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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天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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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七十三 灰迷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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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二月二十的晚上,弯月挂树梢,寒光照高楼。 王燕白天用锄头翻菜地累了,吃了晚饭便洗洗上楼,准备早点休息。她照顾寿海睡下后,手端油灯,楼上楼下走了一遍,检查门窗是否关好。 关最后一扇窗时,她探头往外看了看,灰暗的天空中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弯亮亮的残月,在偌大的夜空里,月亮显得孤单,它一个伴也没有。 上了床,熄了灯,她好半天睡不着,想生活中的苦难,想未来的日子,想不知下落的女儿,想着想着,眼角带着泪痕睡着了。 半夜时分,王燕做了一个梦,梦见寿凤身穿红袄,脚上是黄缎面布鞋,头上插着一朵茉莉花,手里还拿着一朵,蹦蹦跳跳回家了,笑着说,“阿娘,我饿了,我要吃酱爆螺蛳。” “没有螺蛳,我给你做大蒜炒猪肝,好吗?”她刚进厨房,听到屋里有响声,是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如骤落的冰雹打在树的枯枝败叶上,屋门被推开了,一个黑影来到床前。 王燕惊醒了,很是恐惧,身上汗毛皆竖,胆怯地问:“谁?” “我。”一个低沉沙哑的男人声音。 王燕身上的冷汗都出来了,她惊恐地问:“你要干什么?” “你别喊,我不伤人,我要一样东西。” “要什么?” “蒋松年的貂皮大衣。” 王燕看那黑影个子不高,很实在地说:“太长了,你穿不了。” “你别管,我替别人拿的。” “楼下长几上有一个座钟,能卖几个钱,你拿走吧。” “不要钟,我只要貂皮大衣。” “在靠墙的衣柜里,你拿吧。” 寿海被说话声惊醒,碰碰母亲的胳膊问:“娘,什么事?” “你睡觉,没事。” 来人在衣柜前翻找着,弯腰在最下边一层找到了松年的貂皮大衣,他从柜里拿出一块四方的花格布,把大衣包好,包袱夹在腋下,往门口去,嘴里说:“我出去给你带上门,你不用下楼。” 寿海翻身下床,在楼梯口追上了黑影,他从黑影腋下一把拉下了包袱,大声说:“我家的东西,放下!” 黑影怒了,转身抢夺包袱,嘴里骂道:“小畜生!” 看到两人拉扯,王燕着急地叫着:“寿海,松手!给他。” 寿海松了手,黑影拿着包袱走到楼梯中间时,寿海又追下去,从背后用力推了一把黑影,“哎呦”一声,黑影叫了一声滚下楼梯,他扭了脚踝,包袱扔出老远,寿海快步跑下楼梯,抢先拿到了包袱。黑影不甘心到手的东西丢了,从兜里抓了一把灰,向寿海的脸上撒去。寿海立刻觉得眼睛火辣辣的,迷得睁不开眼,什么也看不清。黑影趁机抢过包袱,开了门,一瘸一拐的往东边大路走了。 王燕点上灯,端着来到楼下,看到寿海正坐在地上,不停地揉着眼睛,她赶忙把灯放到桌上,把儿子抱到板凳上坐下,寿海哭了起来,嘴里不停地骂着:“做贼佬!做贼佬!” 王燕焦急地问:“你哪里不好?” “眼睛辣,有东西,睁不开。” “我打盆水来给你洗洗。”王燕用白脸盆打水给寿海洗脸,水变浑变绿,洗过之后,右眼没有异物的感觉,左眼还是不舒服。 “我们睡觉吧,等天亮再说。”王燕说。 天亮,明孝来挑水,王燕正在灶台边做米粉团子。明孝看她脸色不好,眼睛红红的,忙问出了什么事,王燕把夜里发生的事说了,明孝很生气:“这贼也太猖狂太可恶了,欺负你们孤儿寡母,敢点着名要大衣,他从哪里进的屋?” “门窗都没动,应该是从天窗进来的。” “能飞檐走壁的,肯定是大田村的张裁缝,我去找他。” “不管他了,只要寿海眼睛没事就好了。” “他眼睛怎么了?” “被贼用灰迷了一下。” 