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饶命啊!”
一听说灵寿君要放火烧殿,那些僧众一齐跪下,哭天抹泪道:“万万不可啊,此寺乃是僧众于百年间慢慢修筑而成,万不可如此!”
“既然如此,那还不快说!”灵寿君厉声大叫。
众僧跪地道:“小僧实在不知啊!”
灵寿君大为恼火,当下举起双锤便要去打僧人。摩昂连忙上前拉住灵寿君:“灵寿,休动手!且莫伤人!再与我审问一问!”
众僧们磕头礼拜,哀告摩昂道:“老爷饶命!我等委实的不曾看见主持。实在不知道他身在何方。”
摩昂皱起眉,觉得和尚们的话不像是骗人的。可是周屿安、驺虞连同那个主持一齐消失,这事实在是蹊跷。
他忖量半晌,问道:“你这里可有甚么妖怪成精么?”
一个僧官战战兢兢答道:“我这里正东南有座荒坟,听人说那坟包上有个大洞,洞口有缸口那么大,想来应该有什么精怪居住。”
“此地离这里有多远?”龙女显得急不可耐。
“只有二十里。”
“走!”龙女叫了一声,口中霎时发出一声悠长的口哨。随着口哨声响起,她座下那只青鸾连扇双翅,如飞箭般从佛殿顶上掠过。
与此同时,灵寿君已动身去引坐骑,姬怀尘也进了房内去拿包袱。一行人整装待发,准备去寻周屿安。
摩昂蹙起眉,教道:“把那条细犬放出来,寻人!”
龙女闻言,旋即抖动右臂那大红的衣袖。一缕缥缈的清气从那衣袖中飘出,在空旷的庭院中划出一道云流龙行的烟迹,然后缭绕着龙女的身躯,在她脚边化作一条黑色的细犬。
与此同时,姬怀尘递来一把周屿安常用的拂尘,龙女接过,放到细犬的鼻子下,让它嗅了嗅周屿安留下来的气味,口中呼哨。
那细犬把鼻头贴在地上耸了几耸,双耳陡然一立,转身朝着南方狂奔而去。
“快跟上!”
姬怀尘叫了一声,翻上望天犼。
龙女驱动青鸾,低飞着紧随其后,摩昂、灵寿君、姬怀尘也都驱兽驾云地纷纷跟了过去,在街上构成了一道奇妙的队列。路上的行人纷纷驻足,对着几人磕头作揖。
周屿安躺在一张榆木桌板上,胸口微微起伏,鲜血渗入了身下桌板的木纹,让其纹理变成了暗红色。
石洞的洞顶寒气凝结,渐渐形成了一滴水珠。水珠沿着粗糙的石壁快速滚动,最终滚到一处略微突出的石尖上,然后从上悄悄滴落。
这滴水珠在空中滚了几番,恰巧落在周屿安的眉心上,溅起一朵渺小的花样。与此同时,周屿安突然睁开了凤目。
眼前的景象略微让他有些吃惊,周遭石壁如刀切一般,虽算不上光滑如镜,但也是平整非凡。远处数个洞口透着微光,通往某处——这是一座庞大的石洞。
周屿安回顾胸膛处,却发现那里并没有想象中的伤口与血迹,甚至连疤痕都没有。
“怪事,真是怪事。那和尚不知道使得是什么兵刃,居然能伤的了我——也不知道是谁搭救了我,不如先去那石洞里钻钻看。”
他翻身从桌子上爬起来,摸了摸身上,发现玉龙盘在左臂上、后腰上别的那柄紫微大帝的杏黄旗还在,便松了口气,矮下身形,钻入一处石洞。
