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至清则无鱼。
这是周屿安第一时间想到的。
他抬起头,向远处望去,茫茫水色中根本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
“灵玉子!”
周屿安朝着水面大声呼喊。
回答他的是无边的寂静。
“怎么回事?没有么?”立他不远处的空中,萧善半云半雾地飘浮着。
周屿安无言的摇摇头,心中万分焦灼。
“纯也呢?”他发现萧善手中并没有提着纯也。
“你说他啊。他让我放在鳌背上的山峰处了,放心,伤不着他,寻他的时候也好寻。”
萧善说话的时候,有些心虚地摸了摸腰间挂着的白玉小印——他怕下面有什么蹊跷,便将纯也一把扔在鳌背上最高的那处山峰上,美名其曰“好寻”,实际上根本就是不负责任。
周屿安没在这上面过多纠缠,他纵起雾气,开始在湖面上踏水而寻。
“你我分开找,在此处汇合。”
萧善从怀里摸出一只鸟,约有乌鸦大小,色五彩,鸣声似雀,放在地上,登时开始仰天歌舞,鸣声响亮,传出很远。
“此物叫"鸣鸟",我已下令命它在此,你我可以寻其声而回。”
周屿安点点头,转身踏水向前。
氤氲蒸腾,瑞彩喷薄。无边无际的水色令灵玉子心有不安,她拍了拍驺虞杏鬃之下的脖颈,示意它停下来。
她已经让驺虞试过很多次了,无论朝哪个方向前行,所能看见的都是一片茫茫,这水似是没有尽头一般,举目所及,尽是寒浆。
她心头涌起一阵焦急与恐惧,无力感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她瘫坐在驺虞背上,无奈地叹了口气。身下的驺虞似有感应,也发出一声愁苦的呜咽……
“什么鬼地方!”
灵猿烦躁地踢起一块挡路的石子,望向身边的白马与火犼。
“骂有什么用?你就是把嗓子骂哑了也不济事。”火犼背上的姬怀尘换了个姿势躺下,对灵猿的咒骂嗤之以鼻。
彼时那巨鳌突然移动,他们来不及反应,只觉脚下一空,便落入地裂的缝隙之中。
他们本要架云逃离的,可谁曾想那时山崩地裂,碎石滚滚,他们被数块巨石砸中,滚落到一处地穴之中。在那地穴中七拐八绕,等他们爬起身来的时候,已经全然不知自己所在何处了。
“眼下七个洞口,你说,走哪个?”
灵猿越发狂躁,瞪起金睛看着眼前的洞口。
那也称不上是洞,更像是山腹中年深日久裂开的七条山隙,高者足有两丈来高,低者仅有一人高,不知里面的深浅,更不知所通何处。
姬怀尘翻身从火犼背上坐起来,伸手一指最宽的那条裂缝:“带着白马和火犼,你我还有的选吗?”
灵猿挠挠腮边,没有吱声。的确,要带着那两个身形不小的神兽,就必须走宽敞的所在。
他略略皱了下眉,便跳到那处裂缝中,算是个探路的先锋。姬怀尘拍了拍火犼的脖颈,引着白马,跟上他的脚步。
走入那缝隙之后两人才发现,这里上边窄下边宽,里面漆黑无比,脚下裂开的缝隙更是丛生密布。不过还好,地上的裂缝仅有几寸宽窄,人踩在上面,倒是不必担心会掉到地缝中去。
两人朝前走了约有半里,便发现这是一条死路。
“他娘的!”
灵猿发起狠,重重一拳砸在岩壁上,激起一阵碎石落下。
这倒是在姬怀尘的意料之中,他没说什么,只是面无表情的催动火犼,原路返回。
“走那边。”
姬怀尘朝着另一条石缝指去。
“不行。”灵猿一挥手,怒气冲冲道:“上次听你的,结果走的是死路,这次听我的!”
