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北风,雪掩江山。
建康城的街道上,天还没亮时候,建康府衙就组织人手一条条街道铲雪。
眼中有些血丝的沐清黄推开门,回头看了一看,说道:“义父,天亮了,不过还没晴。”
叶青振衣而起,乐极生悲,静坐一夜,脑子里想的全是无辜惨死的湖州厢兵将官。
这个腐朽的王朝,当然有其昏暗的一面,这也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但是王黼的行为,还是让叶青动了真怒,清晨早朝之后,也没有回府,而是和东西两府的冯泉、冯庸一道,前往崇政殿。
南线的战事传来消息,此时距离王黼大败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乌斯人打到了交趾境内,让人始料未及。
蔡茂昨夜和几个宫廷画师鉴赏周潜献上的两万副画,一时间有些忘情,早朝时候就有些心不在焉。
虽然有西南战报传来,他也不甚在意,本来交趾就是平白得来的,和乌斯在交趾的国内打还是在乌斯人自己的地盘打,在蔡茂看来区别不大。
反正叶青、冯泉已经跟他说的很清楚,此战必胜。
不一会,蔡茂进来,顶着两个黑眼圈,呵欠不断。
冯庸脸色一寒,直接就开骂:“陛下不理国政,沉湎于酒乐之间,通宵达旦,不知昼夜,长此以往,将如天下何?!将如百姓何?!”
冯泉和叶青对视一眼,都是无奈地撇嘴,这一来蔡茂肯定更不管了。
果然,蔡茂脸色一变,拂袖而去。
...
看着皇帝远去的背影,冯庸一时有些怔住了,这是...我贵霜皇帝?他所经历过的几个天子,都是怕在青史上留下拒谏的坏名声,而不会对臣子言语上的冒犯而当庭动怒。
空荡荡的大殿,没了宫娥太监,也没有了皇帝。
冯泉拍了拍自己弟弟的肩膀,苦笑一声,道:“我们明堂议事吧。”
贵霜文官游宴,动辄就是玩到天明,什么新奇风流的花样都有。但是皇帝只要一有这个苗头,就会遭到无情的痛骂。
但那是老黄历了啊,现在的皇帝,权柄之重往往是一言就拔擢个宰相。
当朝的冯泉、王黼、叶青、冯智、高俅...等一众宰相、重臣,全都是蔡茂一手提起来的,这在以前根本不敢想象。
因为除了叶青和冯泉是正儿八经的科举前几名,其他的都是什么货色,几乎全是赐同进士出身,没有一个参加过旧科举。
到了明堂,叶青抱了抱拳,直言道:“太师,少保,征乌斯南线兵马,已然是溃败而逃。王黼身为主将,枢密院当定其罪,奏明圣上。”
冯庸晃了晃脑袋,从对皇帝的不着调和任性的执念中走出来,怒冲冲地说道:“王黼狗贼,乃是天子近臣,备受官家宠信,等闲难以动他。”
这话说得半点不假,王黼行事乖张高调,多有暴虐乡里,索贿不法之事。
一次次带着真凭实据的弹劾摆到蔡茂跟前,都是轻描淡写地处罚,这次估计也能逃过严惩。
大不了就是在家里缩上几天,等着冷静引皇帝去见他一面,心一软就都忘了。
叶青冷笑一声,把黄旭和湖州厢兵之事一说,明堂中的兄弟二人同时动容。
“竟有此事?”冯庸有些怀疑,但是转念一想,王黼哪有什么下限,多半是做的出来的。
反倒是冯泉眉毛一挑,道:“黄家是建康府望族,此事或许可以和他们商议一番。”