其中的甬道不算宽阔,但也并没有周屿安想得那么狭窄,只是需要他稍稍低下头而已,不过这甬道内拐弯却不少。好在一条路到底,没有任何岔路,倒是让周屿安有些安心。
他的双目逐渐适应了黑暗,但心中仍有些提防,向前忽紧忽慢地走了越数百步之远。周屿安忽然眼睛一眯,看到前头有一束光亮投射下来,看来出口快到了,应该是个向下的出口。
他紧走几步,却发现出口窄小了些,又怕出口有什么危险。于是改趴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向前爬去。
当他从出口探出头时,一股幽香蓦地闯入鼻宫,花花的水声也袭人耳内,周屿安睁大凤目一看。只见雾气蒙蒙,在一团团的绿叶中根本分不清哪是藤萝叶,哪是其他树的叶子,只是隐约能看到一朵朵紫红色的美。颇有万绿从中一点红的意味。
原来这出口设在了石洞内的一处温泉旁,被藤叶遮盖,恰好是个隐蔽之所。周屿安爬出洞口,第一时间从后腰上抽出杏黄旗,变作四尺长短,虚持在自己身侧,以防可能的危险。
这杏黄旗是个宝物,能大能小,随心变化,周屿安平日里也不使用它,便将它变作巴掌大小,藏在后腰。此时在这狭小的地方也能施展开来,正是用得它处。
他向前走了几步,掀起一大片遮挡他视线的藤萝叶,闯入眼帘的,是一处阔约三丈,长有十丈的温泉。
温泉约有四尺深浅,清澈见底,泉底下咕嘟嘟地向上冒着白泡,热气腾腾,似锅中滚开的热水。
而温泉其中,几名女子正在水中泡着,一个个在水中推着水波、潦起水花的玩耍。
更要命的是,那几个女人谁也没穿一丝衣物。
当她们发现周屿安之时,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声惊呼,紧接着朝着周屿安大叫:
“登徒子!你快转过去!”
周屿安紧紧皱起眉,不转也不是,转过去也不是。他不怕这些女人对他下手,但从心底里又有些怀疑,犹豫再三,他最终还是没有转过身。
“我若转过去,你们对我下手怎么办?我目朝于天,你们快穿衣裳!”
说着,周屿安昂起头来,一双凤目紧紧盯在洞顶上。
“你,你混蛋!”
混乱中,不知是谁骂了一句。紧接着便听到一阵水花声,那几个女子从温泉中走出,身姿绰约,朦胧胧。都用丝绸做的薄衫半裹着身子,却无可奈何的露出了半边酥胸。
温泉边摆着两个描金彩漆的衣架,上面放着几人的衣裙,四个女子连忙跑上去换了衣物,转而看向周屿安。
“换完了么?”
周屿安的凤目依旧死死盯着洞顶。
“还没有。”
一个女子应了一声,却从一旁石桌上取了把小刀,狠狠一刀朝周屿安面门剁了去。后者听见刀刃破风声,连忙一躲,却被她将头顶插的木簪砍掉半边。
“好个女子!”
周屿安一把扭住了对方的胳膊,迫使她丢掉了手中的小刀。而这个时候他快速在对方的脸上扫了一眼,对方面容清秀,一头乌发作个垂鬟分肖髻,更显得她温柔大方。只不过此刻她双目怒视,气愤非常。
但只是一瞬间,他便将对方推到一边。
“呸!登徒子!”