姬怀尘有些疲惫地合了下眼,懒得跟他在这方面争执,毕竟他也没有其他的方法,只能一条条的挨个去试。于是说道:“那便听你的。走哪边?”
灵猿看了看剩余的六条裂缝,随手一指:“走这边!”
姬怀尘一拍火犼,立刻钻入那条缝隙之中,两人走了不到五丈,向西方一拐,便发现这也是一条死路。
灵猿眯起金睛看了看姬怀尘的表情,低声骂了一句:“真倒霉!”
火犼背上,姬怀尘轻飘飘的哼了一声,拍动火犼,朝缝隙外走去。灵猿被这声冷哼刺激到了,烦躁地大叫:“你这鸟人哼什么!你刚才不也带错路了么?”
姬怀尘不紧不慢地回应道:“我又没说什么,你恼什么?难不成是恼羞成怒了?”
他这话正好点在灵猿的痛处上,立时把灵猿气得原地大跳:“你这鸟人!我早知道你看不起我!既然如此,今日便打服你!”
此刻姬怀尘骑着火犼已经到了裂缝之外,听到这话,也有些恼怒起来:“你这怪物,到底想要怎样?”
灵猿最恼的就是别人叫他“怪物”,姬怀尘这话犹如一把尖刀,直愣愣地插在他心上,“你这个目中无人的家伙,今天我就教教你怎么尊重同伴!”
黑暗中,灵猿金睛晃亮,宛若两盏金色灯火燃着,他手中突然一道霞光闪烁,登时持出一柄流星锤。
“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说话和小孩一样,让我来让你清醒点吧!”
姬怀尘翻身下犼,手中闪过一道雄黄色的光芒,虎眼鞭立时出现在其掌心。
“嗐!”
黑暗中,两样兵器撞在一起,激起万点火星。
两人瞬间退开数步,与对方拉开距离,互相打量着对面难缠的敌手。
只在瞬息之间,两样兵器再度碰撞在一起,黑暗中响起一阵无比急促的铁器碰撞声,万点微小却明亮火星同时亮起。
“你这个家伙,就是不知道如何尊重人是吧!”灵猿火气上涌,恨得咬牙切齿。
“我要尊重的是人,不是猴子!”姬怀尘冷笑一声,有意激起他的怒火。
果不其然,灵猿在听到这话之后立刻丧失了理性,手中流星锤开始朝着姬怀尘胡乱砸来。
锤风呼啸,姬怀尘连忙闪身避让,那似鸭卵般的锤头别看不大,落在地上却是一等一的厉害,每一击都使岩石崩碎、地面迸出蛛网般
的裂痕。
姬怀尘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常言道:“乱则生变”。一个人的心性若是乱了,那他无论干什么,都会错误频出、破绽尽露,更何况是你死我活的战斗。
很快,姬怀尘便抓住了一个破绽,虎眼鞭微微一挑便将流星锤的绳索缠住,复而一扯,登时将灵猿扯飞过来。
“呵!”
姬怀尘闪电般挥出一拳,迅捷如光影交错,正砸在灵猿脸上,宛如雷击,一拳便把他砸倒在地,掀起大片的烟尘。
“咳咳咳!”
灵猿躺在地上,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不打了,没有意思。”
姬怀尘将虎眼鞭一收,朝他伸出手,想要把灵猿从地上拉起来。
“少来这套!”
灵猿一脚将姬怀尘踢开数步,然后一骨碌爬起来,面孔依旧气愤,“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佩服你?觉得你心胸宽广、不计前嫌?我告诉你,永远不可能!”
“那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姬怀尘刚刚平息下的怒火被他挑动起来,显然也动怒了。
“打败你!”