行家一张口,就知有没有,在权斗这方面冯泉比他弟弟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叶青心领神会,暗暗点头,心道我还真不知道黄旭来头这么大。
黄旭本是湖州知府,征缴陈瑜时,江南十几个州府只有他遵从命令,率兵驰援苏州,又在守明州的时候,立下战功。
于是便和湖州兵一道,跟随大军被调往西南交趾作战,没想到遭逢此难。
冯庸终究还是关心前线战事多一些,问道:“西南局势糜烂,西北倒是高歌猛进,韩五麾下将士也比王黼的善战一些。不知道积石山上的兵马,能不能挽救南线。”
叶青沉声道:“何来北线挽救南线之说,北线南线,都得赢!我等布局至此,若是还打败仗,岂不让西南番邦笑话。乌斯四分五裂,贵霜取乌斯便如犁庭扫穴,王黼狗贼不行,大不了临阵换将,南线必须给我打回去。”
这番话掷地有声,冯庸仔细想了想,也不禁暗暗称赞,叶青临危不乱,想的确实比自己周全。
冯泉眼皮一抹,轻声道:“你想扳倒王黼,可能需要些非常手段。”
叶青神色一动,冯泉这番话,已经表明了态度。老贼还是看得清,知道要威胁到他,必须是冷静这样的人。
有了冯泉的帮助,甚至只要有了他不阻拦,自己对付王黼就更有把握了。冯泉让自己用一些非常手段...叶青深深吸了口气,道:“学生先行告退。”
看着叶青的背影,冯泉眼中神色复杂,身后的冯庸还在抱怨:“大哥,陛下这脾气,如何使得。贵霜开国以来,历代先帝哪一个不是礼贤下士,善待大臣,虚心纳谏。今天不过是稍微说了几句,便置国家大事不顾,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冯泉收起脸上神色回头,笑吟吟地道:“二哥,元旦叶青送到我府上几壶好酒,午膳不如到我府上去吃吧。”
王黼和叶青不同,他没有那么多心腹。
心腹不是想培养就培养的,光是一个忠心就不易得。随随便便拔上来一个人,能有追随他几十年的人可靠么?
王黼没有家族支持,他的手下多是冷静的亲旧之辈,让他们手刃一个进士,谁都得犯嘀咕。
但是王黼乃是特进,官职犹在叶青之上,他下了命令谁又敢违逆。
所以押送的差人你推我我推你,迟迟不肯下手,却每日折磨于他,实指望黄旭经受不住自己死了,那不是皆大欢喜。
没料想,黄旭却是个硬骨头,饱经折磨却愈发坚挺。
原本的黄旭四十出头,眉目清朗,衣冠楚楚,气质不凡,乃是一员儒将。
如今却是浑身血污,微闭着眼睛,在来回晃荡的囚车中一言不发。
几个押送的公人,都是王黼从建康带出来的虞侯,看着他这副样子恨得咬牙切齿。
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一脚踢在囚车上,让黄旭脖子碰到狭窄的木栏,吃痛之下黄旭忍不住发出一声嘶嘶的声音。
四个差人一起大笑起来,听得出里面有一丝畅快,对于他们四个来说,黄旭已经成了一块烫手山芋。
眼看就要到贵霜境内,若不趁着在交趾处理了他,到了贵霜境到处都是人,万一走漏了风声他们可吃罪不起。
这几个人不敢怨恨王黼,只能把气撒到黄旭的头上。
“黄知府,你这骨头还真够硬的,莫非是石头做的?”
