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雨、李爱文去苏州府进货回到汉口,家里的、店里的人都到码头去搬运新进的货物。看着进进出出的人,黎禾觉得与往常相比有点不一样。一是往常是傍晚到达,现在是船速加快,下午到达。二是往常牵头进货的人要过来回话,这次没有人过来。直到货物搬完,大家散去,李爱文才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带着哭腔说道:“家主哥哥为我做主!”
黎禾吃了一惊,问道:“出什么事了?”
李爱文哭道:“程知雨强行脱我衣服,还咬伤了我的那个胸……”
“哎呀——”黎禾喊叫一声道,“怎么会这样!”
话音未落,程知雨跑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在李爱文面前,带着哭腔道:“我错了,不是人,乞求爱文原谅。”
黎禾问怎么回事,程知雨说与李爱文同在船舱里,一时冲动,没能控制住自己,伤害了李爱文。童丽闻讯也来到跟前,似乎闻到血腥味,问李爱文道:“是不是咬流血了?”
李爱文点头,回道:“里面都染红了。”
“快!”童丽说道,“先处理伤口。”
说罢,童丽拉着李爱文上楼到卧室。黎禾对程知雨说道:“你就跪着反省吧!”
楼上,童丽脱掉李爱文上衣,揩去血迹,只见李爱文右边胸器上有一排深深的牙印,牙印伤口隐约地渗出血丝。童丽一时怔住,直到李爱文抽泣一声才回过神来。童丽要颖儿端来热水擦洗,又用盐水浇洗伤口,然后涂抹黎禾带回的外伤药膏。童丽拿来自己的衣服给李爱文穿上,说道:“过个七八天就会痊愈,不用担心。”
这时,楼下传来李嬷嬷的打骂声。李嬷嬷用柴火棍抽打跪在地上的程知雨,打了几下,黎禾喝令住手。接着,黎禾派人叫里老庄源过来,然后说道:“李爱文要我替她做主,李嬷嬷你有什么意见或想法。”
李嬷嬷迟疑一下,说道:“一切遵照家主意见。”
待庄源进来,童丽下楼,黎禾说道:“这个事情,于公来说是强奸未遂,要判杖责一百,再流放三千里。这样,程知雨可能小命不保。于私来说是不愿看到有人丢命,造成里甲震动。按照旧例,这样的事也可由里长出面进行调解,消弭纷争。”
庄源说:“里长所言极是。送官虽然撩撇,但后患无穷,最后的结果也超出了惩罚的初衷。我建议此事由里长进行调解。”
童丽说:“程知雨侮辱女子的行为极其恶劣,必须严惩,不然,就会助长这股歪风蔓延,也会让我们布店的女子不敢再出去办事。既然送官可能送命,我建议我们动用私刑惩处程知雨,让他引以为戒,警示他人。”
黎禾想了半天,又问了庄源,然后说道:“程知雨诚恳道歉,赔偿李爱文二两银子。李爱文父亲当众抽打程知雨嘴巴十下,作为惩罚。”
稍后,黎禾叫来黎前芹、赵翰君问道:“当时是个什么情况,你们怎么不劝阻?”
黎前芹回答道:“当时是晚上,我们两人和程大哥、爱文姐在船舱,突然,程大哥像疯了一样,缠住爱文姐,手撕爱文姐的衣服,爱文姐喊‘救命",我们上去拉,程大哥吼着要我们出去,我们就出去到了甲板。”
赵翰君接着说道:“我们赶紧找宋管事报告,他叫了几个水手一起下到船舱,救了爱文姐。”
黎禾“嗯”“嗯”两声,然后岔开话题道:“年末事情较多,你们要多做一点,多多磨练自己……好啦,你们下去吧!”
年末的事情的确较多,腊月初一,天还没亮,黎禾就醒了,想到本月要做的事,睡意全无。一算有七八件事情,不禁又去考虑怎么去做……
吃完早饭,黎禾叫来程知雨,说道:“你与爱文之事已经过去,不要再去纠结,生活还须照旧转动。本月须提前到苏州府为年关进货,主要进绸缎、洋布、顾家的布,各占三成三,带黎前芹、赵翰君前往,明天清晨出发。”
程知雨点头,黎禾不放心,又说了一些宽慰的话。程知雨听罢,露出苦涩的笑容,说道:“知道了,我会跟从前一样的!”