对方恶骂了一声,转身与另外三人站到一起。
周屿安扭过头去,好奇地端详着这四个的年轻姑娘。
头一个女子鼻梁高耸,身姿婀娜。她身上穿着条葱青色的襦裙,外面套着件半臂。满头青丝被挽作个似单螺而非单螺的发髻,上面斜插着一只金凤衔草簪,看上去有二十三四岁,浑身散发着一种独特的魅力。
她的一双杏眼紧紧盯着周屿安,目光虽愤恨非常,但又让人心生怜惜。
周屿安转过目光,望向她身旁的另一个女子。
第二个女子脸庞生得小巧精致,身姿又娇小。穿一件槿紫色的窄袖衣,里面是白色单襦。头上发丝平分两股,对称用紫带系结成两大椎,分置于头顶两侧,又在髻中引出一小绺头发,乃是丱发样式。
此时她面色通红,不敢直视周屿安,显然是被人看了身子,羞得不行。
第三个女子姱容修态,举止恬淡安然。一袭雪青色长裙披在身上,贴身一件象牙白的小衣。头上的百合髻松散了些,反倒令她平白填了几丝慵懒。
“大姐,我早就说了,你都多余救他!”先前出手的那个女子愤愤道。
周屿安眯眯凤目,将杏黄旗收起,朝着四人深鞠一躬:“小子冒昧,不知此间乃是诸位洗浴之地,实在冒犯,万望诸位谅解。”
“要想谅解也行!”那个头上挽作百合髻的女子一摆衣袖道:“你自挖双目,我们便原谅了你。”
周屿安半吞半吐道:“这……恐怕有些强人所难了。”
“你不愿意?”
“实是难为。”
“那我便亲自下手!”
那女子叫了一声,快步走到周屿安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你混蛋!”
周屿安没有避让,而是任由那一掌拍在他的脸上。
“几位救我性命,小子如此实在是罪该万死。”
那女子丝毫没有停顿,在抽了周屿安一个嘴巴后,立刻从地上捡起那把小刀,用小刀顶在了周屿安的脖子上。
“你究竟是什么人?”女子的目光中尽是恼怒。
“行路人。”
女子眯起眼,把刀刃稍微用了力,重复了一遍:“你究竟是什么人?”
“行路人。”周屿安又重复了一遍。
“你找死啊!?”
女子叫了一声,似是恼火,又似是疑问。她将刀刃撤开几分——这是要发力将刀子刺入周屿安的脖颈。
“娇娘,住手!”那个二十五六岁的女人开口喝住了她。
“大姐!”那个叫做娇娘的女子并不想停手。
“我说了,住手。”
对方的态度很强硬,似乎有着无情的威压,迫使娇娘扔下了刀子。
女子慢步走到了周屿安身旁,慢慢绕着他打量着。襦裙上的白色荷花似乎散发着淡淡的幽香,令周屿安心旷神怡。
“你说你是行路人,行的是什么路?”
“正路。”
“什么正路?”
“除暴安良、斩妖除魔的正路。”
女子惊讶地看向周屿安,突然笑了:“你是周屿安?”
“正是。”
女子笑得更厉害了,对周屿安说:“你看上去也不像是凶神恶煞的夜叉恶鬼啊。”
“嗯?”周屿安有些不解:“我在你们之中已经被传成这样了么?”
他看得出来,这四位女子都是得道的妖仙,浑身上下并没有恶气,而且他刚才闻到了,这几人口中都是清香,没有吃人害命的那股浊气——这几个,必定是善妖。
“只有比这更玄的。”
说着,她走到石桌前,捧起茶碗,又小小啜了一口。她此时的举止恬淡安然,全然没有在刚才那咄咄逼人的凌厉气势。
“姑娘不害怕吗?”他眯起凤目。
“反正害怕也没用不是?”
女子呵呵笑了起来,“你杀得是吃人的恶妖,又不是我们,更何况我们还救了你的命。那我们还害怕什么呢?”
“大姐……”那个年岁最小的女子走到她身旁,揪住了她的襦裙。
女子轻轻摩挲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慰着:“小妹乖,这个道士不会对我们怎么样的。他是个好人。”
说完,她回头对那个最先对周屿安动手的女子道:“凰儿,你去带周道长去正厅,我们稍后便到。”
“哦。”
那个叫凰儿的女子不情不愿地走到周屿安的身旁,“走吧。”
说完,也不管周屿安,只顾着低头朝前走去,粉色的衣袖一挥,正好打在周屿安的道袍上。周屿安无奈地笑笑,慢慢跟上她。
“那个……对不起了姑娘,实在不是有意看见几位……”
在去正厅的路上,周屿安觉得自己应该对那几位女子道个歉。既然如此,就先从这个凰儿开始罢。
“你还说!”
