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进入深坑更深处的杰克和林义景并不会听到那两人的对话。
他们小心翼翼地前进。
这下面虽然没有开发过的人造设施，但是之前的探险队有意识地留下了必需的物资和标记点。
在这里前进，就好像在攀登一座险峰。
没有谁能保证迈出的下一步不会万劫不复。
杰克和林义景举着手电筒。
地面和头顶都布置了化学能辉光管，这是一种不用电就能长久发光的东西。
直到现在，它们发出的淡淡荧光仍能标记出道路。
深坑的坑道系统远比杰克想象中要复杂得多，幸好之前的探险队还留下了引导绳。
在这地下深处，指南针已经派不上用场了，因为地磁十分紊乱。
他们使用的装备是一个简单的陀螺仪，人类最早的惯性导航装置。
利用最简单的角动量守恒的原理，只要设置好初始状态，不管人带着它如何移动，它的指针都会指向同一个方向。
他们两个人靠着陀螺仪、跟着引导绳，一步一步地慢慢前进。
杰克开始用自己的肉眼仔细观察起这个地方了。
坑道系统的整体看起来都相当规整。
不像是溶洞，反倒像是挖出来的人造山洞。
从外观来看，周围都只是普通的岩石。
主要的组成元素就是硅和其他矿物质。
其表面覆盖着凝固的气体，例如氮气和氧气，形成了一层有透明质感的表面。
这下面几乎没有水分子存在，因为它们甚至难以在低温下溢散到空气中。
是的，这下面还是有空气存在的。
因为压强并不足以让它们液化。
但是这里的空气缺乏流动，密度也很大，显得有些粘稠。
接着往前走，原本亮橙色的引导绳已经褪去了颜色。
在零下一百五十度时，传统的人造染色剂都会被剥离褪色。
而这引导绳用的是新技术。
通过调整绳子的微观结构来定向筛选并折射醒目的亮橙色光线。
也就是说这绳子本身就是亮橙色的。
但是它所处的环境已经太接近绝对零度了，绳子也在低温下脆化。
在重力和其他因素的作用下，其规整的微观结构逐渐被破坏，变成冰雪般的纯白色。
这在周围也是类似的白色的环境下，十分地不显眼。
杰克和林义景在一个补给点换上新的氧气瓶后，发现他们已经忘记了那引导绳在哪里了。
杰克抬起右手查看陀螺仪，发现陀螺仪指针指向的是他们的身后。
但是他明明记得自己是面朝着前进方向的。
林义景也发现了这个情况，他跟杰克还不一样，他换气瓶的时候并没有注意自己面朝哪个方向。
如果只是独自一个人，便无法通过交流去判断哪个才是正确的方向。
在那种情况下，他们都会选择相信陀螺仪或之前使用的其他设备。
也就是他们会转身向着错误的方向前进。
杰克朝着指针的另一边走了十几步，果然发现了问题。
他全都明白了。
为什么梅南德斯会拿走防寒服然后向更深处走去。
其实梅南德斯主观上想要的并不是走向深处。
就像杰克现在这样，虽然他知道自己在向深处前进，但脚下的感觉却是在向上攀登。
梅南德斯发现了自己在地下，下意识寻找上去的路。
不管是低温也好，还是来自尖塔科技的神秘力量也罢，来到这里的人都会失去对空间方向的判断。
或者说他们感知到的东西跟实际的恰恰相反。
梅南德斯以为他自己在向上走，其实是一步一步走向了地下。
关于时间的不匹配，杰克也有一个猜想。
那就是，时间也许是倒着走的。
这个理论在任何人看来都相当的天马行空。
因为在任何有理智的人的意识里，时间都像熵增一样，是单向流动的。
但是局部有可能是熵减，那同理在局部，时间也可以倒着流动。
杰克推测艾拉确实是在失踪后八个小时之后才在地下醒来的。
她往上走的过程中，时间一直在倒流，她一直走着，最后回到了八个小时前。
杰克做出这样的推断是有理由的。
温度变化是反的：深度越深温度反而越低。
方向感和空间是反的：人们觉得自己在往上走，其实是在往下走。
陀螺仪、指南针、其他电子设备也是反的：
陀螺仪的角动量是反的，指南针的指针指向磁通的反方向。
电子设备里的二极管、电子管统统报废，因为本该闭合的地方全部成了导通，该导通的地方也正好相反。
再加上时间、焓变和熵变也是反的。
这地方只有宏观世界里经典力学还算正常。
一切都说得通了。
但杰克说到这里突然愣了一下。
