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理登记地块要坐船过河到汉阳府衙去办。清晨,黎禾走出布店来到汉水边,驻足停下。远眺晴空万里,近感微风习习,扫了一眼鳞次栉比的船帆后,黎禾朝着自家码头走去。码头上停泊着自家的一艘大帆船、三条小船。泰来布店的船务管事宋水生驾一小船载上黎禾、赵心晓,朝对岸汉阳府北门方向驶去。其间,黎禾吩咐宋水生准备好本月到苏州府进货的大船,明天出发。
进到汉阳府衙,黎禾找熟人童青帮忙说话。童青说是老家主童透的亲戚,十年前来到汉口投靠童透。童透利用各种关系,通过告纳,捐银二十两让童青成为汉阳府典吏。童青当时十七岁,先是跟着各房老吏学习,后是专在刑房做典吏,无论做什么他都有股使不完的劲,平日里除了当值,就是读书练枪,没有闲过。童青前年通过了县试考核成为童生,于是充任府堂典史,在知府大人身边行走。
童青说:“找我什么事?”
黎禾就把花楼街东边地块的事说了一遍,要童青帮忙在官府进行登记。童青引他们到府衙户房,对户房头目崔瓦玉说黎禾是他亲戚。崔瓦玉听完请求后说道:“不巧啊,那块地今年二月已被商户胡大员外胡双华家登记了。”
胡双华是住在黎禾家下头一里地左右的鄂省第一大商户,他家主要生意是船运、造船。早年胡双华祖父随朝廷内监郑战五下西洋,立功受奖良多,也见了世面,后回家乡汉阳经商,成为巨富。
黎禾心想,英雄所见略同,看来花楼街附近的地是块宝地。黎禾问道:“崔户书,胡家拿了多少地,有没有剩下的?”
“拿了五百亩。”崔瓦玉说,黎禾认为没有那么多。
“是这样的——”崔瓦玉说道,“现在看只有三百亩,水下还有二百亩。”
黎禾疑惑道:“水下?”
崔瓦玉解释道:“现在是秋汛,看不见。水退了,花楼街东边不就是地了。”
黎禾说:“每年被水淹几个月,也不好做什么事啊。”
崔瓦玉说:“省衙可能在三年内拨银修筑汉口堤防,到时,汉口低洼处就不会被水淹了。”
“如果这样,崔户书,我们也要个几百亩,看行吗?”黎禾说。
“童典史的亲戚,当然行!”崔瓦玉回道,“你看这样吧,十月份水退尽了,在胡双华家登记的地块东边芦苇荒滩划个二百亩,你们用竹篙子圈起来,我这里作为滩涂之地给你们进行登记,可三年不征税。”
“好,太好了!”黎禾说道,“多谢崔户书……要不找个凉快的时间,先吃个饭,请崔户书赏光,童青作陪。”
崔瓦玉、童青应允。回到家,黎禾喝了点水、歇了口气,然后把程知雨叫到厅堂。黎禾告诉程知雨本月到苏省苏州府进货的事,说这是自己第一次带队前去,吩咐程知雨多操点心。
稍后,黎禾又在想,布坊基本上不赚银钱,人却有一百多号人,参差不齐的,下一步怎么发挥这些人的作用呢?算了,老家主讲过,储备一些人总是有用的,还是先放着,也听一听庄先生意见,再找个时间去一趟布坊看一看。
庄源傍晚过来,谈了用人的问题。说道:“家主是秀才功名,我们布店理应在经商之中大量使用识文断字之人,让外界看到我们儒商的内在本质。而且,使用识文断字之人还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大大减少办事的成本。”
黎禾表示同意,吩咐庄源加大力度,为布店尽快多培养识文断字、能写会算之人,同时,推荐在家塾学习的聪慧之人为生意所用。庄源点头,说道:“家塾学习的多是丫头,聪慧之人也基本上是这些丫头,丫头要结婚嫁人,今后为布店所用的时间较短,建议家主以后收养一些男童进行培养。”
稍后,黎禾问了程知雨明天出行的准备情况,吩咐孙小卷带上夫人童丽清好的自己衣物用品,提早上楼搂着童丽睡去。
次日早晨卯正时刻,黎禾和程知雨、小卷,以及宋水生管事、十余名船工水手乘大帆船顺水东下前往苏州府。昨天下午,程知雨按惯例到商户雷光梅的米行,装船四百石鄂米,代运到苏省江宁府,以收取运费抵减空船航行的费用。
第四天中午抵达江宁府,卸米收钱继续前行。此时江面宽阔,风劲浪涌,船挂满帆,速度加快。经运河,晚上到达苏州府,船径直驰向顾家码头,落帆停靠下来。
顾家是苏州大户人家,有万亩良田、百家铺面、二十余家纺织印染工厂,佃农过千户、雇工达四千余人,还办了一所书院,学生近千人。顾家老家主今年八十有二,人称顾老先生,他的正妻生有三个儿子,皆有大出息。顾家老大叫顾先,嘉康元年进士及第,一甲榜眼,现为当朝内阁大学士、刑部尚书。顾家老二叫顾野,曾官授黔省布政使,后因病辞任,回籍颐养。顾家老三叫顾流,现任晋省太原府知府。顾家田亩、铺面、工厂暂由在家的老二顾野掌管,因顾野身体不好,家中许多事都交与顾野儿子顾卓打理。
汉口泰来布店是顾家在鄂省的大客户,已往来二十多年,彼此比较熟络。这次除进货外,因要求见顾家主人,需送正式拜帖。黎禾指导程知雨书写,言汉口黎禾谢多年提携之恩,恳赐经营之道,今到苏州府,聆听教诲云云。写毕,拜帖交小卷送到顾家。
顾家回复明日下午申初时刻相见,顾卓接待。
临行前,黎禾小睡一会。待醒来,黎禾起身洗漱,然后指派几个水手,先从船仓里拿出带泥汉阳鲜藕洗净,拣一百斤放入一个箩筐,再从船仓木桶水中取出一百斤活武昌鱼放入另一箩筐,叫上四个力大的水手,两两用扁担穿绳抬起两个箩筐,一起前往顾家。
到了侧门,早有顾卓的管家在等候。顾卓的管家叫方同光,年方三十左右,他说道:“顾野二少家主正在厅房会见江南几个大儒,还请移步顾卓公子书房相会,见谅!”