凰儿面色潮红,抓着把小刀,恶狠狠地转头佯作要刺周屿安:“登徒子!我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
“是是是,是小子的不是了。”
周屿安苦笑了下,没再敢言语。
另一面,娇娘扯住那个被她们称为“大姐”的女子的衣袖,羞臊道:“大姐!你怎么这样啊,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我们几个都被那个登徒子看光了。”
女子叹了口气,安抚道:
“娇娘,大姐知道你们心里苦,都是未出阁的姑娘,让一个大男人看了,这叫什么事呢。可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杀他——他是上界派下来的人,我们拿他没办法。”
“那大姐,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呢?”小妹扯着女子的襦裙,显然还没从却才的惊恐中缓过来。
“先和这个周屿安谈谈吧——另外,叫兄弟们把那个秃驴带到正厅去。”女人摸着小妹的头,气势蓦然凌厉了起来。
温润的茶汤顺着咽喉滑下去,流进四肢百骸,带来滚滚热力。周屿安放下手中的白玉茶盏,长长从胸膛里吐出一口浊气。
四周很安静,几乎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一股幽香从石桌旁边的香炉内冉冉飘起,在石洞内随风飘动。先是缭绕在烛台与花草之间,又在几处各色纱帘上留连。
正厅被这些女人们装扮的简直不像是个石洞了。到处都是奇花异草,几处石柱上绑着纱帘,当放下时,正好能将正厅严严笼罩住。入目斑斓,清香萦身,亦然如仙家景致。
周屿安尴尬地看向对面,凰儿正对着他坐在那里,双目之间尽是愤恨。
“唔……你们是怎么救的我?我被那秃驴捅了个对穿,为何我身上连道疤痕也没有?”
周屿安不太好意思地开口问道。这是他一直想问的问题,不过先前时机不对,不好开口。目下只有他们两个,自然要问。
凰儿翻了个白眼,道:“是我弄风把你摄来的。你身上没疤痕是因为大姐帮你疗过伤了——不过你也是真笨,我大姐在寺里告诉过你要多加小心,你怎么不听?”
“你大姐告诉过我?”周屿安神色大异。
他细细一想,骤然回想到多闻寺内对他说“施主万万小心”的那位姑娘,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个姑娘便是你家大姐啊。数次救我,真是感激不尽……”
“感激不尽你还做那种事!”
凰儿一拍石桌,朝着周屿安狠狠地瞪了一眼。
“唔……”
周屿安尴尬地端起茶盏儿,又抿了口茶。空气中再次弥漫起尴尬的气息。
这时,两个膀大腰圆的妖怪带着个人走进来。那人穿着身僧服,被妖精用铁索捆着,此刻又被绑到了一根石柱上。
周屿安抬眼一瞧,乐了。
被捆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捅周屿安一刀的那个主持。
那个主持一看到周屿安与凰儿,立时挣扎了起来,眼中尽是恐惧。可那两个妖怪才不管他,四手翻动,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大姐说了,这个秃驴和我们有不共戴天之仇。一会儿要细细割了他。”
一个牛妖说着,从怀里掏出把尖刀,递给周屿安:“由你来动手。”
“嗯?什么?”周屿安不解地接过刀:“怎么是我来动手?”
“你不来我来。”凰儿说着,便要过来取刀。
“去去去,你不是有么?”
周屿安闪身避开,蓦然又生出了一股恶趣味。于是掂着尖刀走到那个主持的身旁,用刀子拍了拍他的脸,道:
“贼秃驴,如今还有什么好说?”