吃了早饭,寿海说右眼没事了,左眼还是觉得有东西硌,王燕翻开他眼皮看看,也没看到什么,便带他上街看周郎中。 天下起了雨,地上泥泞,两个人都穿了黑色胶鞋,胶鞋沾了泥有些重,王燕便抱一段,让孩子走一段,走到街上,王燕满头大汗,内衣都湿透了。 周郎中高大壮实,头发剪得不长,胡子刮得干净,他也是翻开眼皮看看,也确实没有什么东西,只是有点发红,就说:“也许是要害红眼病,拿一支药水回去,一天滴三次。” 从周郎中诊所出来,经过西街赵小旺家门口,路边蹲着一只小黄狗,看见王燕二人立刻站起身,向他们摇摇尾巴,跟在他们身后走。快走到竹林时,王燕才发现小黄狗一直跟在身后,便朝街里喊:“谁家的小狗丢了?”叫了几声,并没有人出来认领,有人经过说,“肯定是小狗生多了,养不了扔下的,它愿意跟着你,你就带回家养着吧。” 寿海几次想赶小狗离开,它都是停下几步又跟上来,王燕说:“别赶了,它要跟着就带回去吧,这也是跟咱们有缘。” 小黄狗跟到家,就蹲在八仙桌下面,明孝从田里回来看见了,伸手想去抓它,它往后退了两步,瞪着发亮的眼睛看明孝,王燕说:“头一次见你,认生呢。” 明孝说:“这小狗腿长,是大种狗,长大看门护院挺好,要是早点养条狗,贼就不敢来偷东西了。” “亡羊补牢,就养它吧,算亡衣养狗。”王燕说。 明孝又仔细看看小黄狗说:“这狗品种好,人称田园犬,不挑食,有肉吃肉,没肉吃粮,剩菜剩饭也行。体质好,很少生病,身上也没什么味。脑子聪明,主人有危险,会奋不顾身冲上去。” 苏小辛来屋里借小秤,看见了小黄狗,她说:“猫来富,狗来开当铺,猫狗往谁家跑,谁家就有好运。” 王燕说:“我是养猫抓老鼠,养狗看门防盗,不求好运,没灾祸就好。” 滴了几天眼药水,寿海的眼睛并未见好,眼睛潮红充血、肿胀、刺痛、发痒、灼热、流泪,分泌眼眵,寿海手捂住眼睛哭了起来,说眼睛疼,里面长东西了。 王燕心急如焚,叫詹金秀帮忙和她一起带寿海去常州看眼睛。一行三人在怀德桥站刚下汽车,就有一个身穿西装,头戴鸭舌帽的年轻人迎上前来,他看看寿海的眼睛问:“是要给孩子看眼睛吧?” 王燕回答:“是啊。” “我带你们去一个专看眼睛的诊所,医生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在上海、北京都行过医,什么眼病,他一看就好。他每月有一天免费看病,今天刚好免费,去看看吧。” 王燕信以为真,点头同意了,那人领着他们七拐八拐,来到一条弄堂中间的的小院门口停下了。王燕拿手绢擦擦额上的汗珠,看了看墙上挂的木牌,写的是“游浩明眼科诊所”,进了门,一股浓浓的药水气味扑鼻而来。 诊所里外两间屋子,外间两张桌子,几张凳子,桌上摆了些不算新的医疗器械,靠墙放着一个白色玻璃柜子,上面落了些尘土,里边有一些药,有玻璃瓶子,也有纸盒子。墙上挂着两面锦旗,分别是“一代名医”和“门比咸阳市、家传葛氏方”,锦旗有些褪色,添了不少斑点,像害了斑疹伤寒似的。 游医生四十岁左右,矮胖身材,戴茶色眼镜,穿白大褂。他用手扒开寿海的眼皮看看,寿海喊疼,他便松开了手,说:“是角膜炎,我这儿有进口的美国药膏,抹两支就好了,每支十块。” “不是说今天免费么?” “看病免费,药不免费。”游医生笑容可掬地说。 “这么贵?” “洋药都不便宜,嫌贵,你就先拿一支用。” “不贵,不贵。”王燕治病心切,忙付了钱,拿了药。三人从诊所出来,王燕原本想顺便去看看两个妹妹,她们都嫁在常州,王敏住在西营里,王琳住在木匠街。她抬头看看太阳,觉得时间尚早,对詹金秀说:“不去麻烦她们了,回去吧。” 从常州回来,王燕按游医生的吩咐,一天三次给寿海的眼睛抹药膏,用热毛巾敷眼睛,她看到儿子喊疼便心疼,在心里默念:菩萨保佑,让寿海眼睛快点好起来吧。然而情况不如人愿,两天之后更加糟糕了,寿海的眼睛肿得像个核桃,红红的,还不断有浓水流出来,他疼得又哭又叫,整夜睡不好觉。王燕无奈又带着儿子去了常州,下车直接去了西营里大妹妹家,请他们带着去找个好医生看看。矮胖的妹夫吴福康说:“到处都有不怀好意的人,看病要到大医院,小诊所有的是江湖游医,只会骗钱,不会看病。” 王燕听了很后悔,上次就来找王敏好了,王敏带他们到仁济医院。戴着大口罩的陈医生仔细检查了寿海的眼睛,又让他坐在一个凳子上,看眼前机器上的一个小镜子。最后,陈医生失望地说:“不行了,角膜完全损坏了,眼睛的玻璃体也流光了。” 王燕不懂:“什么是玻璃体流光了?” “就是眼球瘪了。” 