黄旭冷哼一声,并不答话,显然是到了这般田地,也没把几个人放在眼里。
几个人趁着生火的时候,凑在一块,商议道:“若不下手,到了王特进跟前,必没有我们的好果子吃。”
“你们如此拖延,无非是想让其他兄弟动手,要俺说不如一块下手。这山势陡峭,一会将他推下山去,就说是他畏罪逃跑,脚下一滑跌落而死。”
“就这么说定了。”
黄旭远远瞧见他们聚在一块,便知道聚无好聚,此番多半要结果了自己的性命,好去跟王黼交差领赏。
他眼光一凝,心道此番或许是最后的机会,他环顾四周,前面的陡坡处,遍布灌木丛,并不是恶石嶙峋,便高声叫道:“本官要如厕。”
四人大喜,上前笑道:“还本官,不过是个贼犯官,早晚要剥了你这身官服的,到时候怕是连个黔首都难当。”
黄旭趁着他弯腰低头解开枷锁的瞬间,撕咬了一块烂掉的衣服,紧紧咬在嘴里,免得一会滚落时咬到舌头。
四个人站在黄旭身后,互相对视几眼,慢慢靠了上来。
还没等他们下手,却见黄旭自己挑了个平缓的,侧身一跳进了一堆低矮的灌木中。
四人大惊,叫骂着摸起兵刃,却不敢下去。年长的几个搬起石头,往看不见人的灌木丛中乱砸,嘴里骂声不停。
“这一番若是叫他逃了,我们必吃挂落,特进岂会饶了我们。”
一个略显瘦削的虞侯,冷笑道:“这厮不逃,尚有威胁,畏罪潜逃,他还敢露面?
莫说这丛林九死一生,便是侥幸活了下来,他最多也就是在交趾的穷山恶水,躲藏起来,还敢如何?”
其他三个一听,大有道理,又顺着小路到山下搜了一圈,然后准备回去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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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城中,冷静正在发火,他拍着桌子骂道:“王黼这个鸟杀才,恁是如此无能,我给他争来南线主帅,正是难得的机会,这猢狲就这般不堪大用么?”
高俅在一旁,心里乐开了花,我让你一心就知道提拔金睛小儿,让你帮我挤走冯庸,你就是不肯。
他心里暗爽,脸上却丝毫看不出来,甚至有些忧虑,弯腰道:“恩府,王将明是个不知兵的,当今之际,是快些瞒住陛下,想办法帮他遮掩一番。”
“混账、无能的东西,若不是念着咱们之间,互相维护这点情分在,咱家管都不管他。”
在场众人,无不在心中冷笑,你不管谁也不可能不管王黼,这金睛小儿在官家面前最是得宠,不保下他来对冷静的打击太大。
毕竟他的权势,全部来自于官家,贵霜也就是到了蔡茂这里,才有了这么强势的太监。
因为他自己的权柄大,太监作为蔡茂的家奴,自然是水涨船高。
既然如此,他就需要维持官家的宠信,王黼在这方面是他的左膀右臂。
冷静恨恨地骂完,问道:“你们有什么主意?”
这时又匆匆跑进一个小太监,说道:“爷爷,兵部侍郎王宁到了,在外面候着,说是要求见爷爷。”
“嗯?王宁?他来干什么?”冷静暗想:“兵部尚书上个月刚刚致仕回乡,莫非是来送礼的?这尚书之尊,哪是侍郎轻易能补的。不过自己现在正在筹划的几件事,都是兵事,兵部拿到手倒是不错。”想到这里,冷静在椅上坐了,说道:“唤他进来”。
兵部侍郎王宁,已经有四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官场黄金年纪,进来之后,一见冷静便弯了个大腰,说道:“下官王宁拜见恩府。”
冷静笑道:“王侍郎,来内侍省所为何事?”
王宁心道,不拿出点诚意,如何能让这宦官出手,帮自己夺去尚书之位。
不加停顿,王宁当即说道:“兵部刚刚收到消息,王特进率兵已经到了羊宜咩城,南线战前拟定的计划已然破产。
征乌斯乃是冯泉、叶青一力促成,他们岂能没有怨言。我看此事最难办的,多半就是他们在官家面前发难,若想把官家的怒火将到最低,只能是弹劾两人,官家再听他们的话,多半就以为是有些携私怨报复的意味,便有可能对王特进网开一面。”
冷静一听,总算来了个能办事的,乜斜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道:“既然如此,便由王侍郎上书如何?”
“恩府有令,下官不敢推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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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一夜雪纷纷,冯叶翻为社稷臣。大观年来无定论,不知奸党是何人。”
突然之间,由兵部王宁掀起,朝中兴起了一股弹劾冯泉叶青的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