那主持一见凰儿和周屿安,便被吓得浑身打颤,一时没忍住又尿了裤子。此刻被尖刀拍脸,一感受到那铁器冰冷的触感,立刻又是一阵战栗。
看着那主持一阵战栗,周屿安顿觉好笑,于是继续吓唬他道:“不如一刀刀的割了你,我记得人间有种刑法就是这样,一刀刀细细割了你的肉,然而你还没有死,可以深刻的感受到那巨痛……”
“啧啧啧,想想可怕。”
“别杀我啊,爷爷,饶我一条狗命吧……”
那个主持哭丧着脸,哀求道:“我这条贱命不值钱,可别因为杀我这个蝼蚁,而损了爷爷的道行。”
“说的不错。”周屿安咧嘴笑了:“我不杀人——但是她可以。”
话音刚落,他闪开挡着主持视线的身子,露出身后的凰儿。
“贼秃驴!看刀!”
凰儿叫了一声,抬手就要去砍那主持,周屿安连忙扯住她:“哎,我就那么一说,你可不能真杀了他——姑娘家的,舞刀弄枪的像什么话。”
“说的对。”
周屿安话音才落,娇娘等人便走入正厅里来。
周屿安连忙走过去,对着为首的女子倒身便拜:“多谢大姐数次救我之恩。小子惶恐,惶恐。”
那女子呵呵一笑,连忙扶起周屿安:“总纂官莫要叫我大姐,叫我灵玉子便好了。”
“小子明白。”
灵玉子转头瞥向在石柱那里绑着的主持,厉声喝道:“你这个畜牲,老主持待你如亲子,你却反害了他命!今日,我便替老住持报仇雪恨!”
“娇娘!拿刀来!”
娇娘急忙递过一把解腕尖刀,灵玉子一把接过,抬手一刀剁去,恰恰劈在那主持脖颈。血如泉涌,那主持登时没了气息。
灵玉子的肩膀依旧颤抖着,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周屿安眯起眼,他看得出来,刚才灵玉子那一刀砍过去,尖刀险些脱手。这一切都表明,她是第一次杀人,紧张的很。
周屿安走上去拍了拍她的肩膀,适应她不要太过激动的同时,从她手中取过了尖刀。
“一刀杀了他,便宜他了!”
娇娘朝着尸体恶狠狠地啐了一口,一跺脚,走到一旁去了。
周屿安悄悄跟上去,他有些好奇,想弄清楚事情的原委。于是凑到娇娘身旁问道:“娇娘,你们和这个主持有什么仇?”
“你问这些干什么?”
娇娘皱起眉来,警惕地上下打量着他,说道:“我们杀了人,难不成你要因为这个来让我们抵命、做你升官儿的垫脚石?”
周屿安连忙摆手:“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娇娘,不许这么对总纂官说话。”
灵玉子的眼神恢复了清明,她迅速整理了下衣裙,对周屿安款款欠身道:“请纂官微移玉趾,随我来。”
说着,她兀自走向前方,为周屿安引路。那风华绝代的背影,不禁让周屿安也有些把持不住。
细犬放足猛跑,每走半里,都会停下来闻一闻,辨别方向。随着时间推移,细犬犹豫的次数开始增多。时至子时,几人早已出城,空气中的味道也越来越杂、越来越淡。
每次细犬犹豫时,龙女都会递过那把拂尘让它嗅嗅,可很快这招便失灵了。周屿安的气息,已经薄弱到让细犬也分辨不出来。
一行人停在了距离僧人们口中的正南方荒坟不到五里的地方。
细犬再次昂起头来嗅了嗅,发出一阵呜呜的声音,然后烦躁地原地转圈,用前爪刨着地上的土,却无论如何也不向前走了。
鸾背上的龙女叹了口气,知道它已经到极限了。
此时摩昂、姬怀尘也纷纷赶过来。看到细犬这副模样,心中俱是一凉。
灵寿君按落云头,看见细犬不走了,勃然大怒,走过来怒气冲冲地狠踹了狗一脚,将它踢得发出嗷呜一声惨叫。
灵寿君还要踢,却被姬怀尘给拦住了。
“别拦我,这惫懒畜生不打一顿,总是偷懒!”灵寿君气急败坏地喝道。
龙女跳下鸾背,蹲下身子,伸手搂住细犬脖子,尽力安抚:“它已经尽力了。这犬乃是天地间一缕清气所化,难不成天地会骗你?”