王燕如挨了惊天霹雳站立不稳,王敏赶紧扶住姐姐,她悲伤地问:“看不好了?” “可能。” “那怎么办?”王燕像在问医生,又像在问自己。 陈医生给眼睛做了清创、上药的工作,最后粘上白纱布块,接着说:“用了药,眼睛慢慢就会消肿了,过几天不疼了,纱布就可以拿掉。” “还要再来吗?” “不用再来了。” 从医院出来,王燕对王敏说:“不要复诊,我们就谷气(回家)了。” 四五天以后,寿海的眼睛不疼了,吃过早饭收拾完,王燕坐在凳子上,把寿海叫到跟前,小心翼翼的去揭粘白纱布的几根橡皮胶条,她急切地想看到挡在纱布后面的那颗黑亮的星星,纱布拿掉的一瞬间,她的头像被重物击打,人差点晕倒,黑亮的星星不见了,清澈的湖水不见了,只有一片干涸的小沼泽。 “这个眼睛看不见东西了。”寿海说,他痛苦地哭泣起来。 王燕的头昏昏沉沉,儿子的哭声似震耳欲聋的惊雷,脚下的地比水还软,她的心撕裂般的疼,她紧紧的抱住儿子,泣不成声。她悲痛内疚,后悔没有早点养条狗看家,后悔贼跑时没抓住儿子,如果不让他去抢大衣,也不会被贼用灰迷了眼睛,那灰中一定有毒。一双漂亮乌黑的大眼睛,如今只剩下了一个,另一个没有了,只剩下凹陷的小坑。他还是个孩子,才六岁,人生还没有开始,他以后要上学、长大、工作、结婚、生子,要一辈子面对人们异样的目光,要一辈子面对一些人的歧视和嘲笑,这是多么悲惨和不幸啊!老天爷,你把我的一只眼睛换给他吧!王燕在心里悲伤地诉说着,泪水湿透了衣衫,小黄狗紧紧地贴着寿海的腿站着,它静静地陪着难过的母子二人,不时哀伤地抬起头,默默审视小主人新的模样。 这天上午,乌云滚滚向南,草木烟雨微寒,村子里的狗没有叫,只有树上的鸟在哀鸣。 王燕的口袋里装了两块银元往街上去,儿子快上小学堂了,他想给儿子买副眼镜戴上。寿海已经好几天不肯出门,不敢照镜子,常常坐在小凳上流泪,心事重重地不说话。 王燕安慰儿子说:“不幸中也还有幸,坏人伤害的是眼,没伤害手脚,有手脚,能干活饿不死。” 儿子难过地说:“我愿意腿不好眼睛好。” “人身上腿最重要了,有腿才能行走干事,才能获得食物,腿好遇到危险才能逃跑。” 她给儿子讲司马迁、左丘明、孙膑身残志坚的故事,讲神话传说中遭厄运而不屈的英雄,苦口婆心鼓励他。她的话儿子听进去了,这几天情绪好些了,肯出去玩了,这让王燕感到欣慰。 她快走到乡公所门口时,商中明从里面出来,王燕一眼认出贼偷去的貂皮大衣穿在他的身上,最下边的一个扣子被寿海抢夺时拽掉,留了一个灰线头在上面,商中明说:“寿海娘,你来得正好,苟乡长要找你呢,快进去吧。” “他有什么事找我?”王燕一怔,觉得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有好事。 “你进去不就知道了。” 苟乡长正站在院中和一个女人说话,见王燕进院,便叫那女人先到屋里去,他转脸对王燕说:“刚要让商保长去叫你,你就来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找我有什么事啊?” “张裁缝到你家拿东西,你儿子推他,他的腿摔伤了,他看病花了十块大洋,这钱得你家出。” 王燕觉得可气又可笑:“苟乡长,你不是开玩笑吧?他到我家偷东西,摔坏了腿,看腿伤还要我家给他拿钱?” “我和你开过玩笑吗?如果他是自己摔伤的,自然不要你家出钱,可他是被你儿子从楼梯上推下去摔伤的,你自己说,这钱该不该你家拿?” “我儿子的一只眼睛还被他弄瞎了,他应不应该赔?” “怎么弄的?” “他用灰撒的,迷了眼,没看好。” “好,如果能有医生说,你儿子的眼睛是被那把灰弄瞎的,我再让他赔你,现在你先把他看腿伤的十块大洋出了再说。你不出,他要住到你家去不走,我可不管了。” 王燕气得脸变了色,愤怒地说:“偷东西还有理了,还有没有王法?” “别说没用的了,三天之内你交十块大洋到乡公所来,我还有事。”说完,苟乡长转身进了中厅,随手关上了灰色的小方格子木门。 王燕看着周围高高的墙壁,仰头看看乌云遮蔽的天空,欲哭无泪,她受到的欺凌、伤害和种种不幸,如一块巨大的痛苦之网笼罩着她,她挣脱不开反越缠越紧,她一双泪眼看着黑暗的天空。 她在心里悲愤地问苍天:老天爷,你的眼睛也瞎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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