灵猿说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挥出一拳,姬怀尘侧身避开,反手朝灵猿攻去。
“时间多的像沙漠里的沙子一样啊。”在高处,岩壁一块突出的石块上,萧善不屑地摇摇头。
与灵猿和姬怀尘相比,他算是最冷静的一个了。在他看来,这两个打在一起,完全就是浪费时间。
他又看了一会两人打斗,不由得无奈的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就替周屿安出次手,帮他斡旋一下。”
萧善用右手捏了捏鼻梁,从石块上一跃而下,如若鹞鹰落地,激起四周尘土飞扬。
“都给我住手。”
萧善立在两人中间,手中双枪一挺,锋锐的枪尖闪着寒光,指向二人。
“你干什么!”
灵猿盯着他的枪尖,悻悻地收回手,金睛中闪过一道心虚的光。
萧善轻蔑的瞧了他一眼,不屑道:“我要怎样是我的自由,你管的着么?”
灵猿和姬怀尘的动作因他的到来而为之停顿,再也打不下去。倒还是姬怀尘先反应过来,出言问道:“周屿安他们怎么样?”
萧善乜了他一眼,沉下脸来冷笑道:“你还倒念着他们哩,我还当你忘了呢!实话与你讲,那地动乃是负山的巨鳌移动,你二人是落在鳌腹的地穴里了。灵玉子不知落在何处,生死也不知哩!那边周屿安焦心如焚,你二人这边倒是心宽,比试起来了!”
萧善这一席话,说的姬怀尘面红耳赤,另一边灵猿也低着头,羞愧的不敢出声。
萧善转头看着灵猿,用手指慢慢地敲着掌中尖枪的木杆,在石洞里发出浑浊的咚咚声,“丹明,你可知周屿安为何给你取这个名字?”
灵猿愣了下,显然没想到他为何冒出这么一句。
“丹者,金丹是也。金丹之道,须要刚柔相当,若独刚无柔,阳极必阴,难免得而复失之患。明者,是火候已足,阴尽阳纯,滓质尽去,金丹成熟,自然迸出一粒光明宝珠矣。周屿安与你之期望,在于你能中能和,刚柔相济,自然早成正果。”
萧善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你生来已有金睛,却不能内明外暗,深藏若虚。又练就"巽火神风",《巽》风乃和缓从容之谓,一阴伏于二阳之下,刚中用柔,和缓从容而不迫也。你于风中带火,却中五行相生之理。火借风势,风助火威,你便更管不住心性,所谓"心猿意马"。你虽身在除魔事中,可仍需得一事静心。”
萧善侃侃而谈,他有意将事情说的比实际更严重。灵猿与姬怀尘尴尬的低下头,心中尽是难以言明的羞愧。
“好了,我也不与你们多说什么,赶紧出了这地穴,去寻周屿安。”
萧善斜眼瞧了一眼两人的表情,对着白马呼哨一声,钻入一处缝隙。
碧波荡漾,湖中水光彻底澄清,可照人影。周屿安眉头紧锁,半云半雾地踩着水面。
他向湖内走了有一里多地,可四周仍然是茫茫水色,一眼望去看不到边界。
“这湖究竟有多大?居然还不能望见堤岸。”
周屿安心底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他焦躁地踏了踏水波,手臂一抖,纵出玉龙。
玉龙在空中略一展身,化作原身大小,架起云雾来到周屿安身前,发出一声低沉的龙吟。
“劳烦你,帮我寻寻你的另一个主公。”周屿安叹了口气,拍了拍玉龙的脖颈。
玉龙低吟一声,算是回应,紧接着一摆龙尾,前去搜索。
周屿安皱着眉头,重重地踏了下水,算是发泄,可这次足尖落下,却感到了一丝吸力。
“唔?”
他连忙对玉龙呼哨一声,将其唤回,而后,他弯下腰,伸出手指触碰那湖水。随着半根指头没入,他感到了湖水的包裹感。
不错,那吸力的确存在。
这湖水中必定有古怪!
周屿安抬起头瞧了一眼玉龙,后者龙须一抖,算是回应。两者将头一点,几乎同时钻入水中。
与此同时,鳌背上的最高峰上,纯也无聊的踢起一块石子。
“萧善这个混蛋,居然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
他再次将那块石子踢起,石子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砸在一片杂草堆里,发出一声石料碰撞的声音,似乎是撞在什么坚硬的东西上,又弹射到另一边去。
“嗯?”