她摸了摸猎犬的脑袋,语气里带着点怜惜。
“有吃的吗?”
龙女抬起头问姬怀尘,姬怀尘连忙从腰带里翻出一片羊肉脯。龙女轻轻将肉脯撕成条状,喂给细犬吃下去。
灵寿君对这些没兴趣,他只关心一件事:“诸位,接下来怎么办?”没人回答他,摩昂环顾四周,想要先分辨身处的位置。
刚才细犬带他们一路狂奔,出南门,望南走,走得一直都是正南方。这恰好与和尚所说的妖怪住所不谋而合。
“看来,那处荒坟应该真有妖魔。”摩昂望着南方喃喃道。
“你想要怎么办?”姬怀尘拍拍身旁的望天犼。在如墨般的深夜中,这头火犼如同一处移动的标识一般,令众人不会走散。
摩昂扬扬眉毛:“若是能直接要出人来最好。若是不能,便只能打了。”
姬怀尘略点了一下头:“所见略同。”
“都莫懈怠!向正南方走!”摩昂翻上逼水兽,高声叫道。
一行人再次腾云跨兽,由跨火犼的姬怀尘前方带路,继续朝着南方疾行……
周屿安随着灵玉子穿过一处石桥,又接连过了数条甬道,最终抵达了他们的目的地。
“纂官,请。”
灵玉子嫣然一笑,停在了一节石阶上。在二人前面,是一处藕荷色的纱帘。帘后金光闪闪,似乎藏着什么宝物。
周屿安惊疑地看了灵玉子一眼,很是好奇帘后藏着什么。
于是,他一把抓住纱帘将它拉开,而等他掀开帘幕后,眼前的景象足足让他愣了五个弹指。
呈现在周屿安的面前,是一座无比巍峨、由黄金打造的巨大佛殿!
佛殿依石壁而建,整体都由黄金塑造。通体的金瓦金柱,甚至连脚下的砖石都是由黄金打造。飞檐翘角上挂着金铃,风一吹过,铃声骤响,却不太清脆,倒有几分迟钝的庄重。
整个佛殿都散发着金子的光辉。
佛殿正中供奉的是一佛二弟子像,即释迦牟尼佛与其弟子迦叶、阿难。其两侧供奉着诸尊菩萨、十六罗汉,姿态各异,形象生动。阶下又有五百尊金身罗汉,神态各异,造型优美,巧夺天工。
佛殿的上空没有遮挡,在月光与星光的照耀下,整个佛殿正散发着无比庄严的佛光。跟那肃穆的佛光比起,黄金所独有的光芒如同萤火一般。
虽未有人在其中诵经,但那隐隐约约的梵音却如同阵阵波涛般一排排袭来,直叩人心,令人禁不住的心神俱安。
“这……”周屿安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如此数目的黄金,要开多少处金矿才能得来?他能看得出来,这可不是用了什么神通所变,而是实打实的由黄金塑造。
灵玉子莞尔一笑,朱唇微启:“纂官不必惊异,娇娘会点石成金之法术,这佛殿大半的黄金都是她所点化而成的。”
“为何要在此处设这一处金殿?”
