担心,我们镇上都是好人,没有坏人。”
“世上还有没坏人的地方?”蒋惠不相信。
小强放慢脚步,看着路边的灌木花草说:“我们镇上原先也有坏人,有一个叫王大拿的就很坏,他是镇上的首富,很有钱,为人却小气刻薄,是名副其实的吝啬鬼、守财奴。
有一年,他家建新房,镇上的瓦木匠都知道他的人品,不给他干活。他只好请外地的匠人,干完活,只给人家一半工钱,瓦木匠无奈,只好找茅山道士帮忙索要工钱。
道士晚上潜入王家,王大拿正睡得香,听到动静,迷迷糊糊中觉得有凉风袭来,睁眼看睡在身旁的老婆,却看到一张没有眼睛的脸,吓得他赶紧闭上眼睛,浑身颤抖,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这天夜里,凉风再次袭来的时候,一个手拿剪刀的黑鬼说:你这个小气鬼,赶紧把工钱给人,不然我剪断你的脖子。吓得王大拿魂不附体,天亮后,赶紧把克扣的工钱都付给匠人了。从此,王大拿人也变得大方了,他感慨地说:人生在世,不能欠人任何东西,欠了终究要还。”
“道士的法术真厉害。”蒋惠说。
“是啊,我们镇上原先有人偷东西,有人捡人家东西不还的,道士就施招灾术,谁偷或捡了人家的东西不还,便要招灾。有一个人捡了个金元宝回家,过几天家里就失火,四间房子烧得精光。还有一个人,捡了人家一件衣服,没还给人家,不久就生了一场大病。
从那以后,我们镇上人只做好事,不做坏事,晚上睡觉不用关门,丢在路上的东西都能找到,有的人家一次砍柴多了,或是行李多,带不动,放在路边,都没有人动。”
“真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道士能到我们那儿去施一下法就好了。”蒋惠说。
她想起自己的婆婆,当地要是没有强盗,婆婆不会被绑架,自己也不用来茅山吃苦受罪。
黄昏时分,天边泛起一段段粉色涟漪,空气中有动物粪便的气味。蒋惠从小强身上的青春气息和汗味,想到了丈夫身上的气味,她闻丈夫身上的气味,总是觉得甜蜜和芳香。
天水镇不大,镇中一条河,河两边两条街,有几座石桥和木桥,山水清清,从桥下流过,往山外流淌。街道是青石板铺就,由于年常日久,石板上有一道独轮车压过的痕迹,道道车辙清晰可见。
晚上,屋里蚊子很多,蒋惠又拍又扇,被叮咬处痒痒睡不着,她听着外面的流水声、山中传来的野兽的叫声,还有狗叫声,老人的咳嗽声,她鼻孔吸着夜晚的空气,闻到各种气味:酱菜味,猪下水的腥味,死老鼠的腐臭味,饭馆的泔水味。她拿被子蒙住鼻子,被子又有潮湿的汗臭味。气味难闻,她用双手掐住鼻子,一会儿憋不住又松开了,她在心里骂自己的鼻子:这讨厌的鼻子要是不灵,不被乱七八糟的气味纠缠,该多幸福。可是转念一想,还是鼻子灵好,说不定能找到马吉草,那就能救婆婆的命,也能救那可恶的强盗头头的命。
她现在只盼外面刮风,刮信马由缰自由自在林涛怒吼的狂风,刮吹皱一池湖水踉踉跄跄掠过树头的大风,刮不知疲倦从花草地上蹦蹦跳跳经过的香风,各种风都经过小镇,都无孔不入地穿过门窗,都大步流星地登堂入室,吹走臭味,吹来香味。
然而,风好像睡了,或者被强盗杀了,它没有来。难闻的气味还在,她只能用脱下的衣服盖住鼻子,继续想心事,想着想着睏了,闭上眼睛睡着了。
一睡着,她就开始做梦,梦见道士的道袍、八卦镜、木剑、法令、令旗,还梦见穿道袍的道士,她对茅山道士说,请你帮帮我的忙,帮我找到马吉草,帮我救婆婆回家。茅山道士说,我的鼻子没你灵,还是你自己去找吧,有志者事竟成,你会找到的。
第二天上午,天气晴好,小强扛着猎枪陪蒋惠上山寻找马吉草。两人走了一个多时辰,来到大茅山腹地,这里人迹罕至,峰峦奇秀,植被茂盛,山花的阵阵幽香萦绕于鼻际。
他们走到山腰间隘口,只见双峰夹谷,悬崖峭壁下面有一个湖。湖在山的脚下,山在湖的唇边,湖水清澈,水中有奇石,有游鱼。阳光透过翠竹杂树,投下斑斑点点,让湖水有了印花布的韵致。有水鸟飞来,落在湖面上游弋,时而飞起落下,时而鸣叫,时而又不声不响,似心事重重的样子。
小强告诉蒋惠,前边不远处有一个乌凤洞,唐末黄巢带领起义军转战千里,到此疲惫不堪,伤病甚多,喝了这湖中的水,马上恢复元气,伤病员用湖水清洗伤口,伤病就不治而愈,恢复了战斗力的起义军突破重围去了浙江。
蒋惠耳朵听着,心里有点高兴,会不会是湖边有马吉草,才有这样的传奇。她来了精神,边走边用鼻子仔细嗅着,走到一棵树皮皱皱巴巴的老枣树旁,她闻到了马吉草的气味,气味是从峭壁上传下来的,伸头看不见,有大石块挡着。
她又往边上挪一挪,谁知脚下一滑,身子往外倾倒下去,小强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抱住她,蒋惠吓了一跳,有惊无险,她不好意思地说:“谢谢你!”
