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王这心大得哩。”
王国光不愧是耿直之辈，嘴上根本没有什么把门的，对于潞王这位实际统治者也是没有半分面上的尊重，“他是想要连整个北直隶都要动啊。”
吴兑听着王国光的话，心中暗暗叫苦，多年不见，自己这位仁兄的脾性还是半点没有改变啊。
不过，好在这边上早已被清空，私底下的谈话，倒也不需要忌讳些什么。
“我认为啊——”
王国光，轻轻抚摸着自己的长须，伸出三根手指来，“这次清田运动，想来不是单纯是针对这达官的，应当还有勋戚，以及武官！”
“这点，王兄说得在理。”
对于王国光的这句话，吴兑深表认同，“老夫这些日子也没有闲着，这保定一地，我算是跑了个遍，情况很严重啊，我很怀疑潞王是应该已经认识到这一点了。”
吴兑的这番话，理所应当地吸引住了王国光的注意力。
要知道，自己前几年才对这北直隶进行过清丈田亩运动，这严重二字是怎么来的？
“王兄——”
吴兑也不废话，直接就说出自己调研所得的信息，“这保定府，我便单举定州定兴一县来讲。”
“好，吴兄只管开口。”王国光的身子不自觉地向前倾斜了一些。
“本县庄田，籽粒地，抛开民官田外，还有十场。”
吴兑说到这，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他本也是爱国之人，心中的良知自然没有泯灭掉，不然也不会跟戚继光等人相处甚欢。
“这十场，一为乾清宫，二为慈宁宫——”
吴兑说得很隐晦，但是所有身在官场的人，一听到这两个宫的名字，便知道所指向的便是皇庄。
“三为雍靖王妃，四为寿阳公主，五为瑞安公主，六为延庆公主，七为驸马许从诚。”
吴兑一口气连说了五个，语气越说越激动，而王国光则是越听脸色越阴沉。
这吴兑所说十场，听到现在，居然都是跟皇室有关的。
“唉——上位者不正啊！”
王国光先是重重叹了口气，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便又下意识地补了一句，“过去的上位者不正啊。”
“这皇庄的范畴太广了，影响的范围也太深了！”
王国光不由得再次吐槽道，“吴兄，可能至尊的本心也不想着多去扰民。”
“他想着啊，可能自己的庄田不多，觉得不会对百姓，或是民间造成多少危害，但是这口子是从他至尊身上开的啊。”
“因为这个口子开了，下面的人，我皇明国祚已然百年之久，这所衍生出的帝胄子孙何止百人啊。”
“今日你分一点，明日他分一点，哪里还有百姓活路啊。”
“是的啊——”
吴兑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对着王国光摆摆手道，“王兄暂且息怒，容我讲完。”
“这十场当中，可还没有讲完，剩下三场，一为五军营挂名，二为锦衣卫千户陈尚忠所据，最后——”
吴兑说到这，停顿了下，语气莫名道，“三为恭顺侯吴继爵。”
“恭顺侯？”
王国光听到这，眉头瞬间一皱，“我听闻他前几日刚被抄家了，还是潞王亲信手下，杜桐亲自带人抄的。”
“还有此事？”
吴兑脸上惊讶之色闪过，但随后又点点头，“倒也正常，潞王殿下连保定的忠顺营都不放过，自然是不会放过京城内的达官，那恭顺侯乃是达官当中的领流者，自然是难逃制裁，这样一来，这恭顺侯的庄田倒是好清查了啊。”
“不管容不容易清查，都必须要清查，若是我没有料错，你所说的这十场，每一处其占田起码都是几十顷吧。”
“没错——”
“呵呵——一县就那么多田地，一家就分走几十顷，还有整整十家，让百姓怎么活！”
王国光愤懑之色浮现在脸上，“”
“他们这些田地，必然是夺自民地，对吧，想来也都是傍水之地，但是往上报，却都是荒地。”
“没有错。”吴兑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这百年来，皇明发生的土地兼并还少吗？户蕃者买占民田，户绝者没于豪右！”
“这不是简单的改革就能解决掉的，我看啊，潞王也是看到这点了，想着去解决啊。”
“就是这摊子一下子铺太大了，哦，我明白了，首辅又不能离开太久，就把我这个老骨头拉过来凑数了呀。”