周屿安直勾勾地望着那巍峨的佛殿,显然是还未从震惊中走出。
灵玉子望着那金殿,目光迷离,许久才悠悠地诉起一段往事:
“我本是成仙的龙精,因饥渴偷食了多闻寺内的糕点;娇娘乃是水里得道的彩蛟,曾在多闻寺偷吃过僧人的斋饭;小妹乃是白毛老鼠精,曾在多闻寺内偷吃灯油充饥;凰儿是灵山脚下的一只金凰,曾在多闻寺偷吃贡果。”
“我们那时并不相识,但那时我们都饥渴难耐,不得不去偷食。一开始我们都认为不会被人发现,可最后都被当时的老主持捉了个正着。”
“老主持并没有将我们杀了,也没有责罚我们。只是说:“我佛慈悲,必然不会怪罪吃他几个贡品充饥的生灵。既然佛不会怪罪,那我又凭什么怪罪你们呢?“说完之后便挥手让我们自去了。”
灵玉子的眼睛中充斥着感激与泪光,继续说道:“可祸事却很快到来了。那日,寺里突然来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一进庙门便昏迷不醒,僧众们都劝老主持不要多管闲事,把他送去官府就好了。”
“可老主持宅心仁厚,他将那人安放在自己的方丈中养伤,日夜关照,待那人如同亲子,可那人痊愈后却立刻毒杀了老主持,剃发为僧,顶替了老主持的位置。”
周屿安皱起眉,十分不解:“老主持救了他的命,他为什么要杀了老主持?”
灵玉子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一开始我们也不知道这是为何,可后来凰儿多方打听,终于摸清了他的底细——这个混蛋在城南杀了卫老汉上下十三口,只为了得一块儿马鞍银子!”
说到这儿,灵玉子的眼圈已经变的微红,眼眶中的泪水眼看便要冲出。
“他怕老主持知晓了他的底细,于是用毒药杀了老主持,自己口称“按主持意愿,继承主持衣钵“。于是削发烫戒,成了寺内的主持——他做这一切,就是怕官府找上他!可怜我那老主持,不明不白的送了性命……”
“这金殿,便是我等为老主持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塑佛金身。也算是为老主持的一丝魂灵,谋个福报了……”
说到这里,灵玉子已经泣不成声,她蹲下身子,将头埋进膝间,不想让周屿安看到自己的这副样子。
周屿安有些局促不安,他最看不得女人哭,可有委实不懂得如何安慰人。他微微挪动两步,朝灵玉子递过一块青色方帕:
“擦擦泪吧,老主持一心向善,这时可能已了却心愿,由地藏王菩萨接引,到了灵山,见过真佛。”
灵玉子接过方帕,却并没有用,而是抬起手背,把眼泪从眼角拭掉,重新站起来,狠狠地吸了一口气。
周屿安看到,她的眼神中,已经再次流露出坚毅的神色。
“你为什么会救我?”周屿安看向灵玉子的目光中尽是好奇。
“碰巧而已。”
灵玉子悄悄将那方帕拢入袖内,淡淡道:“我等群妖凡是受过多闻寺恩泽的,齐心合力塑造了这座金殿,前两日恰好功成。我等便回寺欲要下手报仇,却好撞见你,看你是外乡人,怕你吃了他的亏,于是提醒一下。”
周屿安微微笑了起来。虽然灵玉子的语气平淡,但周屿安仍能感受到她心中的善意。
黑黢黢的洞口散发着无尽的寒意,似乎深不见底,内里藏着恶鬼凶兽一般,随时可能扑出来要了靠近者的性命。
“点把火下去,告诉妖怪,我们来了。”
摩昂望着那黑漆漆的深洞,眼底尽是怒意,身后的逼水兽摇动巨头,那根独角在月光下格外峥嵘。
灵寿君立即从地上捡来一捆树杈,七横八竖的扔到洞口上。这时,姬怀尘走过去,示意众人都退开些。
那头望天犼慢吞吞地走上去,火目圆瞪。它突然伸长脖颈抬头望月,然后将头向下一低,张开血口,一道赤红火球怒射而出,
洞口堆积的树枝立时化作一处火巢,将原本黑暗的荒坟映得一片光明。
“泼妖怪!快快把人送出来!”灵寿君扯开嗓子朝洞口处大吼起来。
与此同时,摩昂和姬怀尘各持兵器,龙女高坐在鸾背上,抽出了周屿安赠她的那柄长剑。
此时的洞内如城市一般,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只不过烛是简烛,人是妖化,和人间闲适优游、奢靡油腻的气氛大相径庭。
周屿安和灵玉子已经立刻了佛殿,坐在一处长案后,静静品着茶。数十个妖怪正在排着队一个个的与周屿安“过堂”。
“可曾吃过人、害过人么?”