【不对，仍有一件事情不对，仍有一个小小的细节无法解释。】
杰克陷入了沉思。
林义景听到这里也想到了那件事情。
唯一的生还者，那个叫艾拉的女孩。
据她所说，连同梅南德斯和她自己在内一共有七个人被“传送”了下来。
梅南德斯和基地的其他人员做出的选择一样。
那些可怜虫不会知道，他们的生机就在自己身后不远处。
自以为是在求生，可实则是走向死亡。
但有一个人是例外的。
那就是七个人中目前唯一的生还者。
艾拉靠着自己的双腿走了上来。
按照杰克的理论和刚才的实践经验推断。
她其实是想朝下走的。
这才是她生还的真相。
她的意志力固然支撑着她走完了这段路，但是她的动机却绝对不是求生。
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她绝对知道这里存在着颠倒的特性，但是她没有说，这又是为什么？
杰克心里的某样东西悄悄裂开了一个缝隙。
信任就像是玻璃。
一点小小的轻微撞击就可能在上面留下裂痕。
这是无法修复的，因为名为“怀疑”的裂缝就在那里。
那个女孩没有对他们讲真话，至少隐瞒了某些东西。
杰克和林义景对视一眼。
互相之间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在靠近绝对零度的低温环境下，任何东西都变得易碎。
一点裂缝都会被无限放大，直到崩解碎裂。
杰克真心希望，那就是一个喜欢恶作剧的不懂事的小女孩。
但是他再回忆了一下，想到了她那心智成熟的言行。
他知道那种可能微乎其微。
那他只好祈祷事情不会变成无法控制的局面。
杰克和林义景继续前进。
引导绳到这里已经没有了。
照明用的辉光管也没办法在这里工作。
这里温度已经低于他们的防寒服的极限了。
零下272摄氏度。
这是人类曾认为的宇宙中最冷的地方——布莫让星云的温度。
那里只有已死的宇宙尘埃。
但是他们仍然没有在视线之内发现梅南德斯的踪影。
“没有人能在这种环境下继续前进，我们应该回头去找找那些我们没走过的岔路。”
林义景给出一个合理的意见，这是一个理智尚存的人能给出的最合理的推断。
杰克想了一会，摇了摇头。
他知道梅南德斯不是轻言放弃的人。
这是最顶级的拷问。
意识越是坚韧、求生欲越是强烈，越是会走到更深的地方。
直到再也走不动为止。
而放弃的人也会倒下，慢慢地被低温夺走生命。
而梅南德斯不但不会轻言放弃，还会在低温下慢慢失去思考的能力。
正因此，杰克才必须前进。
“前面的路太危险了，你先沿着引导绳返回吧。”
他对林义景说道。
林义景回头看了一眼，做了一个拒绝的手势。
“我们应该结伴行动，这里太过于诡异，一个人很容易迷失方向。”
沿着引导绳返回这种事情，只要保持专注是可以做到的，毕竟是要一直不回头就行了。
林义景明显是找了一个借口要和杰克一起前进。
“前面的地方，会比宇宙中更冷的地方还要冷。”杰克如是说道。
（实验室制得的超低温除外。）
“那不正好吗？我们会成为第二和第三个接近绝对零度的人。”
“顺带一提，我们已经是到达人类历史上最大深度的三人了。”
“我们把小梅南德斯带回去，然后好好水几篇论文。”
林义景的玩笑话让气氛不再那么沉重。
但是林义景还有些东西没有说出口。
他心里一直隐隐认为何常也有些问题。
他没有什么证据，只是有这种感觉而已。
那个女人给他的感觉很有压迫性。
她只是站在那里不说话都会令人感到不安。
他知道杰克跟何常一起出生入死过，但对于那段经历他并没有什么实感。
所以他看到的东西跟杰克不一样。
在他眼里，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自然是值得怀疑的对象。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但现在为止，他都没发现何常有过什么反常的举动。
他们遇险时，何常也是一直在旁协助帮忙。
她守着保温舱里的杰克也没有出什么事。
没有事实依据作为支撑，他现在他跟杰克说那些反倒成了无意义的怀疑了。
那是个不明智的举动，尤其是当他们还在一步一步迈向绝对零度的时候。