程知雨离去,赵心晓过来说道:“里甲轮换之事你可想好。”
原来昨天下午府衙来人通知,今年的甲首、里长轮换,在腊月初七、初十之前分别完成,要求一应操作遵循典章,相应底单送府衙吏房存查。
黎禾说:“与往年不同,今年的轮换,府衙专门提了要求,搞严了,那我们也得正儿八经地办。甲首轮换我看先拟一个告喻发到各甲,告知怎样操作,何时完成,还有,一定要报送底单。”
说罢,黎禾派人去叫庄源,接着又说道:“里长今年应轮换到本里的金大户,我们上门,说服他让出,推荐我任里长,立下字据。然后,召集本里十大户、各甲甲首进行推举。”
庄源进到厅堂,问有何事。黎禾把甲首轮换之事详细告知庄源,要他写一个告喻。庄源进书房撰写,黎禾与赵心晓继续商议。正商议之际,府衙的一个衙役走了进来,交给黎禾一份文帖,丢了一句“限时完成”的话,转身离去。
黎禾看了一遍文帖,说道:“这是府衙户房布置的,两个事情。一个是核定户籍,内容有户主姓名、年龄、居住位置、房产、从业、本年缴纳税赋、子嗣情况,本月二十之前完成。二个是清缴税赋,要求今年的税赋不低于去年,至少持平,本月二十五之前完成。”
赵心晓说:“都是麻烦事,特别是清缴税赋,今年发了大水,税赋是减少的,怎么能与去年持平。还有核定户籍里面有个本年缴纳税赋的内容,要与清缴税赋一致才行,但府衙要求两个事项的完成时间不一致,各甲各户报上来的多半不一致,这样报到府衙经不起比对。”
黎禾一时理不出头绪,说道:“先传到各甲再说。”
于是叫来波儿、慧儿,吩咐她们把府衙的文帖各抄写五份,每份的末尾写上各甲在本月十五、二十日之前分别交本里集中上缴府衙的字样。
这时,庄源走出书房,将写好的告喻交给黎禾。见波儿、慧儿抄完,黎禾对她俩说道:“左以都正规处置,你们把庄先生写的告喻也各抄五份。”
波儿、慧儿接着抄写,抄完又把所抄的文帖、告喻相互核对一遍。黎禾说道:“波儿、慧儿你们两个即刻把文帖、告喻一起送到各甲,三个事项的完成时间要对各甲首强
调一遍,不得延误。”
波儿、慧儿收拾好文帖、告喻离去。黎禾示意接着商议事情,赵心晓说道:“进入腊月,偷盗之事日渐增多,各甲还应加强防范,民壮也应加密巡逻。”
庄源说:“近期里甲纷争也有所增加,找我调解的较多,各甲应先行调解,不要一股脑上交里老。”
黎禾说:“偷盗之事是得加强防范,我们布店自不必说,里甲的防范要周宗敏晚上三更增加一班巡逻。里甲纷争没经过甲首调解的坚决退回去,小纠纷也无需理会。”
三人商议一阵,黎禾抬头看看天色,说道:“时候不早了,我和心晓去找金大户商量推荐我任里长之事。”
金大户排在本里的十大户之列,做毛皮生意。来到金大户家,寒暄毕,黎禾说明来意,请求按往年惯例予以支持。金大户看着黎禾半天不出声,赵心晓急道:“金大户你倒是说个话啊,是推荐我家家主任里长,还是有别的意见。”
金大户踌躇一阵,说道:“这个,按典章,里长应轮着做。我的意思是风水轮流转,这次轮到我的话,我想干一下试试。”
黎禾说:“不错,按典章是轮着做,但一里之地,一百多户、一千多人,催办钱粮、编造户籍、分派徭役、维持治安、调解纷争、里甲营造诸事繁杂,上下都要沟通,费时费力,亦耗费人力物力,望金大户三思。”
“我家也有三四十人丁,抽几个出来做这些不是难事,你不必替我担心。”金大户说。
赵心晓说:“有的事做起来难度较大,不能按照府衙规定的时限完成,轻则被府衙申斥、罚钱,重则更换里长……”
金大户有点生气,打断道:“更换我时你们再接任,好不好!”
瞬间,三人不再作声。过了一会,黎禾开口道:“既然金大户决意轮当里长,也行。按照府衙的通知,本月初十要把推举里长的结果上报吏房,我们初九下午在金大户家召集本里十大户、各甲甲首进行推举,我负责通知。”
“好!”金大户说。
大家沉默一会,黎禾说道:“那我们告辞。”
路上,赵心晓说道:“我们不能这样轻易放弃,要想办法。”
黎禾问:“有什么办法?”
赵心晓答:“找府衙出面干预,直接指定里长。”
“这事归府衙吏房管,我们平时交往不多,突然请人家帮忙不会成事的。”黎禾说道,“况且,这次强调要按典章办,府衙肯定会坚持轮换的规定。”
赵心晓说:“还有就是让十大户、各甲甲首不推举金大户,让金大户知难而退,转而推举家主。”
黎禾站住,陷入思索之中。赵心晓接着说道:“只要晓以利害,他们会选择家主的。”
黎禾“嗯”了一声,觉得有道理。
午觉睡得不踏实,黎禾还在想里长轮换之事。迷糊之中,就听到钟孝荃求见的声音传来。
到厅堂坐定,钟孝荃说道:“上午送来的文帖、告喻都看了,我现在关心的是甲首轮换,怎么操办,请里长姐夫指教。”
黎禾咳了几声,说道:“要按典章办,留底单,正儿八经地办。第一步,要让轮到当甲首之人让出,推荐你任甲首,签字画押。第二步,召集除你之外的、官府认定的九户聚在一起,推举你担任甲首,立下字据。第三步,把签字画押的单子、立下的字据交给我,我报府衙就行了。”
钟孝荃瞪大眼睛,看着黎禾说道:“说的条理清晰、准确明了,我真是够学!”