听着王国光半是自嘲的话语，吴兑摇了摇头，“王兄啊，你这…”
吴兑说到这，又是一阵苦笑，“慎言啊，慎言啊。”
吴兑见到王国光说出这话来，心中狂跳，当即决定好生劝说，“你这脾气啊，姚改，真的要改，若是你圆滑些，早就入阁了啊，王兄。”
吴兑摇了摇头说道，“这些话，你我现在是关起门来，说说，那是没有半分毛病可挑的，但是这出了门，可切记啊。”
随后他又压低着声音道，“你啥都好，就是太刚直了，潞王以后是要登大宝的啊，现在你在此关键时刻，议论朝政，这怕是会引起潞王不满啊。”
吴兑可谓真正把他当成朋友了，自然不希望自己这位才华横溢的故交，因为自己的嘴巴而获罪。
现在可不比当初啊，之前，那江陵公在的时候，王国光很对脾气，自然是处处维护，王国光也是可以安稳，但是眼下，这潞王的个性根本摸不清是咋样的。
虽说看起来是个明君，但是明君也分种类啊。
既有像宋仁宗这样的，也有想唐太宗这样的。
“吴兄的好意，某自然是知晓的。”
王国光又不是愚笨之人，他也是个明白人，但是心中的那把尺子让他见不得假，“登大宝如何？君臣之间的本分，我自然明晓，但是君有错，做臣下的就要指明！不然就辜负了皇恩。”
“可是潞王现在没有做错啊。”
这一句话出口，瞬间让上头的王国光一下子清醒过来，是啊，潞王现在所做都是明君之举，只是有些操之过急，那么为臣子的，就应该是帮助他啊，而不是嘲讽。
“吴兄，某的错啊，幸亏吴兄提醒啊。”
王国光回过神来，也是立刻一个起身道歉起来，不过下一刻，他又抬头看向吴兑，“诶，吴兄，刚刚你所说的，你是想说，这达官之地，占了少数？所有我们重心不要放在达官上？”
“不，倒也不是少数。”
吴兑再次摇了摇头，“老夫来得早几日，查看过这架阁库的堂稿，当年嘉靖年间大查屯种余地。”
“从这北直隶当中，各州县军卫关营共二百七十处，查出达官民田共一万一百八十五顷有余。”
“而就以那刚刚所说的恭顺侯为例，朝廷明令勋臣传派五世者，限田百顷。但是王兄，你想想看，这吴继爵是第几世了？”
“已然五世了。”
“没错，已然五世了，塔滩一地，几乎全是吴氏地盘，两侯伯土地加起来，比整个定州卫的屯田都要多出三倍来，可远远不止百顷啊。”
“单是北直隶地区的？”
“是的，单是北直隶。”
“潞王是对，这次清查田亩，就从这达官鞑人入手！”
王国光眉头先是一皱，而后再次站起身来，用着极为坚定的语气说道，“这些个达人田亩，可都是免课的，这一年下来，国家要损失掉多少赋税啊。”
“若是按着五十顷来算。”
王国光可不是个只会读四书五经的酸儒，他也是大明当下有数的经济家，“每亩征银三分三厘，计夏秋共征籽粒银一百五十两，备边银六两二钱八分五厘。”
“也就是说，单单这北直隶的达官民田一块，若是将其收入国家财政当中，每年能都多出三万一千七百七十余两银子来？”
“没有错。”吴兑也是心算了下，随后才缓缓点头。
“那若是推广到全国十三省两京，这多出来的银两，能养活数万精锐之师啊！”
“话是这般说，没有错。”
吴兑的脸上露出些许担忧，“如此大的利益，朝中不可能没有反对意见吧，哪怕是达官被清剿了，但是这兔死狐悲之感，想来京中也是有人知晓的吧。”
“呵呵——”
王国光冷哼一声，“自然是有的，都是些吃饱饭没事干的御史给事中说的，说什么朝廷待遇臣下，岂计小利。”
“又或者说什么，系洪武间拨赐，若是不照旧，恐不安生，狗吠之声而已”
“哈哈哈——”
吴兑听到这，放声大笑，“狗吠之声，哈哈哈，确实，确实像我朝御史的风格。”
“不过，潞王态度很是强硬，现在这清查之事，看起来是张阁老在前面推行，但实则这背后是潞王一力促成的啊。”
王国光说到这，有些压低声音道，“而且——你可知潞王为何还要给首辅大人三十万亩赐田的承诺。”
“为何？”吴兑眉头微微皱起。
“这是在安我们的心啊。”
王国光再次抚摸起自己的长须，“想要告诉我们，这次只动达官，还有地方豪强，不动文官。而且也在竖立自己的威信，我给你们的才是你们的，我不给你们的，随时可以收回。”
这番话一出口，顿时让吴兑有些刮目相看，他那原本端起来的盖碗，再次被放下，随后直直盯着王国光，好半响说道，“王兄，你…你不是不懂做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