小强抱住如花似玉、唇红肤白的蒋惠,身上发热,忘了松手,直到蒋惠掰他的手,他才赶紧松开,脸刷的一下红了,他看蒋惠的脸也红了,如山花一般红艳。
“那块大石头下边有一棵马吉草。”蒋惠手指大石头,十分有把握地说。
“肯定有?”
“肯定,可是下不去呀。”
“我有办法。”小强向周围看看,往前走了几步,扯了几根大拇指粗的树藤,使劲拉拉,韧性很好,他把树藤与树藤打结,连成一根长藤,一头绑在檀树干上,一头捆在自己腰上,双手抓住树藤,背朝下,脸朝上,一步步倒手下落,站到了一块大石头上。
他转身走到大石头侧面,站在一棵断树根上,伸手拔了一棵药草,举起来问道:“是它吗?”
“不是。”
小强又拔起一棵,举起问:“是它吗?”
“不是。”
反复了多次,终于听到蒋惠兴奋地喊道:“是它,这棵是马吉草。”
小强用嘴咬住马吉草中间的茎,双手抓住树藤,一步步爬了上来,蒋惠接过,仔细看看马吉草的茎叶,又拿到鼻子下闻闻,高兴地说:“太好了,再有一棵就好了。”
小强说:“药材有时也喜欢凑热闹,我们就在这附近找。”
他们沿着湖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第二棵马吉草,乌风洞边的石头上长满苔藓,蒋惠脚一滑,顺坡往下溜去,幸亏被一棵油松挡住,才没掉下悬崖。她衣服划破了,裤子后面划破一个洞,露出了肉,她不好意思用上衣下摆挡住破洞的裤子。手和小腿也划破了,有血渗出,刀割般疼痛。
在乌风洞周围找不到马吉草,二人便前往笔架山继续寻找,笔架山野树野果甚多,二人肚子饿了,就随手摘些野果充饥,小强的嘴吃得黑黑的,蒋惠的红唇也染得黑黑的。
在太阳快要落山时,蒋惠看到一个斜坡上有一棵马吉草,她刚要上前,小强一把抓住她说:“别去!有山蜘蛛。”
蒋惠一惊,仔细一看,在一棵椴树下,果然趴着一只山蜘蛛,脚有一尺多长,身体如一个大黑锅,嘴里吐出的丝像麻线一般。
小强说:“被山蜘蛛丝缠住,就像被麻绳五花大绑,人就动不了,等我把它赶走。”
他捡起拳头大的石块扔过去,石块落在蜘蛛的背上,发出当的一声响,就像剑碰到盾牌,他又捡起一块石块扔过去,山蜘蛛居然抬起一脚接住了,小强骂:“狗东西!还挺厉害。”
他顺手从肩上拿下猎枪,举枪瞄准,山蜘蛛似乎知道危险来临,赶快转身,快速爬走了,蒋惠忙跑过去拔起马吉草,兴奋地说:“终于找到两棵马吉草了,我婆婆能回家了。”
夕阳西下,蒋惠带着马吉草,带着一身汗水一身疲惫回到家。两个强盗已在她家等候多时,大个子强盗接过马吉草说:“你婆婆晚上就送回来,放心吧,不会再打扰你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