纯也疑惑地走过去,扒开了那片杂草,发现杂草堆下是一块倒地的石碣。碣上镌着数行楷书大字,可是年长日久,早已看不真切了。
纯也伸出手将石碣上生出的青苔擦去,瞪大眼睛,努力分辨着上面的字迹。
“鳌山八百里,亘古少人行。嵬然镇天宝,旁人莫知晓……”纯也费劲地分辨着字迹,忍不住读出声来,“碧波清且深,镜花还水月。若入清澈里,放心休恐怖……”
“奇景虽飘渺,鲲鹏非妖物……”
纯也再往下瞧,却委实认不出那石碣上剩下的一行字了。他挠挠头,担忧地望向远方……
“周屿安……周屿安……”
周屿安缓缓睁开眼睛,看
到了灵玉子的面孔。
灵玉子的长发湿漉漉的披在肩上,脸颊上尽是水珠,那条藕色长裙早已湿透了,紧贴着肌肤,勾勒出她身体的曼妙轮廓,上身的短襦被她脱去,裸露出白皙的肌肤。
“你可算醒了。”
灵玉子松开他的手,神经为之一松,刚才可把她吓坏了,为了捞周屿安,她连避水咒都没念就扑下水去。她揉揉周屿安的头,伸手撩开挡在他额头上的湿发。
周屿安这次得以观察周围的情形。他们处在茫茫水色之中,玉龙驮着他们和驺虞,在水中缓慢的游动着。
“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来这儿的么?”灵玉子伸出手,轻轻为他揉着太阳穴,试探着问道。
周屿安“唔”了一声,顺势倒在灵玉子怀里,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
对于自己进入湖内之后的事,周屿安的记忆有点模糊。
他隐约记得,一进湖中,便觉一阵寒流袭来,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一股强大的水压突然袭来,他竟被这水压冲昏过去,殊不知在此后他经历了一场巨变。
不过,他还记得,自己在昏过去之前,映入眼帘的,是五光十色,绚丽无比的霞光祥气。
再之后,他就记不清了。
“不对啊,我既已进了湖,怎么现在还在湖面上?”
这是周屿安清醒之后的第一个问题。
灵玉子揉揉他的头,抬头望向天空,空中万里无云,金乌光芒显得有些刺眼。
“不应该啊,我亲眼看着你从空中坠下……”
说到这里,灵玉子突然停住了,她的目光和周屿安碰在一起,两人瞬间会意,霎时架起云雾,朝天空腾飞而起!
如果按灵玉子所说,周屿安自空中坠落,那便只有一个答案——在此处,天空即是上方的湖面。而那上方的湖面只是迷惑人的假象,下方两人所在的碧水才是真正湖之所在!
瞬息之间,两人已冲至半空,金乌之光越发刺眼,头上波光粼粼,正是水波!
周屿安心头一喜,拉着灵玉子的手就要向上冲去,可这个时候,灵玉子却突然将他向后扯去。
周屿安不解地低头去看,却见下方有一只奇大无比的大鹏,星睛豹眼,玉爪金翅,抟风翮猛扑而来。
“大鹏鸟!”
周屿安吃了一惊,连忙将灵玉子护在身后——听闻西方有金翅大鹏鸟,又名“云程万里鹏”,以龙为食。此物虽不知是也不是,但灵玉子是真龙修道成真,不知道骨血里有没有对那等神兽的恐惧。
“?!”
一声惊彻天地的龙吟声突然响起,只见斜刺里玉龙绕雾盘云,腾飞而来,须下明珠彩雾喷薄,如白钩般的玉爪舒展开来,气势汹汹朝那只大鹏扑去。
大鹏似受惊吓般扇动双翅,化成一道金光,穿云破雾,仓促躲开玉龙的巨爪,转动身形朝远处逃窜。
“金翅大鹏鸟不是以龙为食么?”