“不曾有过。”
“过。”
周屿安的问题很简单,只要没有过伤生吃人的妖精,他都不会过多的提问,偶尔有一个说吃过人的,也都是虚惊一场——别说妖了,就是野狗也会吃饿死鬼的尸体。
灵玉子在一旁用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周屿安过堂。
不远处,娇娘、凰儿和岁小妹正在一起专心致志地瞧两人。
“大姐不会看上这小子了吧?我头一次见她这么看一个人。”凰儿低声嘀咕道。
“胡说八道。”娇娘白了凰儿一眼,说道:“大姐那是因为这个人身份特殊,不得不陪着。”
这时,岁小妹却提了一嘴:“可我看大姐是乐在其中啊——你看,她都笑了。”
的确,灵玉子看向周屿安的眼神确实有些不一样。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看着看着周屿安而微微笑了起来。
“大姐——”
一个狐妖突然冲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跪在灵玉子面前,粗声粗气道:“大姐,有一行四人,在荒坟那处洞口点了火,叫骂着要咱们还人哩。”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不自觉地瞧了周屿安一眼,算是暗示。
灵玉子微微皱起眉,转头看向周屿安。后者倒是不慌不忙,在抿了口茶后,方才站起身解释:“那应该是我的伴当们来寻我了,你莫要着急,我可以去和他们解释一下。”
“既然如此,纂官便可自行离去了。”灵玉子并不想挽留周屿安。
周屿安看着灵玉子笑了起来,旋即半蹲下,凤目近乎无礼地直视着灵玉子的粉面:“姑娘不打算与我一同走?”
这时凰儿走到了跟前,一听这话,都面色涨红,恨恨地低声啐了他一口:“登徒子!狗嘴吐不出象牙!”一跺脚,转身去了角落。
灵玉子倒是没她那么大的反应,但也愣了几瞬,脸色慢慢出现了红晕:“总纂官这是什么意思?”
周屿安直起身子,在长案前踱着步子:“你们都是义妖,可以说是妖仙或者是散仙,法力高强、神通广大。若是在此耗费年华,岂不可惜?”
灵玉子冰雪聪明,一下便猜出了他的用意,但依旧保持矜持的态度,只是试探的问:“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们四人可以加入我们的队伍,与之同行。到时功成,也可落得仙籍,受得仙箓。”
周屿安神采奕奕,郑重其事地瞧着灵玉子说。
“这……我可要与她们商量一下。”说着,灵玉子转头看向身后不远处站着的三人……
荒坟的洞口很快有微微的火光从内里透出,守在洞外的众人皆是神情微变,各持兵器,迅速调整位置。
青鸾鼓动有力的双翼,扇出一团团强劲的雄风,颈毛恣张,摆出随时准备扑击啄咬的架势,脑袋昂扬,发出气势磅礴的鸣叫。
鸾背之上,龙女持定宝剑,目光直直盯向洞口。
在火光的照耀下,周屿安率先踏出洞外,他的身后,跟着三名如花似玉的女子。她们个个都有着绝美的容貌,身着华贵,自带着艳压群芳的气质。
与此同时,岁小妹坐在佛殿正中,神情庄重地敲起木鱼,口中喃喃诵经。
黄金佛殿正中的释迦牟尼坐像,面容庄严慈祥。佛像后面的火焰板上,刻有八十八尊形态不一的小佛像,每尊佛像似乎都在微笑着俯瞰众生……
佛本无相。
心怀善者,皆为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