黎禾表示不妨事,接着他指着两筐东西说道:“这是鄂省土特产,不成敬意。”
方同光道谢,然后,他转身对跟着的小丫头说道:“领他们到厨房,交与管事老肖,再吩咐老肖赏给抬筐的四人每人五十文。”
黎禾和程知雨、小卷跟着方同光走了进去。一会儿小桥,一会儿秀峰,一会儿水榭,一会儿曲廊,一会儿洞门,一会儿亭子……
约莫一刻时间,到了顾卓书房。顾卓起身相迎,说道:“黎家主玉树临风,我等仰视!”
“顾公子儒雅清新、大度洒脱,我等楷模!”黎禾说。
寒暄一阵,顾卓、黎禾分主客坐下,丫头奉上茶水。
“书房有点乱,在这里接待你们,怠慢了。”顾卓说道,“你们也太客气了,还带了武昌鱼、汉阳藕,在此谢过!”
黎禾看着满屋子的书笑了笑道:“见到书,感到亲切自然,不生分。藕是新藕,你们尝个鲜!武昌鱼嘛,主要是送你家小公子吃的,小公子不是喜欢吃武昌鱼吗,让小公子饱口福是我们乐见的事。而且,吃武昌鱼能使人聪慧、博闻强识,多吃武昌鱼说不好小公子二十几岁就考中举人呢!”
顾卓说:“小儿顽劣,不思读书,今年八岁了,千字文还不曾背下。我父亲说我教子无方,要我严厉一点,该打屁股的就打,不必姑息,否则不成器。唉!我觉得玩乐是小孩天性,你不让他玩乐,成天要他读书写字的,违背自然法则啊。再说,只有读书,金榜题名才算成器?”
黎禾说:“读书是正道,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人生大幸,自古到今都是这样,没有例外。”
顾卓问黎禾为何义无反顾放弃学业选择经商,黎禾说道:“一次比一次考得差,没办法突破了,而且,心也静不下来了,故退而求其次选择经商,也减轻我夫人的压力。”
顾卓说:“那你的小孩子呢,今后是读书入仕,还是接你家衣钵经商?”
“当然是读书入仕!不过,我现在还没儿子。”黎禾说。
顾卓认为黎禾有儿子是迟早的事,读书要早作打算。黎禾说道,“可是,我们那里读书环境差,汉口几十年了还没出现一个举人,天荒之地呢。”
顾卓说:“你有了公子,可把他送到我这里,在我家与其他小儿作伴一起学。我们这里学风浓郁,师资强大,中举可能性大。过来学习十年,长大再回到汉口参加童试、院试、乡试,定能脱颖而出。说真的,别客气!”
黎禾说:“还可以这样弄啊,倒是一条捷径,到时再说吧。”
“这次来主要是三件事。”黎禾接着说道,“一是例常的采办布匹,二是我来与你们相识,三是请教经营之道。特别是经营之道,怎样多赚银钱,望不吝指教,感激不尽!”
顾卓说:“采办布匹之事,明日一大早可由方同光和程知雨去办。以后,程知雨来就和你亲来一样,没有区别。经营之道呢,倒没什么可说的。”
“你不说,是把我们当外人看了。”黎禾说道,“也难怪,我俩初次见面,的确不是很熟。”
顾卓说:“你别这么说,你我虽初次见面,但彼此都是读书人,都是秀才,有很多共同语言呢!”
停顿一下,顾卓接着说:“不如我们交流一下今年的乡试,你看如何?”