周屿安略带疑惑地看向灵玉子。后者伸手敲敲他的脑袋,说道:“西方是有金翅大鹏鸟不假,但吃的都是业龙,而非真龙。那些鱼虾靠跃龙门而化之龙法术低微,自然会被大鹏捉去吃了。”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再说,这又不是那西方的金翅大鹏。”
“那是什么?”周屿安不解。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似鲸鸣般的高声,两人侧过头寻声望去,只见那只大鹏双翅一振,金光流转,在空中俯冲而下,化作一头数万里长短的大鱼,一下撞破湖面,高高跃起。
“是鲲鹏。”灵玉子恰逢其时地道出真相。
"终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其长称焉,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翼若垂天之云,其体称焉。"——《列子·汤问》
汹涌的水波涌来,将两人拥出湖面,破水之时,两人看到那条巨鲲高高跃出水面,化作浩大无比的金翅大鹏,扶摇而上,似要逃离。
就在此刻,水波之下突然伸出八根紫火铜链,按九宫八卦排布,如火蛇般弹射而出,登时缠绕在大鹏身上,将其紧紧勒住,不能移动分毫。
“嗥——!”
天穹之上,大鹏发出一声深沉如虎啸般的哀鸣。
“看来这地方是被人施了大法力,表面上的湖水是个障眼法,为幻境惑人,好叫它不为人知。巨鳌负山压在湖水之上,想来也是为了掩人耳目。只不过,那负山之鳌怎会突然离去?”
就在周屿安疑惑不解之时,湖面上突然波涛翻滚,举目望去,乃是萧善带着姬怀尘、灵猿踏水而来。
“这是怎么回事?”姬怀尘出言问道。
灵玉子捋捋湿发,倍言前事,三人闻之无不惊愕。
周屿安举目望着半空中盘旋翻腾的大鹏,问道:“你们谁能看出,此物是哪位大能所缚?”
萧善举目细看了一番,摇头道:“观望不出,不如你唤出山神、土地,问上一问。”
周屿安苦笑道:“我早已不是天庭派下来的纂官,哪还有那等职权?叫出倒是容易,念一声络字咒语即可,但若是让那土地山神到城隍面前参我一本,转到玉帝处,那事便大了。”
“那此物我等该当如何?”姬怀尘为难道:“那压它的巨鳌不知要去往何方,总不能教这大鹏就在这半空中挣挫吧。”
灵猿接过话茬:“不如我们一齐上去,将它打死了账。”
众人们正胡谈乱讲之际,只听得身后有人叫道:“诸位休得胡谈,这灵物有罪未受完哩。”
五众回头去看,见一老者手持藤杖,佝偻而来,身后跟着一个赤发金眼鬼,于一丈开外躬身道:“小神乃本处土地,见过诸位仙者。”
“你认得我们?”灵猿呲牙咧嘴,瞪起一对金睛。
土地笑道:“几位的影神图早已传遍四海。天下妖魔无不惊骇,我等土地山神,自然知晓。”
听到这话,周屿安不由得心中腾起一阵不安。他们几人的影神图?这东西已经传遍四海了吗?
“敢问土地,方才所言何意?”姬怀尘直入正题。
土地道:“此处原名碧霞湖,宽七百里,深陡宽阔,水光澄清,因此无鱼,只有一个湖龙王居住。这鲲鹏原住北冥,后恣意妄为,三百年前冲撞了后土
皇地祇的銮驾。后土娘娘念其乃下界精灵,不知礼数,本不欲治罪于它,可这鲲鹏狂妄,竟吃了南极仙翁赠的衔芝白鹤,引得娘娘震怒,责令天丁将其镇压与此湖之下,化虚幻之境,令龙王看守,又降巨鳌负山镇压。今日巨鳌负山而走,乃感后土娘娘召唤,故此善离,不期几位撞破机谋,惊起水下鲲鹏,想要借机逃脱。”
众人听得原来如此,不由得嗟叹一声。众人便要在湖边休息一阵,收拾行李,准备继续行路。
这时半空中突然刮起一阵狂风,阴云密布,惨雾蒙蒙,众人正惊疑之际,一名大力鬼王从风中走出,直至周屿安身前,昂身叫道:“我奉后土娘娘旨意来,哪个是周屿安?”