两人又闲聊一阵,钟孝荃告辞。待到初七,看到第三甲送来推举钟孝荃为甲首的底单,黎禾松了一口气。晚饭前,各甲推举甲首的底单全部送到,黎禾仔细看了一遍,发现第七甲甲首换了人,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厅堂外一人高声道:“第七甲新甲首王培培拜见里长!”
黎禾说:“新甲首请进!”
王培培今年二十八岁,做纸张生意,进来对黎禾施礼道:“做甲首第一遭,没经验,请里长多多指教。”
黎禾还礼道:“王甲首年轻有为,为人干练,定会做好本甲事务的。这个,你们甲的这次甲首变动,是个什么情况。”
“与里长相比自惭形秽,今后还要百倍努力。”王培培说道,“甲首变动呢,原因是老甲首自今年发大水后,生意大幅下降,一直没缓过来,伙计也散了一大半,做甲中事务力不从心,他推荐我,各户也赞成,一致推举我为甲首。”
黎禾点头,王培培接着说道:“甲中事务还是蛮复杂的,这次核定户籍、清缴税赋两个事项我就不知从何下手,还望不吝赐教。”
黎禾正要回答,赵心晓走了进来说道:“有个情况要告知王甲首,本月初九要推举里长,那个金大户不肯让贤,他想轮当里长,如果他被推举为里长,这个核定户籍、清缴税赋之事就由金大户说了算,我们就会说了不算。所以,请王甲首去请教金大户为好。”
王培培怔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地说道:“知道了、知道了!我表个态,我坚决以黎里长的意见为意见,站在黎里长这边。再就是要事不过夜,我现在马上去找金大户问询两个事项怎么弄。”
黎禾连忙说道:“感谢,感谢信任!”
王培培离去,黎禾问赵心晓道:“与其他大户、各甲甲首联系情况如何?”
赵心晓回道:“这些天来找里长问询事情的大户、甲首较多,都被我拦在前院,告知他们推举里长之事,请求他们支持一下,问询的里甲各项事情我要他们去找金大户。没来的两人我也上门,告知情况,请求给予支持。”
黎禾点头,赵心晓接着说道:“我要周宗敏停止民壮巡逻,庄先生的调解我也要他暂停,里甲修路填坑全部停工。有反映情况、表示不满的,我要他们去找金大户。”
这些天金大户家有点热闹,登门找他的人络绎不绝,都是问询、反映、建议里甲的事情。
一些甲首问他本甲十户之外的户籍怎样核定,本里的十大户户籍在本甲的又如何核定。另一些甲首问他居户子嗣生子后单独立户是算在居户名下,还是算为新户,居户的伙计生子立户又算什么。还有一些甲首问他“主户”“客户”与这次核定户籍有什么关联,“客户”是否要含在“主户”里面。
对清缴税赋
,一些大户、甲首反应强烈,说今年发了大水,上缴的税赋怎能与上年持平,指责官府瞎搞一气。对偷盗情况增加,大户、甲首、居户也反应强烈,请求金大户提前介入,保境安民。还有,请求金大户出面调停纠纷,在过年前把路修好、坑填平。
金大户笑脸相迎登门之人,小心应对,但由于问询之事没有答复,反映问题不能解决,所提建议难以被采纳,大家不免失望而归。金大户也觉得无所适从,浑身不舒服。
腊月初九上午,府衙来人通知,明春岁修江堤征派九十七人,正月十八在汉口第一百零二里集中。黎禾想了一下,对赵心晓说道:“我们去金大户家,一来转告这个通知,二来最后争取一下,取得金大户的配合支持。”
见到金大户,黎禾先通报明春岁修江堤征派九十七人之事,金大户木然地点了一下头。静默一会,黎禾直截了当地说道:“希望金大户以维护本里的稳定、繁荣、和谐大局为要,推荐我继续担任里长。我会一如既往做好各项事务,造福本里。”
“如果我不答应呢。”金大户说。
赵心晓说:“没关系,按照官府的告喻,你现在只是一个按顺序被推荐的第一人选,还要经过推举程序,推举人数过七成方可成为里长。”
金大户说:“口头告喻不能替代典章吧。”
“这个话你可跟官府去讲。”赵心晓说。
稍停顿一下,金大户说道:“那我还可推荐别人。”
赵心晓说:“推举人数没过七成也成不了里长,你还可继续推荐,直到从十大户中推举出里长为止。”
金大户有点激动,说道:“万一推举我的人数过了七成呢。”
赵心晓说:“推举人为十个大户、十个甲首,共二十人,支持你的最多有两人,加你为三人,你应该清楚。”
大家静默一会,黎禾说道:“我觉得我俩都是大户,有头有脸的,这个事最好在下面协商好,不要在大家面前出现纠纷,撕破脸,这对你、我,还有本里的和谐稳定非常重要。金大户,你说呢。”
想了半天,金大户方说道:“我——推荐黎禾任里长,立字据为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