黎禾表示在商言商,不愿重提落榜的难过之事,又说道:“现在,经营之道对我来说非常紧要,还请顾卓公子不要把我当外人,细细赐教于我。”
“经营之道谈不上,我说点感悟,不见得对,你参考。”顾卓说。
顾卓喝了一口茶,说道:“简单讲,就是你的商品好,进价低,售价高,销量大,时间长,才能多赚银钱。当今有一款布料就是这样的好商品,但我们这里没有。”
顾卓咳了一声,继续说道:“海外西方几万里远的西洋有个国家叫鹰鸡里,他们纺纱机、织布机比我们先进很多,产布既多又好,用船运到我们这边,价格比我们的还便宜。他们的布料细密柔软,做成衣服穿着舒适,而且耐穿,布料染色均匀鲜艳、不易褪色,比我们的粗布不知好到哪里去了。你说经营这款洋布,不就是一本万利吗!”
黎禾说:“是啊,就卖现在的价,成本又低,再加点量,那就大赚了。不过,这么好的事,怎么不见端倪,洋布市面上少,你家也不多啊。”
顾卓说:“官府不让外国船只进来,外国许多好物品进不来。我们也是仰仗几艘海船,借官府征派,往辽东运粮食、衣物的回程之际,间隙到台湾岛的鸡笼港弄一点回来,量不大,所以洋布没有形成大的气势。”
“不过,你放心。”顾卓接着说道,“这回你们可以带几匹洋布回去,投放汉口试一试,保准一售而空。”
黎禾说:“量少不管用,也赚不了多少银钱。”
顾卓说:“走量的话,你们可多进一点印好的花布。我们印的布是仿鹰鸡里国的,比原来的和其他家的都要好。你们以后就多经营我家花布,减少粗布的量,这样,可以多赚银钱。”
“那我家布坊怎么办?”黎禾说道,“你家布工厂那么多人,是怎么处置的。”
顾卓说:“布厂以后逐步转为印染,再就是直接做衣裳卖。西洋他们开始用机器缝制衣裳了,我们学他们不会错。”
“做衣裳我们可以学!”黎禾说道,“还有什么门道?”
“当然有——”顾卓说道,“西洋有种自鸣钟,是专门用来计时的,奇巧之致,不过就是太贵,一台五十两银子,一般人买不起,你看你们弄不弄?再就是西洋自动的小玩具,上了发条会自己走,青蛙玩具还会跳,这个你们可以弄一些。”
黎禾想了想说道:“自鸣钟先弄一台,如果汉口那边有人要的话,再过来采办,代买代卖吧。自动小玩具进一些试试,好的话,下月再多进点。”
接着,黎禾问道:“做衣裳卖我还是没想清楚,大家一般都在家自己缝制衣裳,直接去布店买衣裳少之又少,这个门道会不会赚不到银钱?”
顾卓说:“你先把衣裳做的漂漂亮亮,自然有人来买,再就是要有人穿出来,让人看到,好的衣裳是不会被冷落的。当然,我们要先投入,先赔钱,等买的人多了,形成了气候,水到渠成,自然就可赚银钱了。想要生意做大,就不要锱铢必较,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先投入,后收获,这也是生意做大的经营之道。”
黎禾说:“说是这样说,但我们总怕投出去没收获、亏损了,把生意办砸了,几百号人吃不上饭,想着都头疼,有时候觉都睡不着。”
顾卓说:“其实你不用焦虑,都有现成的成功之道,照着学就可以了。西洋的鹰鸡里国,还有蜥半牙国、蚁瘩里国等,他们的商业和工业领先我们至少一个甲子,他们满世界做生意,赚的盆满钵满,他们怎样去做、做些什么都形成定制了。我家现在主要学他们,你们呢,学我家就行了,不用多操一份心。再就是看远一点,不要把银钱看的太重,有时银钱会绊住你,让你走不动。”
黎禾说:“是啊,我们就是把银钱看的太重、私欲太多,太庸俗了,与天理不合,商人重利,没办法。”
“不对!”顾卓打断道。
黎禾这句话似乎绊动了顾卓一根敏感的神经,顾卓瞬间严肃起来,接着讲起了道理:“我认为天理就是吃饭穿衣,不是什么别的东西。人人都有私心,而私并非罪恶,私是人的心,无私则无心,无私之说者,皆画饼之谈。因此,天理、私欲不存在善恶之分,也不存在所谓的义与利,能谋利者就是正义……”
黎禾觉得顾卓讲偏了,急忙打断道:“顾公子,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哎呀!只顾说了,到吃饭的时刻了。”顾卓说道,“走,为你接风!”
黎禾推辞不过,只得叫小卷回去告知宋水生,说自己不回来吃饭,晚饭要他们自行安排。
接风宴安排在宴会厅,菜品比较丰盛,有八个菜一个汤,还有浙省绍兴产的酒。顾卓敬酒,黎禾推辞不过,小吃一口,就觉上头。黎禾回敬,又吃了一口,头更加晕乎。吃完漱口,黎禾说要走,顾卓不让,说他话还没说完。黎禾只好恭维地说道:“顾公子你说的太高深,我有点听不懂。”
顾卓说:“反正吃了酒,我讲点通俗的,散散酒。”
黎禾、程知雨随顾卓、方同光又来到书房。丫头重新奉上茶水,顾卓说道:“就讲一讲我们这个世道姻联关系存在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