“我是。”周屿安从驺虞背上翻下,跳到那大力鬼王面前。
大力鬼王乜了他一眼,没有废话,扯开诏书,朗声道:“真武之徒周屿安听诏!”
周屿安连忙跪地,躬身道:“小子周屿安惶恐下拜!”
大力鬼王诵道:“吾闻真武徒观南大胆罔上,不奉公事,私逃下界。上震怒,欲斩之。今时脱难,聚旧时天将、王母宫女下界,剪伐妖邪,纂书绘图,深得上悦。碧霞湖处有一鲲鹏,曾将仙翁衔芝仙鹤一口吞之,吾教天丁囚之,今已三百年矣。时汝到此,吾召鳌归海,教汝撞破机谋,汝可用法力降伏,收在左右,好叫它脱得天灾,了还业障。望尔以敕从事,毋失上霄厚望。”
周屿安慌忙叩头,高声告道:“小子周屿安必恪尽职守!不负上霄厚望,不忘娘娘厚恩!”
大力鬼王道一声“了然”,便架风归去,留下众人面面具视。
周屿安强压下心头高高跃起的火焰,声音有些颤抖,“你们刚才听没听到,娘娘说"深得上悦"。”
他在心中不禁骂了自己一声“蠢货”,上次走东天门找昴日星官求援,一路上多少神仙见过他,再加上广目天王与昴日星官回禀,玉帝必然知道他现在在何方,做何事。
后土娘娘一句“深得上悦”足以说明玉帝对此的态度。
这代表着,他们今后不在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了。日后若是有难,上天宫请求援手也自然要简单的得多。
灵猿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有些兴奋:“听到了。娘娘说你"深得上悦"。”
周屿安一振精神,目光如电:“愣着干什么?刚才没听见后土娘娘的法旨?谁去降伏那灵物?”
“我去。”萧善一撩袍角,“伏兽之道我再清楚不过了。”
周屿安侧头看向灵猿:“你去,赶紧去把那巨鳌追上,纯也还在鳌背的山头上呢。”
“好好好,我这就去。”
灵猿一弓背,在平地上翻个跟头,架起云雾直冲天穹。
萧善慢吞吞地踱走到湖边,望向半空中那只大鹏,那大鹏方才一通折腾,早已力软筋麻,此刻展翅向下,复又化作身形奇大的巨鲲,要钻入湖内。
萧善眸光闪动,“鲲鹏啊……这东西稀奇的很,我倒还真没收伏过。”
他从怀中取出一件八孔木埙来,望着慢慢沉入湖中的巨鲲微笑起来。
他手中的那件木埙很是精致,状似黑梨,上面以千年宝墨精绘阴阳二鱼,八个埙孔皆以白玉做成包边,上绘金云纹,看上去低调且奢华。
“呼——!”
萧善突然吹响木埙,道道祥瑞的金气从其中飘薄而出,如浪涛般朝鲲鹏卷去,所过之处水波尽开,金石俱裂。
那头鲲显然变了颜色,入水的速度瞬间变化,“唰”地钻下水去,金气随后便至,将其方才所在的水面撞破,激起冲天的水花。
“啧!”
萧善双目寒光一闪,单手吹埙,快步奔入湖中。
湖上的障眼法还未消除,萧善穿透那层湖水后只觉一阵眩晕,险些被水压冲昏。就在他眼前金星未散之时,那头巨鲲扑至半空,张开深渊大口,想要将他一口吞没。
“想吞我?痴心妄想。”
埙声骤响,金气立出,宛若一条凶猛黄龙,气焰熏天,向着那头巨鲲淹没而去,神威惊世。
“唲!”
巨鲲发出一声似鲸鸣般的长鸣,转动庞大的身躯,想要躲过金气。可它的身躯太庞大了,纵使它身形再快,也不可能一瞬便将几千里的身形转过。
金气摧枯拉朽而去,直撞在巨鲲脊背之上。
顷刻间两者碰撞在一起,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无尽的金气笼罩了巨鲲的整个身体。
“呼——!呼!”
萧善傲然立在祥云之上,手持木埙吹出一长一短两个音节,两道金气立时从木埙中激射而出,一道直冲巨鲲额头,一道冲鲲腹撞去。
“呜——!”
巨鲲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哀鸣。
那两道金气蓬勃而出,撞在城墙似的巨鲲身上,虽未令其伤身,但其中滋味必定不能好受。
巨鲲昂头跃起,张开大口,想要将半空中的萧善吞入腹中。
“死不悔改!”
萧善冷哼一声,再次吹动木埙,这次金气没有像流星般极快的撞在巨鲲身上,而是在半空中慢慢凝聚成型,化作一张黄金大网,从空中高高扬起。
巨鲲虽反应迅捷,在半空中改变身形,想要钻入下方湖中,可也逃不脱这铺天盖地的笼罩,登时被金网罩住,重重摔在湖面上,激起千层波浪,万点水花。
“呼——!”
萧善吹动木埙,悠扬的埙声再次响起,黄金霞光瞬间将漫天照亮。埙音隆隆,化作人类难以理解的声音传入巨鲲耳中。
传入巨鲲耳中的那埙声更像是一个纯粹的声音。因为那就是声音,漫长且复杂。
因为那有具体的意思。
听到那悠长的埙声,巨鲲的双眼里忽然射出无数光芒!
有激动,有惊讶,但更多的是兴奋。
“唲——!”
巨鲲发出回应,依旧是难懂的音节。
萧善眉头微皱,略加思索,用木埙回了一个音节。
鲲鹏的语言实在是太过复杂,这只鲲鹏虽懂人言,但萧善还是想要以鲲鹏的语言与它对话。只有这样才能更快的走进它的内心,他降伏的神兽,无一例外全是靠谈话而收伏的。但与其说是收伏,不如说是将其忽悠
到自己身边来。
几乎在埙声响起的下一个瞬间,巨鲲发出三声短促的低鸣。
它说了三个字。
“我悔了。”
这是萧善大概理解出的意思,他再次吹动木埙,发出回应……
另一面,灵猿已将纯也带了回来。
“没受什么伤吧。”
灵玉子把纯也拉到一边,翻过来翻过去的来回看,生怕他受了什么伤。
“怎么去了这么久。”周屿安从怀里摸出一个大桃,抛给灵猿。
“别提了。”
灵猿跳在一根树枝上,气喘吁吁地躺下:“我追出好几千里才把他带回来。那鳌实在忒大,若不是他在峰顶,那就没处找去了。对了,萧善人呢,还没把那条大鱼收伏?”
周屿安正要回答,却听见身后传来惊天的破水之声。
他扭头看去,触目皆是水花,千仞浪中碎玉点点。迭迭波涛间,那头巨鲲推波掀浪,撺出水来,萧善站在宽阔的鲲首处,露出一丝傲然的笑。
灵猿惊喜的大叫:“嘿,他还真成了!”
周屿安和姬怀尘倒是没多意外,正要让他将巨鲲收了行路之时,耳畔却传来纯也的大叫。
“萧善你个王八蛋!你把我一个人扔在山顶上,我差点让山上的獾怪把我吃了!”
周屿安听到这话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他转头看向灵猿,后者朝他点点头,表示纯也所言不虚,然后大口大口的吃起桃来。
“不会吧,你那么厉害,还会让小小的妖精给欺负了?”
萧善纵身跳下鲲首,拍了拍腰间小筒,那巨鲲立刻化作一道靛青色的光芒钻入小筒之中。
纯也气呼呼地朝他扔了颗石子,怒道:“那妖怪比狐狸还精明,根本近不了它身!要不是丹明来了,一锤打死他,我现在没准已经葬身獾腹了!”
周屿安的脸色越来越冷,已经做好开口骂人的准备了。
就在这个时候,灵猿开口了,“别瞎说小孩儿。明明我去的时候那獾怪都快被你玩死了。”
灵猿在枝头上一跳,看向纯也的金睛满是戏谑。
纯也急的直骂:“死猴子你混蛋!不是说好一起骗他的么?”
眼看着萧善的脸沉了下去,纯也连忙开始打马虎眼:“萧善,我错了,我就想逗你玩玩,让纂官说你两句,看看你什么表现,别生气……”
“臭小子,我差点挨周屿安的骂,你还开玩笑。”萧善捡起地上的一根树枝,举起来就朝纯也打去。
“我错了我错了!”纯也扭头就跑。
周屿安没再管他们的“玩闹”,转身望向湖面,那面作为障眼法的湖水开始消散,化作点点水珠落在真的碧霞湖之中。随着水珠尽归湖内,周屿安这才发现,真正的湖面离他们所站立的地面有十丈余的距离。
看来七百里的碧霞湖实际上更像是一汪面积奇大的潭水。
周屿安没多余理会这些,他从树林中寻了些树枝,点起篝火,开始准备饭食。
“呦,我们的好道厨,又开始做珍馐美味了。”
周屿安抬头看去,对面的灵玉子调皮地向他眨了眨眼。
《志怪录》大荒西卷:有湖,号碧霞,宽八百里。湖内囚一鲲鹏,有灵鳌负山压下,乃三百年前后土娘娘之命。今天灾满足,归于道门,鳌负山归海,湖尽露矣。
深秋正是吃蟹的时节,姬怀尘从不远处的溪流中捉了些河蟹,众人用最古老的方法来烹饪这美味——煮。
趁着煮蟹的空档,灵玉子端出一碟金黄色的糜状蘸料。
此物是吃鱼脍和螃蟹的最好蘸料——橙齑。
将新鲜橙子的果肉挖出,加一点细盐,捣烂成泥,将蟹肉在其中沾上一沾再吃下去别具风味,回味无穷。
蟹很快熟了,周屿安将其取出,放在一个玄花木盘中,众人围坐分食。
“你们两个的事,萧善已经跟我说过了。”周屿安头也不抬地剥着蟹肉,可话锋却直指姬怀尘与灵猿。
姬怀尘没吭声,低着头继续剥蟹。萧善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壶果酒来,一个人自斟自饮,纯也和灵玉子则是不明所以地望着周屿安。
“好好。”灵猿随手从身边扯下一根长草含到嘴里,对于水物,他并不怎么喜欢吃:“既然如此,我也就把话说明白了,我就是看他不爽。你若容不得我,那我自去罢了。”
他这分明是气话,可这话简直就是故意激怒周屿安。
“丹明!”灵玉子连忙呵斥,想要打断他的话,将事态降低。
可来不及了,周屿安的声音随之响起。
“那你以后就养马罢。”
灵玉子怔了下,转头去看周屿安,发现对方面色如常,不似动怒。
“什么?”灵猿也愣住了,他没想到周屿安会冒出这么句话来。
周屿安将蟹壳扔在一边,风轻云淡道:“给你找件事做,让你收收心。养马确实能够静心——我可是亲身体会过。”
“好。”
灵猿淡淡地回了一声,然后是漫长的沉默。
“咳咳。”
姬怀尘清了下嗓子,准备开口,可周屿安却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攥他胳膊,示意他不要开口。
姬怀尘满腹疑惑,周屿安微微合目,做了一个静心安神的手印。目光所触的同时,姬怀尘立刻响起了萧善的那句“心猿意马”。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